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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浣绝此间五方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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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晚,日色将歇。

    有灰鹤飞来,轻落在贰孽师的肩头。

    他取下绑捆在鹤腿上的竹管,抽出纸笺、舒展开来。

    其书,仅一字:“败”。

    轻叹一口气,贰孽师揉了揉自己眉心,自怀中掏出早就写好的纸卷,放进灰鹤脚畔的竹管里。

    提臂起振,助灰鹤借力飞起,掠向远处天穹。

    目送着灰鹤飞去不见,贰孽师方才有空整理散落一地的木柴枯枝,用茅草暂时绞成的细绳将之粗粗捆绑起来。

    他将柴捆背在肩头,些许木屑随其走动落了下来,但贰孽师并不在意。

    黄昏的浊光,打在他高耸的掐丝银凤冠上,闪烁碎碎明辉。

    “喂。”那被贰孽师刚刚走过的树下,抱臂于胸的浣有柒突然出现,“你真是慢啊。”

    微微转过头,宛若日轮跳烁的龙瞳凶威赫赫,贰孽师淡然一笑,似是无心言语,继续向前走去。

    “楚伍和臣陆已经来了。”浣有柒加快脚步,与贰孽师并肩同行,“你打算怎么办。”

    贰孽师挑了挑眉,勾动他眼下的剑伤,晚风吹起鬓边长发,衬得这少年越发张扬猖狂,“他们用的,是什么兵器。”

    “弓马,或是鞭甲。”伸手压了下双肋下的刀柄,浣有柒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有些不肯定。

    “哦,连你也不确定吗?”贰孽师已经知道,浣有柒是跟那两个人碰过面的,按理说以她现在的眼力,应该是能看出那两个人来历的。

    咬了下嘴唇,浣有柒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掌心刀柄,“两人配合无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出的手。”

    贰孽师停了下来,留在稀疏的树影里,任由繁杂的枝杈在他头顶如云。

    他淡淡地望着不远处的那束篝火,让身边的浣有柒有些猜不出他的心思。

    嘶哑琴弦声,如风蚀裂开的枯木,散在了昏沉不定的夕色里。

    云胡不肆低头捻着琴弦,饱受风霜的眉眼间,沉淀着似愁非愁的淡然。

    戴着黑高帽的青年在微亮篝火旁,无声地摩挲枪杆,显然朱无叁比沉浸在自己琴声里的云胡不肆更加沉默。

    地长壹把三节棍束在腿上的纳袋里,他独自坐在篝火的另一旁,偶尔用眼角余光打量下,坐在篝火另一旁的黑高帽和矮胖子。

    突如其来的噼里啪啦,令表面长满了毛刺的木柴,自暴力扯开的茅草绳里掉落,在地上响成一片扰人思绪的枯燥、乏味。

    仓皇抬头的地长壹,对上双瞳赫赫、指尖还摇晃着断裂草绳的贰孽师。

    他不由心想,或许刚才那过于粗莽的行为,就是贰孽师为数不多、用来表现自己真实想法的恶趣味了吧。

    其实他并不了解贰孽师,正如他不了解那个自称云胡不肆的矮胖子,以及矮胖子身旁戴黑高帽的朱无叁,因为贰孽师与其他两人的区别,仅仅是提前几天与自己相识而已。

    在此之前,他对贰孽师真的一无所知,反倒是那两个人,倒是有所耳闻。

    常山朱无叁,听说是受了九师伯行端的大恩,但地长壹联系到自己一年前,曾在雪巅山下见过他一面,便觉得这个男人跟八师伯蔺品的关系,要更加亲密一些。

    至于癸川的云胡家,如果没自己记错的话,师父似乎曾亲口说过,这一氏族的来处根本就是假的,反是报出这个姓氏的人,必定跟那个师父没来得及细讲的邪祟,有着极深的渊源。

    “在乱想什么,反正你都快要死了。”贰孽师故作凶恶,朝着地长壹咧嘴一笑。

    他呲开满口的白牙,纵情恣意、仰天大笑——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像极了初生的云豹,疯癫、轻狂,嶙峋且纤细的骨子里,压抑着欲满溢而出的崭新战意。

    或许,这便是藏在他杀性最深处的通彻剑心,也说不定呢。

    “那我们怕不是都要死去?”拉着胡琴的矮胖子,努努两颊堆满的肥肉,尝试着去做一个尽量和善的表情,但是他费了全身力气才表现出的,却是其他平凡面孔一辈子也没有几次的猥琐与油腻。

    “我们终将会死,但至少现在活着。”挥枪于火一掠,轻盈的星烬徐缓飞散,照亮朱无叁的黑高帽,“身犹存,心不死,魂岂灭?”

