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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今犹垂手坐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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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山巍峨,俯览天下颜色。

    一豆银白萤火,自纤细十指间上升。

    这立于断崖边际、双手托举萤光的,是位年纪看起来不大、但显然早已脱离青涩的女子。

    她五官端正,眉眼间藏着股掺杂了些许桀骜的温柔笑意。

    乍看起来,既非绝美,却也不能仅仅用“普通”二字概括。

    ——真武神·蔺品。

    她脚下是覆雪的崖石,是高处不胜寒的幽远空寂。

    双手无力垂下,摊开的十指之间,曾被高高举起的银白豆萤,坠落于崖底凡尘。

    细腻的飞雪,在滴落冰触的绝峭上扑朔。

    那豆银白的萤辉,也似是一抹飞雪,在冰峭上流离、碰撞。

    但它却慢慢地舒展开来,或者说是膨胀起来。

    化作一道巨大的、雪白炫目的长光,横斩过长约数万丈的、被冰水冻结的空气。

    人间、凡尘。

    ——又要大乱了。

    “师姐。”相同的两字,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断崖上的蔺品转身,飞扬的裙袂击起脚畔碎雪。

    她俯视着朝自己走来的那两个男人,满头青丝为风鼓起,浮动成一盘隐有紫意的黑月。

    走在前面的那个,满身弥漫着咄咄逼人的战意,一柄狭长妖异的血锈剑挂在身后,没有合体的剑鞘,只由三四根黑绳穿过剑格环饰,就那么随意的牵引着。

    而在他后面的那个,一身长衫简单朴素,身上并无一丝让人惊异的气质,除他随手负着的那根青铜长戈,看起来和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

    “人都来齐了。”蔺品眼角余光随意扫了两位师弟一遍,“那可以开始了。”

    化种雨抽出身后血海剑,行端则将青铜长戈插入雪地之中。

    唯有蔺品的手中空空如也,但在她脚下,那覆盖在冻土之上的白雪融成冰水,猛然窜成一柄晶莹剔透的五刃刺戟。

    剑柄、戈尾、戟尖,三者交汇于一点,顿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涌现。

    淡紫雾霭于东升腾,青金晶束在石表生长,血红阴火撕裂雪地。

    日出紫气,月峭冰霜,星曜荧惑,将战血潮。

    「阳煞者,一光一气尔,应命世间七绝、三灾。

    七绝所谓,不外乎天地五行;三灾所为,名曰力、昧、空。」

    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他们曾经为了处置手中那七具师兄们的遗骸而各自为战。

    是像嗜血的妖孽那般,将尸体一寸一寸的嚼骨啖肉,还是模仿旁门左道的手段,将之投炉炼丹?

    最后,还是参照了三人中最强者所定下的规矩,将那七具尸体摧为齑粉,待其返归子微,再吸纳入体,成就那副不败不伤的功体。

    真是一种体面的吃法,但说到底,还不是吃人吗。

    所以这三颗原本属于人类的心,早就在十多年前的那一晚发生了改变,或是烧成寸灰,或是腐烂黑臭,又或是一无所有。

    而今,只有屹立在此世顶峰的真武神,只有塑铸了朝堂上无数泥塑木胎的争止戈,只有无时无刻不是在斗战路上的血海剑。

    曾经那些在乱世战火中,笑看一抹白荼的少年们,早就已经不在了啊。

    多少的长弘侠气,尽消了一句“天上月依旧,不照昔时年”的冷言。

    “刑州那件案子都已经结了,为什么还让贰孽家那小子再去一趟?”蔺品对着化种雨随口一提,但是她的目光却停留在行端身上。

    察觉到蔺品的目光,行端抢在化种雨开口之前回答道,“是我的意思,是我让小师弟写信差遣贰孽师的。”

    “何必惊动那小子,让他察觉我们早已在关注他,难道嫌我们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蔺品神情冷淡,双手合捏道印、调息收工。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她身边的两人与她相处甚久,知道她已然动了真怒。

    “师姐,此事确实是我处理不当。”行端取回插入雪地的青铜长戈,环绕其周的青金晶束随即破灭,“当时只是觉得再放任他不管,怕是要养虎为患,索性就将他和其他六人一起处理了吧。”

    收起血海剑的化种雨默默无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姐,怕是要真的动怒了。

    “呵——”蔺品冷笑一声,那柄冰水凝成的五刃刺戟,随她指节屈合而瞬间破碎,“师弟,你应该是不知道,楚伍、臣陆,皆是一人吧。其他的人,你可以随意处置,但凡是与我有牵扯的人,一根手指头都不准动。”

    行端先是一愣,虽然换上副温和的笑脸,“未曾想到楚伍、臣陆竟是师姐的弟子,这件事是师弟有错在先,还请师姐息怒——”

    “不必了,你做的很好、很对。”蔺品冷若冰霜,让人捉摸不透她所说的究竟是由衷之言,还是气极时的反话,“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原来你之前对长壹那小子的厌恶,原来不是作伪。”

