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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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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要你抱

    ◎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既叛变的东西, 就没有惋惜的必要。

    武岩冷嗤,没忘这趟来的目的,他用着一贯自负的腔调, “如今的局势, 神主也是有目可睹的, 实在无谓做螳臂挡车的挣扎。

    你我本是同根, 我真诚地邀你一起共赏天外的大好光景。

    何必非要在这方寸之地斗个你死我活, 让旁人白白得了便宜?”

    虞渊收起挣脱,随手从旁边摘了朵顺眼的花, 指间把玩着,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点头,“听着倒是不错。”

    武岩眉峰耸动, 还没来得及默叹这虞渊比他想象中的识时务, 就听到他问。

    “可你怎么保证, 天外的是大好光景,不是穷山恶水?武岩真神, 不会又想哄我换个地方接着玩吧?”

    武岩一时语塞:……

    虞渊调侃着撩睫,夹着花茎的修长指节一个前甩,那朵被他把玩过的小黄花就别进武岩的腰带。

    武岩低头嫌弃地正要把那朵格格不入的花扔掉,虞渊指间又添了朵新的小红花,颇有些教训口吻地喝止他, “武岩真神,才说完共谋大事,这就把信物丢了?”

    多一个同道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武岩手一顿,咬牙忍住恼火。

    这一忍, 主动权也跟着绕了个弯到了小红花那边。

    虞渊勾勾唇, 淡定自若地转着花茎, 慢慢腾腾发问,“武岩真神可知我和你离开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覆灭?”

    最后一个字落下,虞渊捻着花茎的两指一搓一松,那朵小红花便旋转着向前飞去,缓缓坠到武岩面前。

    武岩嘲弄地瞟了眼地上那红色玩意,若不是顾忌一脚碾烂后虞渊杀个回马枪说这又是什么信物,这会地上的,怕是能多滩新鲜的花泥。

    “这世间不也没有成神之法么,可你瞧,枢离不也如愿‘成神’了吗?我亦早该天命陨落,此刻不也和小神主对影成五人?”武岩抬头掠了掠天上的圆月,讥讽,“覆灭与否,试过才知。与其留在这做个提线傀儡,为何不闯出去,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遥遥睥着已将枢离仙魂蚕食干净占据了枢离身体的武岩,虞渊淡哂,“枢离自作孽,是他活该。但据我所知,这片天地曾经也是你该守护的。”虞渊话一顿,语气无甚起伏,接出的内容却尤为刺耳,“武岩真神这是想用一个不满意的失败品去赌一个新的开始?

    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制造出失败品落荒而逃的窝囊,能创造辉煌?”

    武岩气极,“那并非我的问题!这里成如今这般全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不过就是懦弱者为自己放下武器的无能妥协,寻的一个开罪说辞。”

    “!”

    清皎的月光似也为这字字铿锵的话语咄得藏进云间,四野忽地阒寂下来。

    被激怒的武岩毫无征兆地发起几轮进攻,腰带那朵小黄花在某次侧翻时掉落。

    数顷花海,在刀光剑影里,万点残飞。

    一盏茶后,谁也没能占到上风,彼此保持防御距离对峙着。

    虞渊气都没喘,控着挣脱去接漫天的坠粉飘红。

    一片红色的花瓣停靠在剑尖时,他悠悠挑眉,“我杀不了你,也不能让你轻易杀了我。”

    武岩摊手,目露狠戾,“那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虞渊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喝酒,归一,不对,是栖道倒是喜欢喝,你可以给他送点。”

    武岩神情变得微妙。

    “看来都是熟人。”虞渊收起挣脱,还是淡淡挂着笑,“他给我画了副画,画了你手里那个东西。

    那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能抹除神族记忆。”虞渊坦然自若地套话,“而且一滴,就分出了你和我。”

    武岩渐渐蹙眉,不可思议地眈着虞渊。

    虞渊不显山不露水地继续抛出最后知道的一条线索,“但却需要大费周章收集善念来供养它,武岩真神不累吗?”

    武岩警惕放松,或是虞渊浅薄的目光令生性自负的他享受到高人一等的快感,他信以为虞渊知道了那滴天外来的神奇墨水,冷嘲着说漏嘴,“一滴墨水还不至于我这番良苦用心,不过,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原来是滴墨水。

    虞渊眼眸划过一抹隐晦的光亮。

    可惜武岩没看见,仍不死心地想要拉拢虞渊,一派施予者的姿态,“挣脱、神躯,我都让给你了,你最心爱的女人,你不敢将她救出来,我也替你做了。”

    虞渊淡讽,“那我可真要好好谢谢真神了。”

    武岩添了几分假情假意,“你与我一脉,你有悟性有实力,我亦从你身上成功炼就同族供养之法。

    你与我强强联合,离开这里,不再受制于人,到时候你和我便可坐享这芸芸众生魂灵滋养,永生永世立于不败之地,岂不美哉?”

    虞渊不为所动,表情同喝白水一样寡淡,“武岩真神口口声声说受制于人,难道如今的每一件事,不是你亲自做的,是有人架着刀逼你做的?”

    武岩气得一劈手,身侧的花叶哗哗抖了一地,“那滴墨水便最有力的证据!他在这个时空外用这个东西想把我写死!还不是受制于人?”武岩气得涨红脸,“若不是我陨灭那日那滴墨水意外滴落在我身上,就不会有你!我更不会活到如今!”

    虞渊摇头叹息,“你似乎忘了,神族本就是应众生所愿而生,众生苦不堪言,神族既不能庇佑众生,众生遗忘舍弃你是情理之中。

    你字字句句说天命陨落,难道不是你自己亲自促成这场死局的吗?”

    “一码归一码!”武岩走近,冷眉横对虞渊,“虽然我如今尚不能随心所欲操控这滴墨水,但我能用它抹除神族的记忆,用它隐藏我的位置不被你们任何人发现,就证明天外的世界,比这里好得多!”

    这会虞渊是笑出了声,温沉好听的声音透着意味不明的深意,像这天将明弥漫在花间草丛的薄雾,与武岩嘶哑的嗓音一对比,云泥天壤。

    “你笑什么?”

    虞渊远眺隐隐要露白的地线,又拉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抚手拨拨周围的水雾,不急不慢地挑破,“武岩真神是否想过,你所谓天外来的好东西,仅仅是在这里是好东西?离开了这里,亦或是等你能够随心所欲操控时,它们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寻常物?”

    武岩的脸一瞬阴鸷起来,他不爱听这些伤士气的话,今日一再容忍,不过是虞渊挡了他的道,他又取不了虞渊性命。

    偏虞渊就爱看人跳脚,散漫着调添油加醋,“我刚提的栖道你知道吧?就你说要你死的人,应该就是你说的天外的人,他喝的酒,都是从我这白喝的。

    他处心积虑操控所有人的命运,却忘了给自己配两家酒庄快活,你说他是不是太笨了些?”

    指桑骂槐不能再明显了。

    偏虞渊笑得温和,仿佛在和武岩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傻缺儿。

    到这还听不出虞渊态度的话,武岩也是白混了,他虚眯着眼,那灰蓝色里只有阴毒、狠戾,半晌后,他嘶起声定罪,“看来是鹤眠把你教坏了。”

    鹤眠两个字的音一出来,虞渊面上的笑顷刻便被薄霜取代,一模一样的灰蓝色似乎要把武岩灼出个洞。

    两道视线空中交汇处硝烟弥漫。

    武岩先操着粗哑的嗓子,意味深长地拉出一桩陈年旧事,“鹤眠大概还不知道,你当初窥破了她的幻境吧。”

    虞渊浓眉一凛,眸底闪过短惑。

    武岩整整衣冠,“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知道了她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意外只是瞬息,虞渊旋即冷静下来,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武岩斜睥过来一眼,“是吗?”

    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下,虞渊那双长眸恍若浸过冰水,冷得骇人。

    武岩笃定事实并非虞渊说的那样,倒不和他做无谓的争辩,低头自做自事,毫不怜惜地拍掉长袍沾的碎红乱粉,清理完毕,便飞身离去,“那就祝我们的小神主与神尊,鸳鸯合璧,如鸣琴瑟,哈哈哈哈……”

    难听得让人直皱眉头的笑声一路拉远,朝着日出的地方消散。

    明心宗后院卧房。

    金漆雕花山水梳妆台前,鹤眠还是昨日那身玉白青蓝晕染纱裙,外衫脱了,挂在黄花木衣架,宽大的裙摆层叠铺展在身后,纤腰被三指缎带挽着,像只合屏收拢翠翎的漂亮孔雀。

    此刻右手举着,不知在做什么,及腰的长发随她动作轻轻扫晃。

    “我以为你走了。”听见声响,鹤眠透过镜子看清进门的人,娇哼着调嗔怨,“你快来帮我描个眉,我描不好。”

    晨起时她的嗓音总是带着不自知的嗲媚,和枝头的叽啾一样。

    回来时虞渊担心了一路,可进门后,鹤眠脸上看不出分毫要恼怒的痕迹,甚至还用一贯的语气使唤他。

    武岩诓他,还是……?

    “你快点来。”嫌他走得慢,鹤眠圆着脸扭身催促。

    虞渊没再多想,蕴着笑三两步走近她,接过她手上的眉笔。

    “要你抱着给我画。”她两手打直朝外作等抱的姿势。

    隐隐察觉不对劲了。

    虞渊顿滞,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

    “怎么了?”四周的宫灯将她琥珀色的眸子映得透亮,里面很静,一切仿佛全是他的错觉。

    按理,她知道了他能无障碍地进入她的结界,清楚他那时看穿她的幻境,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的事。

    但她没提过,一次也没有。

    这事不算大,充其量算根软刺,可就是扎在最软的地方,别的事无所谓,关系到会失去她的,他拿不起,也不敢拿起。

    其实那时他根本没想过自己想要在幻境做什么,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得不以迎合施法者的期盼为先。

    事后他想过,从一开始,他不就是想要坐上帝座,把那泯灭伦常的双生相自根源摘个干净吗?

    这和他在幻境所做并无差别,看穿幻境非他本意,硬要辩对错的话,也许是他怀疑自己是否值得,鹤眠知道这样的他,当初还会把他带走吗?

