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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言灵神谕敢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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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为霜、又兼天成崖。”

    日暮神游,早宿东墟夜眠梧,山河万里皆巡。

    “龙咆倏过千山远,是啸尽此间秋瑟、崖虎犹惊。”

    峰巅累雪处,抬望眼,见山龙长息衍、原野草木不再。

    “敢试穹窿意,且转诸嶽太上柄,神威仍灼赫,难在不敌恩义。”

    一字比一字高昂,是心藏战声如潮,是眉头犹自按捺、眼底杀意不止。

    万哮之声归于剑,贰孽师却自抑气势,原本冲破天际的战意,如骤然衰退的潮水般,跌落至最低的一点。

    他由绝对的动,变成了莫名其妙的静。

    持着俯世铗的女子,正好从这一瞬间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俯世铗一转先前的颓势,借由步伐间忽来变换的咫尺与天涯,蓄力于千钧雷动之间!

    但贰孽师却依旧立在原地,就连手中的招式也未曾变换,却被那女子手中的俯世铗,逼得双脚犁地半丈。

    ——然退吾至此,亦止步于此。

    生受了对面这一剑的力道,原本那莫名其妙的静,就变成了一颗破壳待发的种子,倏然动了起来。

    连带着之前那刚猛狂桀的崭灵剑式,以及肆虐飞扬的夔龙真性,也因这一息的动静,而多出了两分的空灵。

    崭灵逞凶,如慕谪仙,挥出一展清湛若酒的剑围,半圆的弧光里隐有暗色,似行令于银华宴上,仿撰诗于明镜会中,藏在弧光晦沉处的深意显露,化作漫天的字痕墨意,于这无尽月光上,作书狂草写个不休,又是将灵昧作了猛莽。

    一剑不止、诸招不停,似山中百兽为崖上卧虎所苦,具生怖意而于林中奔腾。

    剑锋上,是山君的魂魄在描苍泻银,斑驳纹痕影出残梦里的千树万枝,林荫中有徐风缓过,随后月临故崖、虎醒蛰惊。

    一缕青丝荡漾空中,像枚修长却残缺的竹叶,柔和而凄美。

    那女子神情依旧冷漠,但那苍白的脸庞,却罕见地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凝固的——大抵是,某种类似于凝固的“情感”吧。

    她垂额抵剑,指抚玦脊,如祈如祭,同时唇启——言灵?!

    “吾名楚伍、臣陆,剑曰俯世倾铗。”

    天地并无莫大伟力,为这月下女子做那声势浩大的加持。

    或者该说,这言灵除了让人听起来觉得情真意切之外,与常人言语并无什么不同。

    但,此言是真。

    楚伍、臣陆皆一人,是真,其剑名曰俯世倾铗,亦为真。

    只是那俯世倾铗之意,若是真切——那世上,有何人敢持剑匹敌?

    咫尺天涯花梦在,美人由性撅残枝;俯仰世间百态生,霜天破甲付倾铗!

    这花前月下,最强的那一柄剑,是令人间白骨累累的血海剑吗?

    不,此时此刻,唯俯世倾铗尔。

    纵曾古剑铸由崖虎惊,累世吞凶、名赫崭灵又何妨?

    天下为尊者今何在,重刃苍锋且看,不过陈年旧铁!

    于是,她又言:“道成·咫尺天涯。”

    这一步,踏的并不远,但足以令她手中之剑,压迫在崭灵古剑之上。

    两剑相交,于仓促间交叉成嶙峋十字,崭灵剑上的斑驳虎纹与俯世铗内部的玉髓同时亮起,仿佛元初时纪的金行至尊被后世成妖的剑形玉玦所激怒,曾在孤崖顶峰沉酣、今夕却身缺魂残的前者,与天授剑性玉躯、败于春秋岁数的后者,皆醒明了一点前尘残余的真灵!