    “师姐、师兄。”化种雨终是开口,他抬起沾满雪花的睫毛,露出一双饱饮敌血的真红眼眸,“你们不在意那些孩子的性命,我可以理解。”

    他身后,那柄血红妖异的长剑似是渴血,如同灵性、邪性,随着风雪吹拂,发出欲战的颤栗。

    “但不要忘了,长壹他只是我在外偶遇的一个孩子,他不是已逝师兄们的遗孤,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传人。”

    风与雪倏然变大了,大得让人睁不开人,让人有了一种错觉。

    仿佛,那无形的风有了颜色,那雪花的边缘染了新红。

    “莫非,师姐和师兄的眼中,已经没有我这个师弟了,竟然连我的传人也敢牺牲了。”

    行端低头无奈地笑了笑,眉眼间没有对周围凛然杀意的紧张,反倒全是师兄对师弟的纵容、宠溺,因为他知道——

    “师弟呵,要知道你这柄血海剑,仅仅只是人间无敌吧了。”

    蔺品负手背立,对化种雨的威胁不屑一顾。

    “天下第一的那尊真武神,并不是你。”她不屑,对那柄人间无敌的血海剑不屑一顾,也对行端牺牲命定七人、再修阳煞篇的念头不屑一顾。

    早在十多年前,她第一次真正掌握阳煞篇的那个晚上,她便已经悟了自己的道。

    所以这十几年来,她心如死灰,一寸余灰,一寸无敌。

    “都是同门,何必这般剑拔弩张。”行端笑着去做这个搅稀泥的和事佬,似乎这样可以让人忘记这场争吵的起源,本就是由他引起来的。

    他的心,大概是黑透了吧。

    不过总好在,他不像化种雨那样,是真的没有心的。

    蔺品提起垂地的裙裾,跨过断崖边缘勾勒出的那条生死线。

    她俯览脚下,先是空空无也,再是雪球滚落的冰封绝峭,以及绝峭之下渐有青意的石黛。

    青黛向外扩染,生出了些许苍老的生意,那是一棵棵不知忍受了多少年苦寒的松柏。

    再往下,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鲜艳的景色,有千芳斗艳,有百鸟啼香。

    但蔺品在意,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人间——

    被山脚所侵染的那片人间,有在街坊间熙熙攘攘的市井小民,有任由重重城郭作身上枷锁的皇城帝阙。

    所以她敢言——

    “登高俯世众皆渺,足踏天下悉匍匐。

    枷锁缠身纵有罪,负手一转斗宿辰。”

    这绝对的自信,惟有立在顶峰,方能一笑言之。

    只是天之下、人世间,那些被生活扭曲了面目的蛆虫,那些凭着一股清高而振翼高飞的无足鹤,真的是强者自高处俯视时,所看到的那般无力渺小吗?

    红尘百态,有无所争、求不得,有心有愧、意难平,也该有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踏上那风雪弥漫的顶峰,对脚下的俗世,付之一笑。

    小院中,反予长首坐在里屋的门槛上,背倚斜开的门扉,低眼看着那柄断剑。

    他没有死,却只拿回了半柄残剑,和一场惨败。

    哦,还有手背上那无法愈合的伤口,着实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望了一眼,从这小小的天井里,能看到的风景实在太少,但对他居身的这座庭院来说,却已是太多。

    无数座漆成朱玄两色的楼阁,层层叠叠的屋檐隐在云层之中,隐约能看到穿透雾霭的彩绳自上而下,挂满了一连串烛火未点的方棱灯。

    偶尔有几立如尖笋节节窜高的瞭望塔,飞翘的檐角底下缀着用作警鸣的八角古铜铃,再强劲的秋风也荡不开其中浑然的声,唯有栏杆处巡视的多名守备合力拉动铃舌垂下的粗黑铁链,方能响出那早已经消逝在过往中的半声雷轰。

    更远处,亦是更高处,有一座黑云般堆压的内城,那是新建了不过十几年的帝阙,明明经历的年岁并不久,看起来却像是千年的古物。

    ——但人间再繁华,皇权再至上,也抵不过那顶峰之上的武道。

    有一座通天彻底的山,像是高昂长犄的龙首。

    云层之下的部分是青黛相杂的绝峭,层层叠叠的绿植生长在横探的岩片上,像极了一片嵌着一片的龙鳞。

    诸天之上的那一段山尖,是常年为风雪覆盖的纯白,直捅穹窿的巅峰处,偶尔会斜着刺出几根或长或短的峰柱,其中较为修长对称的两根,就像是锐利逼人的无杈龙角,余下那些较为奇形怪状的短柱,则是龙口呲出的獠牙。

    那座山,就是九州龙脉的首端,镇压着天下气运的「雪巅」。

    或许,穷尽一生,自己也看不到那上面的风景。

    此身凡俗,既非长生种,又无天授之才,短短几十年,又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所幸仍有故友于世,虽奔波在外,但终究是再无颠沛流离的日子,或许不久之后,他们便会再次相见。

    神话与传说,离他太远太远,所以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家国,绝了那些不该有的执念。