    此刻篝火照亮长夜,就连一贯心冷的浣有柒,也感受到了周边的丝许暖意,忍不住插言几句,“这世间的忧愁、烦恼,从来都只有两种,无非是心有愧,或是意难平罢了。”

    她旁边的贰孽师听到这真言吐露,原本炙光赫赫的瞳孔,有过短暂一瞬的黯然。

    ——是啊,他心有愧,她意难平。

    托着腮的地长壹,对着摇曳如花的篝火愣愣出神。

    他未曾看到那一瞬里,贰孽师的瞳中流淌黯意,但他却听到了渐近的金铁马蹄声。

    “诸君,让汝等久候了。”

    异口同声,是两个藏在铁甲里的骑马人,他们的声音不阴不阳,却带着铁马踏破冰河之时的冷寂。

    “吾名,楚伍。”左侧的铁骑在腹前,应付着做了个半拱手的动作。

    “在下,臣陆。”右边的铁骑一提马鞭,柔韧的红绳缠上臂腕,随他双手在胸前抱成拳礼。

    贰孽师与浣有柒下意识地一对眼,默契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杀意如蛛丝,早在两人眼角搭好罗网。

    “封崖虎惊,贰孽为氏,名曰师者,字解晟惑,忝居浣间东位,钦诗牌名《夔嶽尚兮》。”

    贰孽师率先起身,左脚前跨半尺,拢剑反持于心口,豢龙瞳中灼色赫赫,魇若不夜天里的方棱灯柩,透纸而出的瑰丽流光在风中打着旋。

    “封顶洞猿,地字为氏,名长壹者,字解准衍,忝居浣间西位,钦诗牌名《洞玄惟几》。”

    地长壹不明所以,但见贰孽师如此庄重,亦起身作揖,天上月光并此地篝火,一同抹过他脸上尚余的稚气,令这少年人多了半身的肃穆。

    “封天倾妖,云胡为氏,名不肆者,字解守经,忝居浣间南位。”

    云胡不肆拉琴嘶音,垂目颔首,眉间尽显低谨,连悲风也因他神色而扫落枝上枯叶,铺了泥攘上满是萧索的一层灼红。

    “封刚鬣王,朱字为氏,名无叁者,字解耦弋,忝居浣间北位。”

    朱无叁不屑一笑,提腕抖枪如龙,梨木黑杆于暗中不显,顶端枪锋却而烂漫银花绽放长夜。

    “封王辟风,浣字为氏,名有柒者,字解宫杀,执掌浣间主位,钦诗牌名《半花行厉》。”

    浣有柒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她鬓角银饰如月下新桂花落飞曳,一身白衣对风起声猎猎,肋下双刀出鞘清吟,独吐这人间的八分侠气。

    天下九州以居中者为尊,是故后土为古今君帝所在,王城五方皆有尊位,供奉“穷凶兽”镇守之,此即后世“东西南北中”五上位浣间由来

    楚伍与臣陆僵硬地转动脖子,不似活人,他们并没有理睬站在篝火旁的众人,而是对着彼此被铁甲覆盖的面孔,试图用自己脸上那副冰冷无情的钢铁面具进行交流。

    片刻之后,不知是否得到了冥冥中的神明授意,两人终于敢转过脸来面对众人。

    “浣间下位,楚氏、名伍者,封咫尺乌。”

    “浣间下位,臣氏,名陆者,封俯世铗。”

    眉头微动,是否意味着其心亦动,贰孽师余光扫到浣有柒的脸庞。

    那是一张覆着冷若冰霜的虚假面具,底下藏着炽热的仇恨和杀意。

    或许,那仇恨与杀意之中,也有一份的根源,是来自于他身上。

    夜色正浓,惧意渐生,阴冷的空气流入众人的毛孔之中,激起肌肤的强烈反应。

    听,是剑声,亦枪动!