    这是称霸过往的至尊强者,在书写祂最后的英雄篇章——古纪几踞神器座,恨今尸缺惟志长;宁死难全桀骜骨,意气只拼敌残殇。

    亦是后世的不羁剑妖,以天成山玉之身,一尝那辉赫了无尽年岁、纵领了古今金行之道的至尊真昧。

    依循着俯世铗残存的意志,女子抵挡了崭灵剑约有数息的功夫,便又撑不住对面激涌而来的巨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步半尺。

    但很快,这一步就变了——因为她的道,变了。

    或者该说,她的道,一贯如此。

    那原本紧贴在崭灵剑锋的上古玉玦之剑,倏然离得千里之远。

    但握剑的手,却依旧是蓄力的。

    那力量,不只是执剑的握力,还有拼死压迫眼前敌手的全力。

    是全力以赴的一斩!

    这一斩,若仅在方寸丝毫之间,不过是两者角力、持久则胜。

    但如果是弹指刹那,于千里之距劈斩不歇,气不馁、势不衰、力不竭——那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剑。

    纵步不超半尺,剑不过丝毫,又如何?

    吾之一道,咫尺天涯!

    崭灵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呼休不止,擦出虎口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磨痕,震得腕骨颤抖一瞬。

    但,贰孽师也仅是腕骨力竭、颤抖一瞬,下一刻的拳头早已经握稳、攥紧。

    空中旋舞数圈的崭灵剑终于落地,与此同时,十丈之外的贰孽师沉腰坐马,缓推右拳。

    这一拳,与玉玦无锋的俯世铗相撞!

    “你的拳头,比剑还硬。”

    随着楚伍臣陆的声音响起,这一局的结果显而易见。

    如今,能仍在原地站立不动的人,是贰孽师。

    “不,比你手中这把俯世铗更硬的,是附在我右拳之上的崖虎惊。”

    咧嘴呲牙一笑,贰孽师露出满口雪白细碎的牙齿,他轻松随意地摊开手掌,右手虎口处的伤痕早已凝固血痂,依旧触目惊心,却不复狰狞。

    因为那原本自腥红血色中滋生而出的浓重,已然转成了银斑虎纹于战场上恣意驰骋时的飒利。

    “神谕·赦天。”

    贰孽师缓慢吐字,眉眼间横亘一缕庄重神情。

    言灵有音,力生无形;神谕无声,易换天地。

    云未动、风未起,但这天与地,却已然改动。

    神谕,乃执掌天地之敕令,御四时、控五行、调六合、蕴诸象。

    比起言灵那所谓的“言出既法”,神谕讲究的东西,其实就是“莫敢不从”。

    ——能无中生有,弄假成真。

    敢赦天命者,自有其诛天之能。

    这一道神谕所敕令的,是那无中生有、弄假成真的诛天之力。

    贰孽师手上,虎口处凝结的血痂如虎斑银纹,似有驰骋战场的白虎魂魄缠绕其中。

    如精钢化作绕指之柔,刚中有韧,坚而不脆。

    一拳即出,无胜不退。

    诛天地焉,灭鬼神兮!

    四方皆为之动容,是秋风萧瑟、叶落枝头,夜色暗哑矣,群雁低回、又惊惧南奔。

    每一拳,都差半寸七分三毫。

    贰孽师不禁莞尔一笑,将脸上的不屑、无奈,打乱成一团糟的冷寂。

    倒是只能怪自己,先前居然提了那么一句。

    ——剑术倒是一般,但步法却很强。。

    他与楚伍臣陆一般,皆非天生的言灵者,更不是执掌天地的圣神明。

    言灵、神谕,能得万中一二,已是天大造化。

    可惜,她的言灵,成就的是命定一道。

    自己神谕所成的,不过是撼天动地的蛮力而已。

    哪怕这力量,出自元始、诞于洪荒,若无着力发泄的那一点,便不能击破虚妄。

    偏偏楚伍臣陆所专一道,便是咫尺、天涯。

    “今夜起风兑篝火,柴烬余味混酒囊;醉打横拳代三尺,纵无剑心有神明!”

    一摘腰间酒袋,仰头灌下清澈酒汤,那握紧的右拳不知是抓住了什么,竟一刻也不敢放下。

    远在十丈之外的那柄崭灵剑突然颤抖,千百道肆虐窜动的剑气,交织成白虎背上累累的银纹与战伤。

    剑起,一丈一印一记虎爪痕。

    “捕风凭谁失却影,夜满难咎尽为灯;十丈十记虎踏痕,起身祭月火取心!”