    “没什么。”终究做不到亲口承认这事,他温柔地印了一吻在她额心,把她抱到腿上,仔细为她描眉,“想多看看你,记住你的样子,化成灰也要认出你。”

    鹤眠沉睡那三千多年,虞渊几乎将南浔所有有关女子描眉画妆教程、发式裙裳科普类的书籍看了个遍。

    鹤眠醒来后,除了初时是金羚侍候,之后就都是他亲力亲为,几乎没让鹤眠沾过手。

    这会轻松地,就给她描好一对柳眉。

    眉笔与木制台面轻触声过后,卧房空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鹤眠没问他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情话,只沉静地瞅住他,一语双关,“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两人的对话味道有点基是怎么回事……

    芋圆:根据我做金丝雀那些年炼就的敏锐嗅觉,这句话,不对劲。

    鹤眠:什么都是我教的(地铁老人看手机脸),我当年死活不收徒就是怕他以后出去瞎报我名号,万万没想到,现在锅还是从头套到脚了,造孽。

    月亮几两: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一个话题,毕业以后老板们都会叮嘱学生出去不要说我是你导师哈哈哈。医学届的老板就会调侃以后我要是晕在路边,请不要抢救我,就让我有尊严去离开世界(当然是开玩笑调侃别当真)

    62   结束了

    ◎阿眠,别不要我◎

    空气遽然停止流动。

    咫尺的对视下,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加强烈。

    虞渊半垂睫,避开她直白的目光,心不上不下的间隙, 突兀地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屏住了, 赶在被发现前,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回去。

    鹤眠还在等他说话。

    属于她的重量清晰地压着他紧实的肌理, 拥有的感觉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偏也是这份重量,像块巨石, 堵住了盘旋在喉咙的话。

    他启唇又合上,如此反复,第一次发觉说话原来是很难的一件事。

    “放我下来吧。”许久后, 鹤眠拍拍他肩膀。

    虞渊怔然地望进她的眼睛, 虽不懂事态的发展, 依旧听话照做。

    可他暗暗松吁的那口气还没呼尽,又因她的一句话急刹住。

    “方才有人和我说了件事。”

    虞渊心跳岔了一拍,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想要猜度她眼神的意思。

    她大方地随他看,唇边是苍淡的笑。

    几息后,她突然站起身,到他面前, 莹润的手指捻着他外袍的边,细致地替他顺平翻好,像埋葬东西前精心做的最后整理,是诀别, 亦是封存记忆。

    却什么也没说, 冷静自若得过分。

    而鹤眠这人, 越冷静如常,生的气就越大。

    “阿眠……对不住,那时……”确定她知道的就是他害怕的,虞渊的心咯噔了下,长臂一捞,完全地把人抱进怀,头埋在她颈肩的凹陷,声音卑微又可怜,“我错了,别不要我。”

    酝酿许久的暴雨倾盆覆落,砸得花折草摇。

    “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里。”鹤眠推开他,绝情地绕过他到另一边去。

    “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可以改,别不要我……”

    鹤眠绕开他,生分得就像陌生人似的,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但凡此刻不立即追上去,她真的就不要他了,这个念头使得虞渊紧跟着她,寸步不落。

    她走他走,她停他停,比她影子还要尽职。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卧房里绕了不知多少个圈。

    鹤眠终于被跟烦了,冷不丁地止步回身。

    虞渊一个没收住差点撞她身上,站稳第一句仍然是,“阿眠你别不要我……”

    “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一件事。”生来便带着的气质,她生气时说话不失态也不显狠,哪怕是仰头看他,该有的气场只增不减,“不是我不要你。”

    虞渊一时没跟上她的节奏,但不妨碍他想要去牵鹤眠的手。

    鹤眠像猫,顺毛撸有事半功倍的奇效。

    而这次他没能如愿,鹤眠轻巧躲过,一点机会没留给他。

    是真的动真格了。

    一并抓了个空的不止手,还有心,好像生生被人剜掉一块肉,痛得他不会呼吸。

    真实地预感鹤眠真的不要他了,把他丢回那个只有血腥欺辱的炼狱,他颤声服软,“阿眠。”

    这一声低曳着无助祈求的“阿眠”反催出很多冗杂的情绪,最终剩下失望和心疼留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分不清是哪种更多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看穿我的幻境。”

    虞渊深邃的眼睛有光闪过,随即覆之以空茫,“那你……”

    她眼底的失望又浓郁了几分,可依旧是有耐心地同他解释,“所以我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她的语气生疏得每一个字都跟刀似地捅向虞渊,“我生气是因为这件事,居然能成为旁人离间我和你的把柄。”

    她用的我和你,不是我们。

    从前有多欣欣然如今便摔得有多惨。

    鹤眠倦极,难过地摇摇头,“虞渊。”

    虞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那么刺耳。

    鹤眠重新看向他,压出声微妙的低笑,“你是觉得如果你在幻境里做了什么我不想看到的事,我会杀了你?你潜意识里觉得我是一个不辨是非、滥杀无辜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阿眠……”喉间有火灼着,他矢口否认,上前想要抱住她。

    却在她退后一步的动作里,顿悟他做任何都已是徒劳。

    那是明显排斥的反应。

    她厌恶他的触碰。

    虞渊被重重打落到能瞬间把所有温度蚕食干净的冰天雪窖。

    他费劲压了压睫,剩具空洞的躯壳,木讷地注视着细绒毯由她亲自划出的一步。

    换作往常,哪怕再多一步的距离,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揽她入怀。

    可而今,一步,咫尺天堑。

    鹤眠给他辩白的时间,他却连对视都不敢,黑睫半遮住的浅色瞳仁深处,是卑怯和狼狈。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虞渊,他该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该到云端去,是能说出天塌下来我先给你顶着的铮铮松骨,是能不惧动摇与她并肩作战的。

    唯独不能是这般轻易被人掣肘着,拿捏着,来来回回重复,别不要他……

    她的神主,值得这世间千般好。

    “那便是就连你自己,也觉得你不值得。”

    破晓的曦光驱逐暗夜的萧寂,周而复始的昼夜更替一波又一波地投放着新的希望。

    就是在这么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早晨,一艘攻无不克的舰船被击沉,极速倾覆。

    “所以真的是我不要你吗?”

    鹤眠郑重地攫住他的双眼,逼迫,“你看着我。”

    一字一句,像是要将某个深入骨血的毒瘤彻底剜挖出来,“一个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的人,谁敢,坚定地站在他身侧?”

    最后那点想要挽回的念头彻底熄灭。

    她应该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她说过无数次,他很好,他值得。

    自始至终,她都坚定地选择他。

    结果他呢,错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是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自己,不但轻贱了自己,还辜负了信任和爱他的人。

    “我有些乏了。”

    鹤眠留给他一个无力的背影,孑然地走向卧房那扇朝着日出方向的雕花窗,于窗前静立。

    虞渊原地僵伫,浑身剩下目光,还敢跟着她。

    她走过去的步伐是虚浮的,他很怕她哪一步没踩实摔了,他飞奔过去扶她时被推开。

    他们没有大争大吵,甚至波澜都没泛起一点,偏也是这种无风无雨的,挽回都没有余地,如一块被浇湿的炭火,浸满水,再努力也是点不着的。

    结束了。

    那样也好,至少拥有过了,终局,便由他一个人来赴吧,春分的花开,总要留一个人看到。

    虞渊眼里无光无神。

    自知没有立场身份再留在这个卧房,他从无尽囊里取出那朵骨架花,轻轻地放到圆桌面茶具的边上。

    虚哑着声,艰难地开口,像告别,“山下最近不太平,你没事便不要离开明心宗,我会想办法平息的,你放心处理羽化仪式的事。

    珍馐居暂时歇业了,只有八珍记开着,我吩咐伙计一日三餐送到山下,水蒹蒹会负责张罗,你将就着吃些,有什么想吃的你和水蒹蒹或者江与凝说都可以。

    每日该睡还得睡,别把身体弄垮了。”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到头能说得出来的,都不是最想说的。

    鹤眠仿若未闻,一动不动地迎着太阳升起。

    虞渊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时间仿佛倒退回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也是这样在树下仰望着她。

    她像天上的月,远远的挂在黑沉的夜幕,用一身柔和皎白的光辉,驱逐暂时的黑暗,分明美好圣洁,却也永远孤单。

    若是什么也没发生,他现下就可拥着她,一起看日出。

    可惜撒在地面的水,终究没有办法全数收回。

    须臾后,他慢声说,“那我就不打扰神尊了。”

    这次,他没捻诀穿门而出,而是像一个没有任何术法的凡人,拉开门,再慢慢合上。

    亲手,将窗前那道娇俏身影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视野抹除。

    两扇木制门扣合声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自窗前人闭合的眼眸滑落,伴着沉痛的叹息,散在这个寒凉的清晨。

    接下来一直到惊蛰的日子,虞渊每晚都会抽点时间回明心宗,踩着鹤眠回房歇息的节点。

    远远透过她映在门窗的影子,想象她可能在做的事。

    “赏脸来喝茶?碧淬峰。”寅月廿二那晚,虞渊在鹤眠卧房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正要离开之际,碰见重霄。

    他不知道是夜游还是有心等着,摇扇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闹矛盾了?”