    庭院一角的屋檐下,悬着十九剑匣的赤翡柱台仍在缓慢旋转。

    既有第一匣已开,继来的第二匣便再也闭合不住那一道禁忌的缝口。

    元初已过,则见春秋。

    哈,其实剑中长首这个名字本身,便算是一道的顶峰。

    放下手中残缺的“元初”,反予长首并没有立马取出他的第二柄剑,而是起身走进了屋子里,看着那些摆放杂乱的物件。

    一尊赤色中混着青意的大肚铜炉,一张横面雪亮、没有棱角的铁砧板,还有几把大小不同的锻吹,以及数不清的各类矿石。

    他撸起袖子,用绑带系在过肘的位置,拿过之前做好的模具看了几眼后,又见目光放在“元初”的残缺剑身上。

    终有一日,我会寻回那半段剑刃,让你回归原有的模样,只是在此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该找一块矿石,来修补你现在的残身吗?

    窗外,是风动,吹响了屋檐下悬挂的青绿铜铃,片舌上坠着的枯裂笺纸已是不成模样,上面晕染不清的墨字小楷,有些迷迷糊糊的,完全看不出当初写下的那些内容。

    零碎的铃声越传越远,是这秋日里最伤人的一缕萧索,归入低矮墙瓦表面的青苔上,归入云楼高阁其上的日华中——

    叩哒一声,那日下分明的纵横线上,是谁在落子?

    二指执白的青年道士,看着对面托腮沉思的年轻女冠,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下一着,布置了下去。

    “师兄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可是将事情办完了?”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从沉思中回过神的女冠轻抬起头,正是曾在央安城中与贰孽师有过一面之缘的遥游。

    伸手按了下眉心,原本还沉耽于棋居的青年道士有些无奈,他并不回答遥游的问题,反倒一个劲地催促道,“快点落子吧,我都等得有些急了。”

    此人正是道山府君经诲子座下首徒,被世人尊称为“圣子”的霭逍。

    “师父可是说了,你一日不去掉自己身上那个蠢得惹人发笑的名号,就一日不能回归道山。”用力捏了捏掌心那枚黑子,遥游习惯性地垂下眼帘,露出那两枚紫蓝的妖痣,“所以说,你到底有没有处理好这件事啊。”

    大抵是被师妹搞得有些气闷,霭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遥游额头一下,“丫头,快下。”

    再次捂嘴打了个哈欠,遥游将掌心握着的那枚黑子一甩,正好落在钳制白子大龙的那一点上。

    “这十几年来,无名府司蔺品以绝世修为得称武道真神之名,央安侠者反予则凭顶峰剑术被江湖中人尊为剑中长首。”稍微伏低自己的身子,霭逍全神贯注,目光只落在那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而我嘛,却是凭着道山的牌匾和诸多道修的抬爱,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了世人口中那个品德高洁的所谓圣子。”

    从棋罐里捻出两枚黑子,放在手心慢慢把玩,遥游斜臂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既是修道求真,难道还在意身外名利。”

    “那什么是在意,什么是不在意?”托袖落下一白子,霭逍把手伸进棋罐里,他一双眼睛明澈温和,倒真有一副道山圣子的风范,“若我不在意,那么圣子这个名声,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无论这名声是否存在,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若师兄这么想,那么我只能说——”斜支的手臂突然落了个空,遥游有些狼狈地扶了扶下巴,“虽然师兄可以对这名声视若无物,但是那些为师兄一手缔造出圣子贤名的那些俗人,也会像师兄这样想吗?日后,不知会有多少追名逐利之徒,因这虚妄的名声而与师兄对立。若非如此,师父又何必让师兄去除这多余的名声?”

    摇头笑了笑,霭逍看着遥游那张满是认真的小脸,朝着道山的方向拱手一拜,“或许,师父的本意,就是不想让我返回道山。”

    “为何?”原本快要闭目假寐的遥游蓦然睁眼,那深藏在瞳眸中的青意似是沸腾起来,在精致的虹膜上演化成潮起汐落的溟海。

    看着身前的棋局,霭逍又是好一阵子的出神,以至于当遥游轻推他肩膀上,才想起自己该回答师妹的问题,“因为这天下,又要大乱了。”

    或许,那些坐卧顶峰的大人物,因为站得太高,所以他们的目光一直比身处人间的凡俗们要看得更远。

    雪巅顶上镇守龙脉的蔺品是如此,道山脚下隐居草庐的经诲子亦是如此。

    人间的纷杂乱象,天际的风云涌动,皆因垂手顶峰之人的一念而动。

    只是不知,这一次的战火,究竟是从何而来?

    或许是央安城中的无名府司,或许是大隐市井的哉魔集,又或许是这江湖与庙堂。

    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来自那道山脚下的草庐中。

    毕竟,一心修道求真的人,从来都不会高高在上。

    因为这世间万物的道啊,就是人们脚下的那条小路——它不在天上,而是存在于泥土之间。

    当然凡事都没有绝对,也许那常年于陋室中瓢饮箪食的人,会因为过往的一些执念,而不再清心寡欲。

    ——锁心猿,栓意马,寻道求索何其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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