    剑诗高昂,贰孽师左手持剑,朝着天上满月高高跃起。

    在朱鬃斗篷为风鼓起的阴影下,握了太久的右拳终于摊开,与握剑的左手重叠。

    天为虚、却实有,是浩浩渺渺无穷处;

    地载物、复成灰,是纷纷扰扰入红尘。

    那瞬挥下,诸魂斩尽!

    我争咫尺之间,踏遍天涯海角,证长时、海枯石烂。

    这一剑斩碎虚空,是似有还无,是天地入剑、剑成天地。

    咫尺、天涯,终还在天地之内。

    崭灵剑尖剖入美人眉心,雕出眉眼间的那一痕竖直精妙的朱砂线。

    贰孽师看着退晚了这一步的楚伍臣陆,畅快大笑了起来,他胸口沉淤的酒气也随着吐息而渐渐上涌,惹得这斗篷客打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嗝。

    “残花且自去,折剑还赠谁?行尘酒余味,烟火犹不存。”

    风帽起鬃如火,饮酒醉酣的斗篷客挥剑起舞,苍白的刃锋映照月光,一如野草焚烧过后,新生长出来的白荼。

    他斜着头,看着对面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抹过眉眼间那道血痕的清冷女子,那双宛若嵌合着长龙鳞躯的煊赫魔瞳缓慢闭合又复张开,眼角流泻出满是狂桀孤傲的黄金焰缕,就像是在说——来啊,现在的你是否还有勇气,敢接下这必败无疑的一战。

    凝神望着指尖晕染的血色,楚伍臣陆用力将之捻开,她听着贰孽师仰头饮酒的吞咽声,再看着那些几乎浸入肌肤纹理的嫣红,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那柄剑,于咣然一声中坠地。

    她败了,持剑下山、本该意气风发的第一战,就这样完败了。

    心里充溢着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不是经历惨败之后的失落,而是疑似于劫后余生的侥幸。

    若那一剑真的不留情面,自己肯定会死的。

    “你不杀我。”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那个像是月下一捧野火的红鬃斗篷客,“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大多数的人,留下敌人的活口,不是因为心存怜悯,而用来审讯消息——想来,贰孽师也该归类于大多数的人里面。

    “不需要审问,我也能猜出来。”贰孽师系好喝干的酒囊袋,瞳底金睛尽是灼炽煊赫,一时分不清是他眼里深藏的利光,还是眸子映照出的周遭篝火的焰光,“剑式跟身为化种雨亲传的地长壹完全不同,见不到一丝与沉沦恶相有关的痕迹,反倒像是纯粹到了极点的武道。再加上我没听说过行端会用除青铜戈以外的兵器,这样答案就很明显了——你是蔺品的徒弟。”

    话语甫落,一杆枪抽冷子般的刺了出来,目标直指贰孽师的腰眼,着实是刁钻又狠毒。

    贰孽师却是看也不看,根本就不担忧自己的处境,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下一刻即将发生的事情——

    出鞘声猛如炸霆,烈金色雷光于地上一闪,勾勒出爽飒的人形,浣有柒一刀斩在枪锋的侧面上,将朱无叁出手偷袭的这一杆冷枪给推了出去。

    “露出尾巴了吧。”空闲的另一只手,按在肋下的第二把刀柄上,浣有柒背对着贰孽师,斜步错开半尺,确保自己在面向朱无叁的同时,眼角余光还窥到其他人的行迹,“剩下的也赶快做出决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他们的那一边,再晚可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地长壹下意识地握了下拳头,掌心里全是刚出的冷汗,他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这就要穷图见匕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这个云胡家的矮胖子,其实是假的——”

    琴声忧戚,如夜下游鬼吟诗、闻后忽至临身,云胡不肆的琴弦,恰好落在地长壹拉出一半的三节棍上,他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但他偏偏着保持之前那副温和的态度。

    “长壹,其实你不应该点破我的身份,毕竟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云胡氏这个名号。”开口便是坦诚了自己身份的虚假,云胡不肆朝着浣有柒露出一个自以为真诚的笑容来,“我来拿下他,就当是正式入伙的投名状吧。”