    重霄拖了张藤桌和两张藤椅到房前的空处,特意拿出他那套珍藏的青釉茶具招待,提着沸水壶冲淋时问。

    虞渊敞着腿,两手交扣在腹部,微抬头看着天上那个双凸状的月亮,表情可见的不是太顺心。

    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重霄心照不宣地给他斟茶。

    虞渊没有想喝的欲望,屈指轻扣两下,算是谢过重霄的茶。

    重霄也不在乎他喝不喝,兀自酌了口,偏头瞟了眼某帝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某帝在桃源境只有精魂那会发疯,急得江与凝十万里加急传音就差跪下求他回来救场的事。

    起初他还不信,依依不舍地放下肝到半夜眼看就要结局的那本重金淘来的孤本《震惊:一代女帝私下竟叫男宠干这种事?》,不断数落江与凝某人都只剩下魂儿了,还能闹出什么事?作为仙家怎么能如此不稳重?就是经历得太少。

    结果他才到中天右眼皮就跳个没完,但一路到桃源境,穿过江与凝设下的夸张得把整个梧桐影连带方圆百里的地都囊括住的结界,处处皆风平浪静至极。

    误以为被诓骗的重霄窝了一肚子火正要发作,远远就听到江与凝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句话十字不到就念了两次神尊。

    他张嘴喊人,江与凝如临大赦地回头,话音也就静了不到半刹,整个结界紧接着山崩地裂般。

    穿透力极强的一嗓子“死了都要爱——”被摇摇欲坠的结界死死扣扼在结界内,反复撞荡回响,撕扯着结界里除罪魁祸首外的另外两人的耳膜。

    重霄差点没站稳直接从桃源境坠落回南浔,反应过来后那叫一个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如今能摇到并且能到桃源境且有实力与此刻某个俨然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于江与凝有知遇之恩的人一敌的,唯有重霄了,江与凝自然不会放重霄走。

    这边江与凝还在拉下脸求重霄救场,那边又撕心裂肺的一嗓子过来。

    “我虞渊非鹤眠神尊不从——宁死不从!!”

    不堪重负的结界扑簌扑簌抖落仙灰。

    拍了拍一身灰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某霄男子:………………

    江与凝抬头默默估算了这个他用八成灵力缔结出来的结界,失心疯的某人再这么嚎,不用一盏茶,就会崩掉。

    “重霄殿下——”江与凝噗通跪下,“公子如今还不能暴露身份,还望殿下念及当年鹤眠神尊xxxxxx的恩情……出手相助,不然公子他说要在境上放写着‘虞渊独爱神尊,至死不渝’的花炮,要让境上所有会飞的仙鹊仙鸟都摆出‘虞渊独爱神尊,至死不渝’的阵型,要让境上每一个仙官都亲口承认‘虞渊和鹤眠神尊绝配’……”

    被道德绑架的重霄三观碎一地:“那都是鹤眠与我的事,与他何干?”

    愁不择言的江与凝生怕重霄跑了,有生之年第一次睁眼说瞎话给某人镶金边:“因为公子是鹤眠神尊拼死护下的……宝贝疙瘩?”

    “…………”

    重霄:“他为何抽风?我记得以前他挺能忍的啊。”

    “公子新盘下了神尊最爱的梦仙酒庄,大约是高兴,喝掉了半坛原本李仙君托我带回来的,用来兑水泡脚止痒的酒。我不知何种酒适合用来泡脚,想着醉仙梦是极品,疗效定也不错,都怪我,没把它收好,未曾想公子酒量如此浅,喝醉了竟还如此……奔放难搞。”

    重霄:…………

    长时间没听到鹤眠的名字,莫个疯掉的人越嚎越歇斯里底,结界内一时间怪风迭起,满天不明物体乱飞,偏谁都看不见虞渊那该死的孤魂在哪,想捂嘴都捂不了!

    重霄绝望掩耳,冲江与凝咆道:“他爹的那狗的灵力太强了,我结的结界最多也就只能撑半个时辰!!有没有别的让他闭嘴冷静下来的办法!”

    “有!”江与凝在某人持续输出的声浪里艰难回复,“讲、讲神尊与他的故事给他听!”

    “艹!鬼知道他和鹤眠有什么爱恨情仇!”

    “编、编也行!要独宠!够霸道的!还要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的!”

    重霄原地炸裂:“他爹的!”

    这他爹他是祖上哪辈子烧高香招到了酆都的疯狗!

    “记得,要把男女主角的名字替换成公子和神尊。”

    重霄:…………&¥

    此时此刻某霄男子嘴巴香得不行。

    岌岌可危的结界保住了。

    但重霄没想到,某个狗半坛酒花了整整一个凡间日夜的时间去醒。

    事后他无比感慨,幸亏他肚子里优质话本海量,不然一般人还真撑不了那么久。

    他也摸清了,某个狗最钟爱的就是霸道女帝强制爱那款。

    原本以为他山长水远长途跋涉赶回来救场,某个狗清醒了会感恩戴德跪谢隆恩。

    愣是没想到某个狗醒来后,居然唾弃他的品味,冷飕飕地说了句什么:“这故事真烂俗。”

    他爹的还不是你要听的吗烂俗你不打断闷声听完再吐槽算个鸟事!你倒是去死啊,最好立即马上去死!折磨别人干嘛!!!

    若不是江与凝及时给他送来十大箱银子封口,这事还真过不去。

    满载离开前,他没忘叮嘱江与凝,日后要把酒收好,别给某个菜狗喝,不然再来一回,这辛苦钱,他重霄有命赚也未必有命花。

    那时他就好奇,那张鬼哭狼嚎破音扰民脸有多精彩,如今看来,大概是与面前人同款甚至更要死要活的表情。

    重霄放下茶杯,撑开扇,悠哉摇着,奚落他,“沦落到门都进不了的地步?”

    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虞渊一记凌厉眼刀震慑过去。

    重霄举起双手,不清白地笑着解释,“我不是有意窥探你们关系的,我是那天经过后院,突然察觉中天的云海有些不对劲,就同清和出事那天一样,我真的只是闲逛,发现不对劲追过去这么简单的事。

    我就看见你翻窗进了她房间,其他我可什么都没看啊,我做人那是坚守底线的,你可得信我。”

    “…………”

    虞渊抿唇默默分辨了几息,周身寒意敛下,又恢复那副剩一口气的情场失意样。

    重霄唇边的弧度不觉加深,“你俩真的一个比一个有意思,把我这当寄存站呢,既然互相有意思,何必互相折磨啊。”

    听出他话里的重点,虞渊眉峰一挑,哀莫大于心死的眸子泛起波澜,“她找你做什么?”

    重霄两手胸前交叉,身体往后退,“你就别问了,我有底线,坚决不做叛徒,反正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事。”重霄语气变肃正,“惊蛰快到了,我有预感,那天枢离会有大动作,你有什么应对之法?”

    “枢离的神躯被武岩占据了。”!!

    虞渊掷地有声的话绕着耳畔转了许久,重霄才接收到似的,惊得差点从藤椅弹起来,震骇问,“武岩真神没死?!”

    虞渊捡着重点和重霄简单说明眼下的状况。

    重霄一边问候祖宗,一边亢奋地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听了数千年凡间话本,有一天我居然也成了局中人,得劲。”

    “你不觉得如此这般活得像傀儡吗?”虞渊用武岩的问题问重霄。

    重霄一口饮尽杯中茶,“傀儡?也没有人抓我回去将我绑在帝座上啊,我如今的生活完全是心之所向,谁……谁操控我了?”

    作者有话说:

    重霄:他爹的有脏东西!

    女鹅:说好的从中天翻窗上来不会被人发现呢?

    芋圆(无辜脸):关键是,他是人吗?

    重·不是人·霄:…………尼玛你才不是人,我安慰你,你背地里损我!

    渊狗(冷漠脸):哦,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63   谁换谁

    ◎像曾经许多次合欢那样,最后一回不分你我◎

    重霄冒出几分我听书多我有发言权的优越感, 合扇故作老成地点点藤椅面,“你没听说过有个说法么,即便是创作话本的人, 不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结局。

    因为故事里的角色真正有了生命, 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结局。

    你说我们在故事里, 可谁又能保证, 出了这个故事, 天外的就不是故事呢?那究竟哪里才是故事外呢?”

    虞渊一言不发地听着。

    重霄躺回藤椅里,两手搭着扶柄, 感慨,“既然如此,为何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寻找这些没有意义的答案上?好好生活, 享受这个时空赋予我们的快乐, 不美哉?”

    说着说着, 重霄突然义愤填膺坐直身,话唠属性暴露无疑, “都怪那个武岩,把这里搞得乱糟糟的,分明是自取灭亡,还有脸赖别人要他死。

    都这把年纪了,难道不懂受什么守护就受什么约束的道理吗?一次两次, 总是留一地狼藉要旁人替他收拾。”

    豁然想到什么,虞渊正色,目光锁在重霄那张朱唇玉面的风流脸上,“当初, 谁让你跟着我们的?”

    重霄啊了声, 凝眸回忆, “四溢堂认识的一个神神叨叨的老糊涂。”他顿顿,提音补充,“他和栖道给我的感觉很像。”

    “他是不是爱喝醉仙梦?”

    “没错。”

    那便就对了。

    虞渊漾出浅碎的笑。

    “按理说武岩作为神族被众生舍弃了,该陨灭才对啊。为何连阆苑六神和你都不能杀掉他?难不成这回真给他覆灭天地了?”重霄自说自话,越想越迷惑。

    虞渊思忖着,修长如玉的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扶柄,悠悠发问,“你说如果一个故事,主角死了会如何?”

    重霄摩挲下巴,“主角死了,那故事就该完了。”

    虞渊沉吟片刻,追问,“那如何让一个故事崩掉?”

    重霄快速眨眨眼,咧嘴,“大概是偏离了故事的中心思想,比如邪恶战胜了正义?毕竟真善美才是众望所归。”说完,他摊手陷回椅背,眼尾都透着没有人比我更懂。

    “所以主角活着的情况下,故事偏离了话本先生创造故事的初衷,那故事就崩掉了!”

    恍若醍醐灌顶,所有困惑一下子清晰明了。

    从前武岩想鹤眠死,是误以为鹤眠死了自己便能离开,结果鹤眠身陨沉睡后,武岩非但没能离开,故事还因此停滞了数千年。

    武岩花了数千年的时间想明白了,善念能滋养那滴墨水,便是因为栖道希望这个时空充满善意,唯有在鹤眠活着时令世间祸乱,众生自危,这个时空才会崩塌出现裂隙,他才有离开的机会。

    所以知道境内包括枢离在内的不少仙家一直苦求成神之法,武岩便借着他与鹤眠结契,引他出来,让渴求成神之法的仙家亲眼看见魔化神的实例,相信这世间当真有成神之法。

    武岩便借机将本源气息植注在这些仙家身上,然这些仙家到底不是真的神族,即便他们能施展半神的术法,身与魂,是始终无法改变的。只贪婪之心既起,尝到了甜头,就对武岩所谓的成神之法更加深信不疑。

    直到最后被武岩大量的本源气息彻底操控,成为了制造祸乱的傀儡。

    可武岩忽略了一点,鹤眠回到这世间,金銮花尚且生出了第十瓣,故事的主角,又怎么会还是原来的鹤眠?