    抖缠如龙,破音未生,一簇寒芒先至。

    随后剑声复来,其伤若银斑虎纹,月下尽显狰狞可怖。

    枪剑并行,与其说是默契,不如说是强烈战意所带动的杀戮本能,在遇到同类之后所发起的共鸣。

    心头绷紧的那弦,忽颤了一声,其后所得的结果便是,另一心头上的空振回鸣!

    楚伍、臣陆岂能想到,贰孽师与朱无叁竟会翻脸如此之快。

    但意动一瞬,隐在铁甲保护之下的人已经明白,之前众人那番庄重相迎,究竟是为哪般。

    只为探出来者所封妖魔到底为何,任此思法以制之!

    “崖虎惊者,夫隐断山之巅,砺剑于峰端,藏啸山林深间,一撅尾而怒九州狂澜。”

    一声剑歌诵,贰孽师欺身先进,弓身蓄劲于肘,剑藏袖下、如隐蝶花底,不知何所向、时所至。

    只见血迹斑斑,沧澜白虎呲牙咬噬,长尾倚天之垂云,趾裂地处十渊。

    正是——剑剖马颅甲,显骨又溅血;云中断崖在,惊见虎犹存。

    “刚鬣王者,夫居泥潭至深,磨牙以椎木,赤目激血燃烈,一弓身而蓄常山危势。”

    枪与身合,刃同心契,黑高帽于风中摇摇欲坠,但那操杆控枪的苍疾身影却融入气流,化作一片极薄的寒冰,剖裂层层铁甲!

    但当剑止、枪坠之刻,除却那一地淋漓腥红的马尸,层层残破铁甲深处,并无血肉躯体。

    贰孽师旋剑振血,四周劲风朝着他凶烈涌来,隐有白虎爪牙在长夜闪烁微光。

    一念起,天涯咫尺间,皆吾身至!

    是玉玦成剑,赴千里之距,依约如期而斩。

    有一柄赤髓于黄、生有规则缺口的无锋刃,与虎纹斑驳的崭灵剑磕碰、撞击,迸发出金石铿锵的细碎火光。

    半步,不过咫尺之间,却越过千树万枝,缩山海于浅薄脚印之间。

    来人长衣微动,风扬起鬓间细长的发缕,露出那双专注于玉玦剑身的清澈眼眸。

    手腕纤细,剑亦单薄,未曾想到这步法绝然、隔空操纵铁甲傀儡的,竟是一名女子。

    她眸中清明,映出玉玦剑中,纯粹凝实、却又斑驳破碎的赤髓。

    步一踏,缩偌大天地于数寸足迹之间。

    她挥剑指月借三尺清辉,腕翻而俯斩世间万物,以证天下有灵。

    “步是咫尺乌,剑是俯世铗。”竖剑硬接俯世之玦,贰孽师身不动,却双足深陷半寸,肩上朱鬃斗篷飞落空中。

    “是楚伍,或臣陆?”一枪袭来,非惊龙翔于野,乃刚鬣犁于地,朱无叁欲插手眼前之战,却见那女子移步半尺,身已踏出数里之外。

    她神情冷淡,是神明般的高高在上,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惹动她纤细的眉头,“楚伍、臣陆,皆一人矣。”

    玉玦剑,又或该说是上古名剑俯世铗,这由剑妖寿终而蜕下的遗骸,在她的手中神性巍然,竟重获了渴求的新生。

    “剑术倒是一般,但步法却很强。”隐有凶戾长啸,自少年双肩胛骨的缝隙间咆哮而出。

    阴翳又氤氲的银白雾气,在他背后勾勒成图腾虎魄的模样,独臂寄颅的残躯山君立在危崖之上,一对圆瞳映彻天月如铜。

    那柄残痕斑驳的崭灵古剑,虎纹斑驳的苍白剑锋在轻颤,震动了铁铗处的虎颅铜铃剑饰,响彻秋风萧瑟之气、而成鸿雁低回之境。

    昨日孽错戚戚过,意起难平处心愧;风扫阴翳秋抒瑟,不候雪落尽涤罪。

    移步不过半尺之内,动剑未超三寸之外,贰孽师与那女子频繁对招,二者身形将错未错之时,亦是二者争斗最激烈之刻。

    一时间,周围竟无人能够插手其中,又无人能够彻底置身事外。

    “崖虎惊——”贰孽师低声,并非召唤身封的那一尊山君,反倒似是在祈求上苍眷顾。

    一抹惊艳又沉浸的纯粹银白,自剑锋边缘淌过,最终滴坠成剑尖下,刚猛无俦的水珠。

    刹那风破止,肃杀不从身,但凭此心所向,说作是枯中啸尽摧萎,而过秋至破邪!