    冷然瞥了那两人一眼,浣有柒又将目光落回朱无叁的枪锋上,但她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云胡不肆的话语,偶尔还会抽出一瞬的时间去观察正在对峙的两人,“你最好是诚心站到我们这一边,不然——”

    “不然,我不介意再来打一场。”掌一按剑柄,将剑尖上的灿银虎纹钉进地里,贰孽师活动了肩膀,瞥眼瞧了瞧已经颓然跪下的楚伍臣陆,“这个姑娘已经战意尽失,算不上一个有用的帮手了,你们可要做好决定啊,晚了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就在贰孽师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浣有柒身上无法抑制的黄金雷光,与沉积在朱无叁轮廓上的浓郁黑气,都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轰鸣一声炸雷,最先忍耐不住的是浣有柒,她抛出之前手中握着的第一柄刀,在刀锋破开虚空、于风流中不断旋动的短暂瞬间,另一只手抽出了她置于肋下的第二把刀。

    高天上,那柄刃面折射月光的旋刀一闪,如骤然划破长空的霹雳电光。

    趁着敌人被刺眼光亮晃神的顷刻间,那柄即将在风流中力竭的短刀,已然转换成了浣有柒的身形。

    “宇道?”短暂吐出两个字,朱无叁握紧手中枪杆,迅速做出判断,“不,这并非是破开宇空,而是凭借风诀与雷法的加持,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近似于光逝的极致!”

    分跨别腿一坐马,朱无叁双手持枪吐劲,施加在黑漆梨花木杆尾部的力道,传至那净白不染的一抹枪锋上,抖出了宛若老龙抬首般的回缠。

    浣有柒第二把刀的锋刃斩出,交叠在第一把刀的背脊上,二者相加的力道撞在了朱无叁的枪锋上,却没有任何一方退步——飞身斩下双刀、白衣素裳飒爽的少女将军,与坐马沉腰出枪、不动如高峰古岳的黑高帽青年,两个人都像是被宙时滞留在了这一瞬间。

    一抹边缘泛红的枯叶被风吹起,缓缓落在浣有柒的刀锋与朱无叁的枪锋接触的那一点上,随后被戾气剖成对称的两半。

    宙时由因落叶的断裂而开始流动,但落在浣有柒与朱无叁眼中的世界,却彻底变了自己的模样——白与黑截然又分明,地上的风雷交织成绚烂夺目的金银混色,轰然撞击在撑天的黑色山岳上。

    转腕、挪手,浣有柒放开五指,仅凭着掌心与刀柄接触的那一点肌肤,推着手下的双刀如晾晒的衣物般,扫出一大片用来笼罩敌人的刀影。

    朱无叁挺身撅枪,对着漫天铺盖下来的刀锋一绕一缠,那些轮廓边缘燃烧着风雷的刃影还没来得及斩在他的枪杆上,就已经被顶端那一抹梨花白的尖锋点碎成了梦幻泡影。

    却听闻一步步急踏声,褪色成黑白的世界里看不清浣有柒的身影,但那铺满枯叶的地面上,尽是尘泥激起的脚印。

    那是无可转圜的一声刀,响彻成了天上的新月!

    声落,人落,最后才是刀落——内敛了风雷的细银双刀,落在朱无叁的头顶,如同索人性命的孪生邪月,尽是一片诡异的金银混色。

    一丈之外,□□无敌;一丈之内,短兵见险。

    来自《枪经》的真言在浣有柒心头掠过,让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揉身攻进朱无叁的那一丈枪围之内。

    急速的呼吸,调节体内每一根发力的骨骼,只因掌下双刀已然劈落,能否杀敌只在那下斩一瞬!

    踏步声又响了两次,随后归于寂静的夜声,浣有柒转身看着毫发无损的朱无叁,眼神却不见丝毫的困惑,反而是越发的坚定。

    刀柄一转,双手反持,浣有柒微微俯身,看着提枪而立的朱无叁,天上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令白得更白、黑得愈黑。

    夜未尽,尚需鏖战——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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