    武岩生性自负,天命陨落时意外逃过一劫,就愈加傲世轻物。

    遂栖道顺水推舟,一方面给鹤眠添上神钿,伪造出保护鹤眠的假象,武岩便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另一方面,栖道又暗暗使风要武岩杀他,因为,如今十瓣金銮花他可以抹除,他成了主角,他若是死了,那这个时空某种程度上亦静止了,武岩便永远不能出去。

    他与武岩本是一脉,武岩之所以杀不死……

    虞渊抬头望月,目光杳远虚拢,像是要攀上天似的。

    定定看了许久,他神色淡淡地敛下睫。

    之所以杀不死,是因为他成了主脉,神躯、挣脱选择了他,他活着,武岩便永远不可能真的神陨。

    “多谢你今夜的茶,我还有事,先走了。”虞渊把藤桌上凉掉的茶喝完。

    重霄都没来及问他那话什么意思,虞渊身形一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叮嘱传入识海。

    ——“未免再生祸乱,天外还有时空的事,暂且保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事实。”

    鹤眠他们一行人住在明心宗,虞渊又因异变的金銮花印分身乏术,如今临水岸成了栖道一人的府邸。

    虞渊直接腾了两间空房存放醉仙梦,有足够的醉仙梦,栖道便日日烂醉在临水岸。

    “来了?”

    栖道醉眼朦胧地瞥了瞥来人,似乎并不意外他出现。

    虞渊平淡地嗯了声,倒没有立即说话,等栖道再次撩眼看他,他才晦涩地开口,“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栖老,是否有方法能保神族不魂飞魄散,即便只是求个轮回的机会。”

    “法子是有。”栖道撑着茶几坐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但是,只能保一人,而且还得看那人造化。神族魂飞魄散的十二时辰内,他们的神魂会变作无数齑粉漫遍九天十地,这天地的芸芸众生,皆可挽留,成功与否,那便要看众生,爱不爱这位已死的神了。”

    “那还需要做些什么?”虞渊能听出栖道话里有话。

    栖道高深莫测地笑,“东西碎了要补尚且需要东西粘合,这神魂都碎成齑粉了,要拼起来,不得需要点东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需要什么?”

    “需要一具神魂作为器皿去温养这些众生挽留下来的神魂齑粉,就是坊间说的,以命换命。”

    “可以。”

    栖道放下酒瓶,扭头从被丢在一旁的破旧褡裢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类似契约的东西,他背着虞渊,递到眼皮子下,眯起眼看了看,大约不是他要找的东西,塞回褡裢,又从更底下的地方重新翻出一张一般无二的,同样是先凑到眼皮下看,确认没拿错后,拍到地面,一手摁着。

    “谁换谁?”

    虞渊拢拢衣袍蹲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白纸黑字,“虞渊换鹤眠。”

    指尖点墨签完,想起还漏了点什么,他复又问,“若能成功,是否前尘往事尽忘?”

    短暂而微妙的沉默后,栖道往后一摊,翘起腿,答得心安理得,“那是自然。”

    面前的人定住数息,栖道忍不住偏眸打量,面前的人像是花了几息接受了事实,忽尔起身,掺着丝释然的低笑,“那也好。”

    虽然大概搞清了如今的局势,但鹤引那边秘密传来消息,羽化仪式当日,武岩似有大动作。

    虞渊不确定武岩是否还有后手,他不惧死,只是担心若他猜测有误,武岩未同他一道形神陨灭,那仅凭如今鹤眠一人之力,她又没了神躯灵力有限,怕是未必能将武岩一击拿下。

    等登天梯降下,武岩定会对登天梯做手脚。

    那时不止那些等待了一百个春秋盼着能一朝飞升的修士们梦碎,一旦三界各族可顺着登天梯来去自如,失了心智的怪物顺梯而上,怕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祸。

    还没到时候。

    还得耐心地再等等……

    白日终会到来的,只是月亮需先落下。

    那是鹤眠从前早清楚的结局。

    他第一次处于她当年的境地。

    却意外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畏怯,甚至有些庆幸,还好这次是他。

    唯一遗憾的,是最后的时间,没能伴在她身侧。

    回溯他这漫长的一生,仅有值得的部分,一抹来自陈氏魔婆,浓墨重彩的千万笔,便全是有关于她的。

    他以为失去她以后,他会有多不自控。

    到现在他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基于她还活着。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得伴随的星子俨然失色。

    虞渊又来到鹤眠卧房前。

    卧房对着月光的那侧窗此刻朝外敞开着,窗前站了人。

    若是她没有关闭五感,该是能察觉到他就在房外。

    而房内一点动静没有。

    他搞不懂自己在期盼什么。

    明日,她额间的神钿就会褪灭,消失数千年的鹤眠神尊,便会真正重归于世。

    作为三界的大日子,数日前明心宗又突逢巨变,正是人心惶动的时候,她舍不得叫数不胜数怀揣梦想翘首以盼的人失望,定事必躬亲,确保仪式如常进行。

    他已经替她算好了,等他魂灭,她身上的骨镯亦会消散,那副早属骨肉支离的凡胎,不消多时,便会被她的神魂冲爆,一并化作齑粉。

    那会她当坦荡在青天之下,礼奉信随她的人众多,足够挽留住她的神魂,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彼时,他早碎作银色的齑粉,与她金色的齑粉混融交错于一处,会是他们最后一回不分你我了吧,像曾经许多次合欢那样……

    如此一想,竟然觉得死,也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虞渊转身面朝清月。

    心想明夜,他亦能和星子一般,绕在白色月光的周围。

    卧房里的人大约是要回榻了,窗扉关扣声后,烛光跟着灭掉。

    他甫一侧眸,还未感应那熟悉的气息停在榻上,她的气息便同灭掉的灯烛一样,突然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隐藏了气息。

    月光下寂站的人晦沉了神色,身形孤凄又落拓。

    垂睫间郁出一声叹:她果然还是气的。

    寅月廿五,惊蛰。

    堪堪破晓,桃源境万顷云海便开始捆作千万条云索,缓缓垂向明心宗的祭天台,为午时登天梯铺降做最后的准备。

    明心宗祭天台处于中天之颠,欲登仙者,今日会一步步自山外山的接天石阶而上,寓意自人间路脱凡。

    完成脱凡之礼,符合要求的修士们分别识领各自的玉牌,候在祭天台外。

    等登天梯降落,天门打开,凡间与酆都亦会开出一条光华砌就的玉阶梯,届时连通三界的仙道便算彻底通达。

    所有来自凡间和酆都的欲登仙者,依次进入桃源境参加考核。

    而整条仙道把控全局的最佳视觉,就是作为第一道关卡的明心宗祭天台。

    武岩要想有大动作,势必会到此处。

    虞渊卯时便负手立于祭天台。

    三十六阶的台基上,薄雾飘摇,他仿若一棵傲挺矗立的青松,望着空旷云野,目光虚渺杳远,也不知是在等谁。

    台基下,是成围合势守岗的明心宗弟子。

    “神主一宿未合眼,可是在等我?”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坦白说,在归一最开始的设定里,渊帝是弃子,结果渊帝硬给自己抢了男主剧本,所以栖道后来和芋圆接触后才会讶然“你小子,和我想的不一样。”

    强行上位的男主:懂了,原来是要我自己噶自己(终究还是走上了弃子这条不归路。)

    月亮几两:到这整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阴谋就算大白了,希望我有把整个故事说明白了。关于归一(栖道)这个角色的所作所为可以把他理解为:作者本人意识到自己书中的角色觉醒了,于是切个小号进到书里想要力挽狂澜,但归一显然和别的作者不太一样,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不太靠谱,所以他的存在有点像乐子人,是既不想自己写的东西偏题,又懒得多管,最后就成了个看戏的。他最勤快的大概就剩开坑前做了人设这点,结果做的人设还是这个损样。

    另:明晚的是超级超级大肥章。

    64   昭神格

    ◎我回去再收拾你◎

    武岩现身的那一霎, 虞渊的神识便将整个祭天台罩住,赶早路过的两只红头灰雀扑棱着翅膀,一个没刹稳, 直直撞上透明的结界。

    台基下目不斜视的弟子听见砰的一声响, 皆是齐齐往上觑, 奈何神识隔罩内什么也瞧不着, 只见得罩外两只倒退晕头转向的傻鸟。

    而隔罩内的祭天台, 虞渊连脸都没转过去。

    一身金纹圣袍的武岩摁着耐心停到他对侧,状若关心地搜视了一圈, “怎么不见小鹤眠?我寻思神主和神尊大婚,我都未曾随贺礼,今日特意给你二人补上。”

    说罢, 一只黑玉骨灰瓮在那诡异的笑里顿现, 武岩阴嘶声问, “生同衾,死同穴。神主觉得这份贺礼如何?”

    话声未竟, 砰地一道巨响,黑玉骨灰瓮瞬间碎成渣渣,隔罩内一时粉末纷飞。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便先解决了你,放心,离开前我会记得送你枕边人与你团聚。”武岩双眼发红, 眼神接近癫狂,并指一切掌心那滴不知从何处提凝出来所剩无几的黑墨。

    黑墨一分为二,一半收拢回武岩体内,一半飞向上空。

    第一声金钟玉鼓声从桃源境布下传彻三界时, 首批待考核的修士踏上第一级接天石阶, 与此同时, 虞渊没入那滴天外来墨扩展的黑境中。

    “小神主,猜猜我在哪?”