    这一剑如天上明月,映得满地成霜。

    这一剑挑诸风六气,巍立长空为崖。

    锋面上素银斑驳的虎状纹章剖开长风,惹得铁铗处充作剑饰的虎颅铜铃颤鸣不休。

    贰孽师拢剑回胸一护,腰身积蓄的短力带动衣袖旋转,将自己全身重心下沉到触底的脚跟。

    气息吞吐之间,贰孽师已然后仰,全借着脚跟在地面上扭出的一股旋力,凭此惯性而收腰振臂,抖腕刺出自下而上、专挑膝盖的一剑。

    古人曾言:天上满盈呈夜光,将军匣中明月霜。

    ——而这剑,便是出匣明月霜。

    光抡如月,恰正满、愈有盈,锋刃上停息已久的山君魂魄,对着明彻高夜一望,不由自主地啸出一声风秋叶落的悲回。

    反持俯世铗向下一格,以粗糙不规则的玦口,挡住了那隐有风气流转的一剑月霜,那女子的脸上依旧只见冷淡的神情,她原地止步、压肩沉肘,小臂紧贴略宽的剑身,勉强能与崭灵剑上的气劲相互角力。

    彼时,又有诸风六气,自四面八方如潮怒袭,在贰孽师与这持剑美人的身边,杂糅成了一块满是铁锋凛烈气、山林草木气、川泽湿潮气、野原火燥气、地下土石气、人间烟尘气的小天地。

    天悬明月光、出匣地凝霜,此一招专刺双膝,攻敌所必救,以克咫尺步法。

    再得诸风六气为助,四面八方皆为囚,这风、气二者所成的小小天地里,便再无可退的那一步天涯。

    就此,那女子便只能与贰孽师专拼剑术,以各人技艺论这一局成败。

    借俯世铗玦口一别崭灵剑锋,这面冷剑亦冷的美人,意图以此逼得贰孽师弃剑放手,却不料对面那红鬃如火的斗篷客双手合握剑柄一转,反倒借着她别剑的劲力还了猛烈的一招。

    ——崭灵剑转,逼着别剑的俯世铗不受控制一旋,连带着握剑的清冷女子也飞了出去。

    半空中,诸风与六气来回激荡,女子脚下虚不受力,更来不及在这瞬息间反映过来,眼底便映出了满是锋芒的一剑!

    这一记崭灵剑,直冲女子的心口处,大有不分死生、决不罢休的莽撞劲。

    握着俯世铗的手,被之前残余在剑上的旋力扭得生疼,可那女子似是无知无觉,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痛苦,依旧是神情冷淡地回剑一防,紧贴在胸前的玉玦剑身恰好挡住了崭灵剑尖,却抵消不了贰孽师剑上直冲的莽劲,震得她心口一阵的沉闷。

    却又听,那剑声如月下虎啸孤崖,那敌者战声如天上龙咆日炎,有风云皆从龙虎声起处,混沌出相冲相和的两极。

    一冷一热,一阴一阳,一隐一现,一静一动,一风一云,一莽一长,一死一生,一剑一人。

    两者同来处,便是天地合和如一、不入行回往复的大道——超凡俗,脱执念,法自然,修成仙!

    诸风六气皆为这道法所散,杂然成虎啸龙咆里不曾间断的风云声,贰孽师手中的崭灵剑与他眼底的夔龙真性隐有呼应,行于银月浮华间的苍锋,与流泻出眼角、煊赫如熔金的战意相衬,合和成了辟天焚夜的一道光。

    是云隐广溟之神人,日巡长墟十万里,夜游梧下苔绿阶。

    此一剑虽上合天道,却也更应人心!

    重剑锋刃一转,宽阔刃身映出此间林野篝火,映出远处料峭孤崖。

    是人间烟火气遮了眼,隐约间,可嗅高处孤清味,惹不得换来仙诗一首——

    风云际,龙角悬剑坐卧处,独居狂桀一客,可见地崖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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