    武岩嚣张的挑衅自四面八方渗进黑境,“我要开始出招了。”

    纯粹的黑暗里,虞渊密睫拢合,五感凝聚于一处,却不是精听,而是细闻。

    那日,他别在武岩腰带的小黄花,悄悄洒了些碾碎的入魂钉末,诓武岩不要立即扔弃小黄花,为的就是让入魂钉的碎末,浸得更深。

    果真,派上用场。

    虞渊极细微地哧出一抹鼻息,面上却装出一副被束缚手足的困扰样,感受着武岩一边飞转着圈一边说着话,“我虽然不能操控这滴墨水做其他事,可我花了千万年时间研究它,任你再厉害,也不可能发现我在何处的,哈哈哈哈……”

    比打架更累的,是演戏。

    为了赶在第三声金钟玉鼓声布下前诱武岩把计划走完,武岩出的每一招,虞渊都有意识地通过骨镯把自身灵力往鹤眠那处灌输。

    甚至为显逼真,他还封住了灵力如涌填补的渠道,故意让武岩察觉体内的虚空。

    狠狠吐了一口血后,又顺势令神识隔罩以油尽灯枯难以维续的姿态退场。

    终归不是这个时空的东西,剥离了善念的温养,那丁点墨水消耗得很快。

    仅一炷香,黑境便如烟消散,祭天台以及底下弟子好奇张望的表情逐渐映回眼底。

    虞渊“力竭”地单膝跪地,抬起指腹揩掉唇角的血迹,自下而上仰着得意的武岩。

    “我说了,先有我,再有你,只能是我杀你。”武岩敞开怀,笑得左摇右晃。?!!

    台基下耳聪的弟子听见这句话,皆在左右同门同款震骇中无声交换眼神:要上去瞧瞧?

    ——可除非登天梯降下,明心宗明令禁止任何弟子和修士提前登上祭天台。

    而今祭天台上的,都非凡胎。

    应该有分寸的吧……

    但瞧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弟子如是想着,还是不敢擅作主张,派了两人分别传禀鹤眠和青柏,余下的人密切留意着祭天台的动静。

    祭天台金橙色的光芒普照。

    虞渊和着血笑了,薄霜似的哂嘲沁着红,刺痛了武岩的眼。

    武岩走近,恼怒地揪着衣襟要把人提起来。

    然而虞渊身量高,即便被人掣肘,依旧毫无压力地碾压武岩大半头,远远看去,反倒像懒掠众生百态的神明低首垂目,漠然临睨着人间。

    金箔般的日光侧打在他颓唐战损的半脸,越发衬出他动人心魄的冷傲。

    大约也是察觉这个姿势有种无端的压迫感,武岩嫌恶地将人推丢到地上,心底那阵突起的躁戾发酵着,他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掌心幻出白光擦镜子般在空中一擦,三界各处小到犄角旮旯一棵枯萎的干草前,都单独投放了两个光屏。

    一个是从虞渊后脑勺上方打下、正面对着武岩的视觉。

    一个是从武岩后脑勺上方打下、正面对着虞渊的视觉。

    光屏里什么画面都还没有,光是骤然出现,已经让整个三界骚动不止。

    只要不是处在荒无人烟的绝地,各族人或成双、或扎堆,全都指着光屏议论纷纷。

    武岩狞笑着俯视地上两手后支,敞开腿,半坐半躺的男人,“送你上路前,我有责任,让所有人,好好认识你,我们英明神武的神主。”

    所有光屏即将投影祭天台上两人的一举一动,松弛支仰在地的男人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冷如霜玉的腕背拭掉嘴角新流出来的血,哑然失笑。

    阒然清寒的高台,一时间,低低萦绕着悦耳的笑声。

    分明是能涤荡污秽、抚慰人心的纯透神音,在某人耳边,反催生出阵阵尖利的翁鸣。

    不过这次武岩没恼,邪佞的笑意浮满那张暴露本心的脸,估摸是深笃虞渊鹤眠二人已离心、虞渊被“收拾”得如砧板鱼肉任他拿捏助长的自信。

    他打了个响亮的响指,那句阴柔的“我替你好好介绍你自己”过后,悬立于三界众生面前的光屏,清晰地直播起祭天台发生的事。

    三界徒然风云静寂,所有人忘记了自己在何处、又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皆是瞠目注视着光屏里映出的两人。

    见过虞渊,受过他恩惠的南浔、酆都子民,还没来得及讶异虞渊清濯的灰蓝色眼眸,和他身上散发的隔着光屏都能感受到的怡然神性,就先被站着说话的人吸引了注意力,“三界的众生,好久未见,我是你们的武岩真神。”

    接下来的一息,所有人惊怖地瞪圆眼,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幻听,三界各处像是接二连三踢翻了无数只沸腾的锅炉,唰地躁动开来。

    南浔、酆都没多少人见过枢离和武岩,不清楚情况就这般震惊,更妄提桃源境上认识枢离的仙君。

    武岩长什么模样他们不知,但这张脸,就是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枢离仙主啊,为何枢离会说他就是武岩?而且枢离的眼睛居然也是灰蓝色的。

    于是,不知是哪个仙家惊乱下误施展了仙音扩布术,将心底的疑惑传遍天地。

    本就躁动难止的众人中,凡是方圆一里内能有一人,不说完全清楚这个疑惑背后隐含的巨大秘辛,只要是知道一点的,都会立即成为人堆里的焦点,被簇拥着,央求着细说内幕。

    很快,根据“知情人”知情程度的多少,不同围堆的骚动程度各不相同。

    武岩没太多的耐心等所有人满足八卦欲后停下,他清清那副苍沙的嗓子,“且静静,本神知道尔等仰慕本神当年的风采。”

    众生:…………

    他接着说,“可今日,本神是要同你们好生揭露这位折在我手下的,尔等近日香火信供、热烈仰随的新神主虞渊真面目的。”

    长了眼睛的众生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星子,刚接受跟在天女身旁的医士竟然是新神主的耸人事实,随后就亲眼看见他们哪怕被打趴下依旧宁死不屈一身傲骨的新神主,哧出一声破碎感十足又不屑的薄笑。

    将死之人,不能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

    这笑激得武岩的音量忽提一截,指着地上“虚弱”得半耷睫的人,字字铿锵,“他,根本不是什么仙化神,他就是酆都帝渊!

    一个弑神,魔化神的卑鄙逆贼!

    尔等确定要追随这种奸佞小人,放任他败坏神族万年清名?”

    三界陷入短瞬的死寂,随即聒声乍起。

    偏始终仰视着他的人不辩白也不在乎,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被披露、非议的是另有其人,还愉悦地高挑起一侧眉,就差冲他拍手称赞:你说的妙极了!

    武岩沉下脸色,绞聚着不快的眉峰一松,斜勾起嘴角,右手捞东西一样随机从三界勺了道说话声上来,放大了就在祭天台播放。

    “自从渊帝回来,酆都处处太平昌隆,我思索渊帝当配享太庙,没想到渊帝成神了!如今看来,大伙眼睛是雪亮的!”??

    没听到想听到,武岩刚松开的半截眉毛收蹙,微怒地将这道说话声粉碎,又随机捞了条。

    这次,他不动声色地把音量调低些。

    “虽说听闻医士仙君师从虞渊神主,可去神庙给虞渊神主添香的时候,我心里总替医士仙君感到可惜。如此慈悲心肠的仙君,亦应该塑金身像供于神庙受香火。

    如今看来,我该是要日日去上香才对!”

    看着祭天台那人嘴边的弧度加深,武岩的眉毛不由紧了几分,一把碾碎那道说话声,不甘心地又兜了条。

    这次,武岩做好了听不到想听的话的准备。

    万没想到出来的是一道质疑。

    “且不提武岩真神曾经做的事,就眼下,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神,却把仙主的身体占为己有,这谁才是奸佞小人啊?”

    ——!!!

    中天翻腾的云海一抖。

    武岩目眦欲裂,怒哼着震碎这道说话声,接着,洪亮蕴着盛怒的神音,如倾天之势,扫荡三界——

    “尔等是要跟着一个弑神的魔头,反抗于本神?”

    骇得众生心颤的质问穿空楔进明心宗正殿,惹得满殿玉雕抖栗时,鹤眠神色淡然地走出石门,绀紫的神钿发着似星海般的光芒,短而促地熠烁几下后,化作无数绚丽的光粒,自她冷白的额心一点点逸出。

    瞬息,额心皮肤还复光洁细腻,再无神钿。

    遮藏了许久的容颜随金纹雪白圣袍加身,时隔数千年,重现于世。

    一时之间,金轮黯然,群芳失色。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那道飘然的身影逐渐淡化,直至完全看不见。

    下一霎,三界众生面前的光屏掠入了道丽影。

    云层后埋没的金轮在鹤眠踏上祭天台的同时,重新游跃出来,昏暗得如罩了纱帷的祭天台成了天地间光亮最盛的地方。

    耀眼得不真实,宛若千万缕虚幻的光编织的梦。

    比知道武岩未神陨还要令人吃惊,却又有明显的区别。

    “是鹤眠神尊!”

    “鹤眠神尊回来了!”

    几道没控制住惊喜得破音的仙音似引索传遍三界后当即引起一片喜极而泣的哗声,足以表达这个事实有多振奋人心。

    和从前无数次那样,主心骨在,纵有万难,亦无所惧。

    没想过鹤眠会在这个时候现身,虞渊像个开小差被夫子捉个正着的学童,心虚地端正了懒散的姿势。

    鹤眠的神色丝毫没有两人冷战过的痕迹,边走近虞渊,边冷声问武岩,“弑神?请问武岩真神,我夫君弑的谁?”

    三界不记得是第几次骤然肃默,这次尤甚,就连中天翻滚的云也被这惊天的消息唬得忘了流动。

    不是因为武岩口说无凭一直强调的弑神,而是因为神圣得只可远观的鹤眠神尊,说她有夫君了????

    所有人屏息,成千上万双眼睛隔着光屏,凝着他们一身层褛圣袍的神尊,走向全程被“打压”着站都不能站起来的男人。

    一手托肘,一手揽腰将男人扶起来。

    刻意被武岩调整过,传音效果奇佳的光屏,一点不落地把鹤眠那句护短的微妙耳语播报出来。

    “我回去再收拾你。”

    众人:?????!!!

    而站起来后即便俯身迁就仍高出他们神尊不少的男人居然恬不知耻地露出比烂白菜还不值钱的笑容。

    众人又一次:???

    “请问武岩真神,我夫君弑的谁?”迟迟没听到回答,鹤眠转身,声音压着隐晦的怒意,像是要帮什么人讨回公道,淡着一抹堪比寒霜的笑,反问,“不会是我吧?真神难道真以为,我们夫妻的关系,是旁人随便三言两句就能离间的?”

    这旁人是谁,就差点名道姓了。

    武岩青着脸,被堵得哑口无言。

    鹤眠不但没罢休,颇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再一次提音,护犊子至极,“武岩真神,凡事要讲证据,空口捏造编排,那便是污蔑!”

    迤逦的圣袍后摆如一褶油光水滑的尾巴盘绕在鹤眠腿边,她却无心理会。

    那一字一字有若实质,饶是和鹤眠待得时间足够久,这也是虞渊第一次眼见鹤眠说话这么凶,凶得他都怀疑鹤眠要把武岩给撕了。

    一张还没他巴掌大的脸,被气得两腮飞粉。

    个子不高,气场至少有两米八。

    谁懂这种前脚还以为自己被抛弃,后脚心心念念的人就当众为他出头的巨大落差带来的狂喜!!

    这声夫君简直比在床榻上听着更刺激更悦耳!!

    要不是紧要关头,虞渊大概能把祭天台扛起来绕南浔跑八百圈。

    于是疯狂压住嘴角上翘的男人才被扶起,又再次当众蹲下,贤惠地捋顺鹤眠的裙皱,平整地铺在她后方。

    可他做完没有起身——

    众人只见光屏某处起雾似地模糊掉,皆齐齐抬手擦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复看,光屏处处清晰如旧,便都缄口不言自己盯得入迷以致两眼昏花的窘事。

    三界内,唯有武岩一人,目睹了那张躲在圣袍后的脸,扬起暗爽又恶意的笑,微狭的长眸有如胜利者般,无声与他重复炫耀那日说过的话:早告诉你了,知道了她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心知就如今局势,两人同心绝不是什么好事,他虽仇恨虞渊夺走了所有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几次三番下杀手,既屡次失败,他本意是要离开,若虞渊肯与他一道,他倒姑且愿意把旧账抹除。

    谁知虞渊不但不识时务,还百般阻拦,他才不得不又一次欲除之而后快,真要挑点毛病,唯一算漏的便是没想到这俩人居然做戏骗他!

    不过也无伤大雅,计划依旧天衣无缝,只需等登天梯降落霸业便成。

    硬碰硬绝非上策。

    思量至此,武岩面颤着,把视线挪向鹤眠,赔笑,“鹤眠神尊说笑了,我亦是从坊间听来的,诟谇谣诼的,是旁人。

    我最多,只是替众生向神主求证罢了。”

    “巧了。”鹤眠似笑,眼神却冷淡,掌心朝上侧举在身侧,一尾金白色的浅光转了个圈,手上便多了根白纸卷轴,“我亲撰了套《告众生书》,问我也一样。”

    话毕。

    唰——

    实心紫檀木做的轴心俯冲下坠,止在距离地面一寸的位置,未停稳,便迅速朝后分出数卷一模一样、白纸黑字的卷轴。

    最前面的那卷,字字煜闪着黑金色的柔光,那是神识一字一字拓下的传音之痕。

    不必猜,后面的当也是同样的。

    上面桩桩件件,记着与虞渊有关的悖言乱辞,以及一一对应的真相实情。

    倾注了灵力后的《告众生书》,成了一件根据发问者修为可公放可私放、能自如对答的灵物。

    而它第一个任务,便是以与之匹配的传音程度,一一回答了武岩的问题。

    顺带,将武岩以焚掩草修习邪术谋害同袍企图延祸众生的阴谋大白于苍穹之下。

    如山涧泉冽的浩浩神音传荡四野,描绘着最丑陋的面目。

    忽悉如今祸乱竟是身披圣袍之人所为,众人慌乱作一团,纷纷手足无措地左右哭诉着排解不安。

    便是此时,《告众生书》分化作无数光弧,携着轻柔的灵气停降在每一个人面前,千万颗被一条名唤未知的丝线悬在半空的心落地。

    绝望中的众人像是握紧了一缕实质的希望,备受鼓舞地相继抬头,望回光屏里。

    也因此,将鹤眠接下来的话听得明白。

    “我是来为虞渊神主,昭复神格,平反清名的。”极具穿透力的空灵神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经久不散。

    天地间陷入从未有过的阒静。

    天在上浮,地在下沉,仿佛回到混沌之初,无垠无限扩大,等待神圣的事情发生。

    噗嗤——

    嘲弄的讥笑将纯粹踩碎。

    声音的主人留下一声笑后猛地飞身后退,稳稳坐上半空的云椅,张开怀,居高临下地睥睨祭天台的两人,“正名,随你们。”

    他一顿,一根手指竖在身前左右摆动,表情毫不掩饰的狂妄自大,“昭复神格,妄想!”

    “是吗?”鹤眠仰起脸,露出点运筹帷幄的笑。

    被这笑撕据着理智,武岩前压身,咚地两手狠拍到椅柄,乌云做的云椅立即蹿升出两朵小小的蘑菇云,他森冷着声强调,“他不过是从我身体分出来的一道神魂!永远!也只能苟延在我武岩的神格之下!”

    却不必鹤眠再多言,四面八方而来的仙家鸟雀先将祭天台团团围住,从前那三只伴着喜轿的彩凤和鸣着振翅飞来。

    金玉仙乐奏啼声中,天上如火灼红的云兀地震荡,尔后七彩流光自破出的裂口挥洒下来,直直笼住祭天台那道颀长挺健的身影,为他褪去凡衣,加身神袍。

    千丝万缕众生虔诚之心所化的金线为他雪白的圣袍镌织上团簇细密的暗纹。

    而圣袍仅有寥寥几道金纹的武岩独自坐在萧寒的空中,愤慨使他就要把云柄捏碎。

    他就这么亲眼看着,鹤眠从自己圣袍处撷了根最亮眼的金线,走向那个自他身体裂出来的家伙,缓缓把那根金线镶进早已暗纹繁复的圣袍里。

    复杂狰狞的表情像震裂的冰纹,爬上他铁青的脸。

    凭什么?区区一个仰他鼻息苟活的杂神,也能拥有独立的神格?

    甚至连圣袍都要比他的华贵?

    但他,却只能接受天命陨落?

    他不服!他要离开这里,挣脱这种被动的命运!

    终于,在鹤眠那句铿然的“往后众生有劳你庇护了”的祝词和三山四海迭起或大或小的欢贺声后,所有播映了这场授冕的光屏,顷刻化作飞灰。

    仙雀彩凤离去,七彩流光消敛,取而代之的是刺脆的鼓掌声。

    武岩腾挪下云椅,扭曲又愉悦地笑着,“恭喜啊,小虞渊,欢迎你加入阆苑神族。”他慢慢阴鸷了眼色,“不过,本神觉得你受之有愧。他们都说酆都处处太平,可你看,为何它又重淌三千多年前的旧路?”

    第二声金钟玉鼓声传彻三界时。

    三双灰蓝色的神目,穿越层层视障,自祭天台远窥进酆都。

    永夜里酆都灯影阑珊,雄伟气派的幽冥天阙前,站着一个白衣袂袂的少年,少年抬头直望明心宗祭天台的方向,笑容张扬恣意,仿若一朵迎着光的朝阳花。

    他前方不远的空地,黑压压地肃立了一个方阵的卫兵。

    他和他们,都等着一个指令。

    武岩歪嘴,冷睥着同在祭天台的两人,满眼写着你们输了,随后硬邦邦地往酆都那个少年识海送了两个字,“动手!”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催生出武岩丑陋的笑,他侧头,闭眼痴邪地聆听从遥远的地底传上来的嘶叫。

    虞渊低头无声笑了。

    至此,武岩才忽觉这声音不对劲。

    光有嘶吼,没有半分兵刃过招声和血肉穿破声。

    他淬了毒的视线警锐地射进酆都。

    酆都不但没有半分混战厮杀的痕迹,那一下赛一下洪亮的呐喊声处,黑压压的卫兵还摆成字阵。

    武岩狭紧眸。

    似乎担心他看不清,武岩目光聚焦的一刹。

    字阵点亮。

    两个清晰的字映入那双杀意渐浓的瞳眸。

    ——竖子。

    暗涌的杀意彻底翻作惊涛骇浪。

    武岩咬牙,右手下垂,五指分开用力微屈收拢,凝聚气机一抽,以他灵力重塑筋脉的鹤引倏地就被从酆都强行拽到祭天台,以一个被扼住颈脖高举过头的姿势,出现在虞渊和鹤眠眼前。

    快得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鹤眠才看见鹤引努力转头寻她,鹤引就已经被怒火中烧的武岩震碎了所有筋脉,重重砸向祭天台的栏柱,反摔到祭天台面。

    嘭咚——

    “——鹤引!!”

    被剧烈的疼痛模糊的五感里,隐约听到有道心焦的呼喊撕扯开无尽的暗夜,伴着急促的脚步,朝他飞奔而来。

    是他幻听吗……

    鹤引费劲地撑开眼皮,逐渐涣散的视野中,真有一抹不断放大的雪影。

    像那时近前温柔提醒他,“你还小,不要往前走了”的月光一样皎白。

    不同的是,这次只是为他而来……

    那死还有遗憾的呢?

    “鹤引,你撑着……”

    鹤眠把鹤引托在臂弯,捻诀给他修复筋脉。

    “不必了,神尊。”

    鹤引苍白地笑着,止不住发颤的唇似乎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话,却仍是轻得风大一些就能吹散,“我、……”

    “你慢慢说,我听着。”鹤眠俯低身,附耳听他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鹤眠细弯的眉紧褶,一眼不眨地睖着自己涓涓往他体内输注灵力的手。

    可奇怪的是,鹤引的身体就如一个密闭的、没有瓶口的瓶子,再多的灵力,也没有可以输注的入口。

    而他早知道了一般,努力地,最后想要和她说什么,也不知是痛得说话困难还是要说的话难出口,他的气声夹着难过,“你、你陨灭了,他、他想做的事,就……就永远不可能做成。”

    说完,他呵出气时笑了,对于这个他即将奔赴的结局,释然,无憾,唯有一滴泪,顺着眼尾,要落不落。

    “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我那个、朋友要我问、问你。”他吸入最后一口气,将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挤出来,“这次,他、他做得对不对?”

    鹤眠潮着眼看他,用力地点头,哽声,“对,很对!你替我告诉他,他已经是光了!”

    仿若一片终此一生飘零的羽毛得以着陆,鹤引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拖在眼尾的那滴泪,随着他失去力气脑袋侧垂,到底坠落到金纹神袍上,像一滴滚过荷叶面的朝露。

    无声地,碎在祭天台铅灰的台面,晕出小小的一朵水花。

    他的身体融作千万光粒,辊成线,绕鹤眠身周一圈,再绕向虞渊,最后分散飘向天空,如一抔洒向大海的尘土,自由无束。

    偏有人容不得。

    “肮脏卑贱的东西,滚开!”

    武岩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躁恼地驱逐如跗骨之蛆扑黏到身上的光粒,可胸膛膨胀的怒火非但没有得到平复,反而越烧越烈。

    因为虞渊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格,因为虞渊的神袍金纹在光下煜闪着水波似的光辉太过刺眼,更因为一个死不足惜的蝼蚁居然敢骂他是“竖子”,所有的所有,都在一而再再而三地颠覆他认定之事。

    于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有了裂缝,而真正想要彻底击破,还需由内而外——

    于是,鹤眠攥紧花下眠与虞渊并肩时,听到虞渊操着一副我真为你感到可怜的腔调,相当欠揍地挖苦,“武岩真神,你花了三千多年才想明白的事情,我只用了几天。”

    鹤眠和虞渊互表心意后,消息是共享的,可自那翻对话,这段时间,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自然,她便不知道虞渊对武岩的新动向有什么新发现。

    她知道他夜夜都会在卧房外站一会,却一次也不见他进来。

    从前那股翻窗都要来和她翻覆的劲这会不知哪里去了,瞧着是自己跟自己较上劲,怕不是想的她不理他正好,他就能铁了心死外头了。

    谁准他自作主张了?谁准他一声不吭任武岩欺负了?一想到这些,鹤眠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狗东西算了。

    狗东西这词应该用得没错,水蒹蒹告诉她,这个词的意思是不省心的家伙。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鹤眠听出虞渊的话和鹤引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等她再琢磨,与两人对阵站着,满身萦着难弥杀气的武岩面目可怖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侮辱,整张脸颤栗着,深不见底的眼眸有燎原吞天之火,身后尽是被他外泄的气机撞到四分五裂的云瓣。

    就在鹤眠以为硬战即发——

    武岩突然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得那张被私欲遮蔽得面目全非的方脸每一块肉都在夸张地抖着。

    鹤眠和虞渊,包括台基下守岗的明心宗弟子在内的所有人,纵是用灵力削弱了听觉,仍抵不住被那难听得叫人头皮发麻的笑声逼得眉头紧蹙。

    “想明白又如何?”笑声戛然而止,武岩眼神蓦变得森寒,方撞开的云瓣似一呼百应的忠卫,一瞬,聚拢回他身后。

    他低头,视线悠悠从抬起的腕部掠到手臂,再嗖地狙到不远处那道挺括的神袍上,五官扭曲,“你拦不住我的!你不会以为,我就这一手吧?”!!

    四野万籁倏寂。

    被虞渊一刹而过的惊诧取悦到,武岩勾起嘴角,森然的视线又拉向酆都。

    “酆都兰篱圣女何在!”骤然拔高一截的威肃神音响彻万顷酆都疆域。

    虞渊心下一紧,凛眉顺着武岩目光的方向望去。

    酆都圣女府邸处,一道黑色盛装身影缓缓登上梵雲阁,停在九幽魔音鼓前。

    九幽魔音鼓,以当任圣女魂魄化锤,一锤九音,三响过后,击鼓者身销魂灭,凡酆都内子民,皆可闻及击鼓者以命相留的警醒。

    乃酆都圣女代代相传的圣物,事关酆都民心安定,非酆都生死存亡之际不得敲响。

    “兰篱圣女,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施以威压的神音催促如暴雨前直闷得人喘不过的低压,酆都血穹下的万千子民惶恐屏息,征征地注视着悬于半空的梵雲阁上,那抹窈窕的身姿。

    一时间,三界内的焦点尽在一处——

    遂无数双眼睛清楚分明地瞧见。

    那无风自动的黑纱裙的主人,右手摸了摸自己空有耳洞而耳珰不知所踪的耳垂,随后“哎呀”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拢着宽大的裙摆蹲下,伸手往九幽魔音鼓拉出的阴翳后掏些什么。

    盛装黑裙掏了很久,久到武岩耐心告罄,她才惊喜地将一枚镶金嵌玉玉葫芦耳坠举到眼前,挥手变出巴掌大的水镜,慢条斯理地戴起耳坠来。

    三界内所有目击者一头雾水:???

    如此大张旗鼓的竟只是为了找一只耳坠?

    “兰篱圣女。”武岩没闲心看她摆弄,沉声命令,“动手。”

    武岩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传开,辛南篱戴好了耳坠,霎那前温柔得能淌水的眉眼在抬头睥向明心宗祭天台时,冷得冰凌似的。

    她声轻却字字如刃,叫所有此刻耳聪远听的众生人尽皆闻,“首先,小魔名唤辛南篱,不是辛兰篱,武岩真神,您错了。”她刻意强调最后三字。

    武岩黑脸,三界内若有似无的憋笑声像令人心生烦躁的蚊蝇嗡飞在耳边,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握紧。

    辛南篱拂提裙摆,轻飘飘反问,“至于动手?动什么手?武岩真神怎么不一并说?”

    她状似恍悟地哦了声,“是指让我敲响九幽魔音鼓危言耸听,闹得酆都民心惶惶,好令酆都大乱,武岩真神承诺事成后助我位列仙班,并且让虞渊神主心甘情愿爱上我的事?”

    她咯咯笑出声,一点不避讳地表达着对虞渊的爱慕,偏这爱早已如一潭死水,在笑武岩,也在笑她自己。

    尖细的笑声戛止,辛南篱正色,郑重提醒,“但武岩神主怕是忘了,我是酆都圣女,维护酆都安宁是我的使命所在,个人私欲与酆都安泰,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武岩神主此举,不止侮辱我,亦是玷污阆苑神族的清名。”

    说完,她用指腹压压眼尾,虚虚理理鬓发,扔下一句怨念颇重的话“这裙怪累人的,我就不陪武岩真神做戏先去换了。”便急迅飞身离开。

    瞧着连飞扬的绊臂都云淡风轻极了,也就她自己知道,逃到密室时腿都是软的,没站稳直接给跪地上去了,还好没人看见。

    心里想的都是,她要是死了,做鬼都要天天守在虞渊和鹤眠的床头,夜夜盯着他们。

    武岩说的后手是辛南篱,在虞渊意料之外。

    见到辛南篱登上梵雲阁时,他就给魔魇识海传音,让魔魇万不得已时可凭天阙令先斩后奏,决不能让辛南篱敲响九幽魔音鼓。

    万没想到,他认识辛南篱快万年之久,第一次对她刮目相看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有过鹤引这么一步先棋,虞渊和鹤眠都多了个心眼。

    鉴于辛南篱说话间武岩的脸色就可见的难看,她飞身下梵雲阁,虞渊就学武岩刚才的模样鼓起掌,“武岩神主,忘了告诉你,我酆都的子民,那腰杆子都是硬的,最怂的,怕是我了。

    这样,你还有什么招别藏着,赢了……”虞渊两指捻着神袍肩部的布料往上提提,都没捂热呢,他倒是很大方说,“我看武岩神主很喜欢我身上这件神袍,我就亲自修短一些送你如何?”

    虞渊讽刺拉满的话像砍断凶兽枷锁的利斧。

    武岩颈额青筋贲张,滔天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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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间冲破阻遏,骤然自他体内爆发出来,将束发的玉冠碎成粉沫,一头粗糙凌乱的硬发飘立在脑后。

    中天的云海连带即将就位的云索都跟着震得猛烈地颠簸了几下。

    台基下修行尚浅的弟子被强大的冲击波外推得连连后退了数步的同时,第一批待考核的修士抵达中天。

    “既然你想死……”武岩眼神凶煞,周身怒意悉数汇聚于下垂虚握的掌心,如同一只即将发起进攻的猛兽。

    感受到空气中的杀戾,蓄势待发的挣脱幻形铮铮长唳。

    虞渊牢牢攥紧剑柄,将鹤眠护在身后,一边警惕着武岩的动作,一边用神识给她传音。

    ——“鹤引刚才说的话不全是对的,那个人不是你。阿眠还记得那日我在百鬼骷髅椅上教你的酆都秘术吗?”

    生死攸关之际,既虞渊说那人不是她,鹤眠便也来不及多想,听他问,她脱口就回答。

    ——“记得。”

    ——“那是召唤鬼玺的术法,一会我们兵分两路,武岩交给我,你去酆都,鬼玺在手,整个酆都魔兵鬼将都会听你号令,你且替我将酆都稳住。

    我已经和白炎仙主提前商议过了,他负责桃源境,明心宗这边,有青柏和墨长青在。

    我们共同合力,定能赶在第三声金钟玉鼓声敲响前,结束这一切。”

    ——“可你的灵力……”

    ——“放心,已经恢复了,那是我骗他的。酆都我便交给你了,速去速回。还有……万事小心。”

    ——“你也是。”

    事未成,武岩不会贸然伤鹤眠性命,遂鹤眠身形一晃消失在祭天台,武岩出的也并非杀招。

    虞渊挥剑拦截,熟悉的淡哂薄嘲甫一绽开,武岩暂疏防备的身后,忽现一道执剑刺近的月白长袍人影。!!!

    剑锋离武岩后背仅有一尺,眼看就要得手,全程佯装没察觉的武岩阴毒地勾起嘴角,猛回身,足够一击把仙魂碾成飞灰的杀招狠狠朝企图背刺他的人掼去——

    距离太近,墨长青想躲的时候俨然来不及了。

    虞渊冷崩着脸,电光石火间,一把将身上的神袍扒下,不假思索就冲墨长青身前疾速甩去。

    嗙——

    卵足灵力的杀招被生生挡下。

    震天的声响惊得数里内的飞鸟走兽发疯似地往外逃窜。

    可即便有神袍削去大部分的攻击力,小部分穿透神袍的攻击力仍是不容小觑。

    墨长青的仙魂被重创,直接重摔到台基之下。

    一众弟子惊愣住,等墨长青哇地吐了一大口血,他们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

    为免盛怒下的武岩再伤及无辜,虞渊再次设下结界。

    “不自量力!”武岩面目可憎地踩着地上那件神袍,满是尸山血海的森冷眼眸虚虚扫了两眼四周圈圈荡着水波纹的透明结界,飞快地画了个纹路繁复的阵符,翻掌推撑上天。

    咻砰——

    阵符像艳丽的烟火绽放开来。

    紧接着三界各处此起彼伏传出门窗被踢破撞爆的声响。

    被强剥善念失去心智的人纷纷从束缚的牢笼里逃脱,行尸走肉般暴走着。

    “沾我神息者,听我号令!”武岩威声号令,“凡尔等眼前,非我神息者,一个不留!”

    不过瞬息,四面八方便都是哭喊声、厮杀声、求饶声以及各种支离破碎的声音。

    虞渊极目远眺,明心宗接天石阶显是被改造过了,一波又一波被武岩蛊惑的傀儡正大步上登。

    偏最棘手的,还是这些暂时失了心智的人,只要把他们身上属于武岩的气息除尽,他们就能恢复如初,所以为自保不得已杀掉的每一个被操控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遂所有清醒的人,都只能消极被动地躲藏起来或是用不致命的武器暂时抵御。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岩仰天猖狂大笑,扭曲变态地享受眼前景、耳边声带来的快意,“如此这般的三界,最为美妙,你说是不是神主?”

    武岩笑意一瞬褪却,眼神随即寒光凛凛,杀意滔滔,“现在,该轮到送你上路了,我会把你的尸身扬挫在这祭天台上,让你清楚地感受着,臣服在我脚下的人,一脚一脚从你身上践踏而过的滋味。

    好让你明白,我和你,究竟谁才是爹!”

    “巧了,我也想让你知道。”脱去神袍,虞渊宽肩窄腰长腿的优越身形越发惹眼,那白得雪似的劲装上,稀疏几处血点,胜似冰天雪地里傲放的红梅。

    像是听到三界最大的笑话,武岩笑着却目露冷光地就要前冲进攻——

    一道耀眼的黑金色光芒突然自酆都擦过天际,直直楔入虞渊身旁的地面——

    铅灰色的台基爬出蛛网状裂隙,镌刻着上古神纹的剑身擎在正中,剑柄斜指青天。

    甚至不需要挪动,只消左手回握,就能精准地控住剑柄。?!!

    武岩震骇地盯着虞渊身旁那柄吞吐着火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金神剑。

    挣脱的实形。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曾经与他并肩作战过无数次的伙伴,居然会选择了别人,公然站在他的对立面。

    如赤日般的光华点亮他的双眸,也彻底点燃他心底难解、复杂的情绪,杀招终于全力向那人击去——

    足矣将神魂震碎的至毒至烈灵力汇作剑形,堪堪剔过已经拔出挣脱实形,凌越至半空的虞渊的一截衣袍,衣袍当场化得灰都不剩。

    而未被拦截下的那记杀招,犹如强势划破长空的闪电,不知在多远的地方,又撞上什么东西。

    三界内所有人只觉某个时刻,脚下踩着的地面,山崩地裂一样地晃动。

    强烈的震感过后,众生徒然被拉入空前的死寂里,如同混沌之初,万物尚未出现,没有任何的生机。

    所有人惊怔在原地,像数千年前,下意识地望向此刻光芒最耀处。

    虚实两柄挣脱那刹合二为一,悬立在一袭白衣面前三尺的空中。

    白衣男子神色决绝坦然,双手剑指相抵,然后倏地大开。

    眨眼前只有一柄的神剑,眨眼分出无数柄,横凌于空中,剑锋皆指向那袭白衣。

    武岩脚踩神袍,仰着满目细长金芒,蓦地明白过什么,竭斯里底地嘶喊,“你是从我神魂里分出来的,你杀不掉我的!你杀不掉我的!大不了我再藏起来数年,等我再出来……”

    “你没有机会了。”清冷的神音传荡于四野,“我要让你知道,如今我与你之间,众生究竟选了谁。

    究竟谁才是爹。”

    话声落下,静浮在半空的千万道黑金色剑芒,似离弦之箭,嗖嗖嗖地射向那袭如松如磐的白衣。

    这一次,终于能替她挡下了。

    虞渊面染淡笑,无憾地缓缓垂睫,突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滑进他掌心——!!!

    已近要合上的睫兀地打到最大!

    他惊诧地侧眸,那个被他支去酆都的雪白身影去而复返,正牢牢牵着他的手。

    一如初见,眉眼如画。

    不同的是,美人笑眸,他俨是心上人。

    第一句、亦是最后一句,依旧是那副半嗔半怨的语气怪他,“胆肥了,我替你把挣脱拔出来,你竟敢背着我偷偷死,看我不收拾你。”

    流星划过两片雪白的轻云。

    第三声金钟玉鼓声响彻三界,在那一声声被隐没在浩浩清音下难以置信的“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里,所有失去心智的人眼神恢复了清明。

    祭天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柄伴绕着金色花瓣的黑金神剑直插回台心,和熠闪着光辉的金银齑粉漫遍九天十地。

    天地在被濯洗。

    金光描边的鳞云如同一把撑开的折扇,铺展在一望无际的天幕,扇头处,层云震荡,万亩金光似山海倾倒,铺天盖地挥洒下来。

    光芒最盛的地方,一座圣洁巍峨的登天梯层叠而落,直铺向中天的祭天台。

    早已就位的云索根根自发衔接,以保登天梯稳固无虞。

    “首批待考者,登天梯——”

    青柏洪亮有力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中天。

    便是这一瞬,祭台天中央大半剑身没入台基的黑金神剑,徐徐出鞘,萦着剑周的金色花瓣先它一步,朝登天梯尽头飞去,如丝似绸。

    金白色的宽广天梯,阶阶如镜,花影成双。

    铸天石所锻的黑金神剑紧随其后,终与登天梯融归一体,为千千万万赴求仙缘者,铺就康庄大道。

    “多谢你,至死守住了这个故事的秘密。”

    三界众生到不了的某处,一道风对另一道风说。

    另一道风俯瞰他曾庇佑过的天地。

    或暂困于黑暗,或正循光前行,或已立于光下,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人人乃至一花一木,皆沉痛泣泪,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向他们逝去的神明,永彰赤诚之心。

    另一道风大彻大悟,那点固然的执着散尽,淡然衰亡在他来时的路上。

    而光华砌就的玉阶梯,也顺利降落酆都。

    魔魇执行最后一道指令,将鬼玺奠于幽冥天阙上空,为所有登道者照亮最后一程路。

    他驻守在玉阶梯旁,望着梯上人头攒动,悲怮地握紧空中两道逐渐消散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女鹅下酆都前,渊帝最后和女鹅说的话,一开始是“我爱你”,可是后来发现有点不像那个场景渊帝那张嘴能说出来的话,就改成了“万事小心”,想必你们是懂我的也是懂三川同学的,万事小心=我爱你。

    还有那句“谁才是爹”,对不起很中二但……作者很土哈哈哈,觉得帅炸了。

    末尾大答疑:

    1)芋圆那话的意思是,武岩到死都没有把这个时空是一个故事的秘密告诉世人,因为我的设定里凡人知道的话他们的意识接受不了也许会疯掉,这一点来看,也许武岩作为神族,有愧但亦有他的底线。

    2)关于鹤引的结局,前文大概提过一点他的身世,他是死过一次的,是武岩看中了他的潜质,为他重塑筋脉收入麾下。当年鹤眠那句话是照进他人生的第一缕光,所以死前他也还鹤眠一句话。他和虞渊联手,也不全是因为鹤眠,他是清楚武岩做的事不对的。

    3)还有几个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懂:

    >1武岩曾经的本命法器,也就是现在选择了芋圆的挣脱,成为了将武岩封印在神树的一道禁制,挣脱成了束缚。

    >2关于女鹅去洗髓陵替渊帝拔挣脱,前面说过了,女鹅体内有渊帝的灵力痕迹,所以女鹅是可以拔出挣脱,挣脱幻形和实体融合威力会更大,而且洗髓陵有阆苑六神设下的结界,也只有女鹅能进去。其实渊帝支开女鹅,是不想女鹅看见自己死,没想到女鹅居然把挣脱拔出来后还回来了,也算再次说明女鹅一直都是认可相信渊帝的。

    >3最后那一幕,花代表的是女鹅,挣脱就是虞渊,挣脱随花瓣之后,变成了登天梯一部分,指的是芋圆和女鹅想做的事一直都是一样的。关于整个故事的补充解释就这么多啦。

    >4把你们的心揣肚子里,这是he!我就只发了一点点刀。还有两章正文就算完结啦!这本番外估计还挺多,我有好多好多想写的,分为两部分:小夫妻归隐后的小甜饼(正常版),和if线(发癫版,天雷滚滚兼狗血,什么都不能保证,唯一可以保证的是,男主身心干净只有女鹅,女鹅的话我也不知道,纯放飞自我产量,也许可能会创到你们,到时候我会在卷标提醒,谨慎购买阅读,就这样。)

    如果你们有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尽量满足,对啦本文开启了段评(要求是收藏文章+订阅70),好奇的少夫人可以试试玩哈哈哈

    65   寻归人

    ◎这千万年,我就只和你有过◎

    鹤眠陷入了一个很深的梦里。

    那个梦里, 天地都是金灿灿的,在下一场盛大的金色花雨,她变成了一缕风, 又可能是一片云, 飘荡在很高的地方。

    这当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从天际直铺向中天的天梯。

    圣洁金白的登天梯上, 人影攒动, 人人心怀希望,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她看见接二连三有人抬手去接飘落的花雨,和漫天飞舞的齑粉, 宛若珍宝般,将它们捂扣在心处,神色哀痛得如同失去挚爱。她突然了悟, 何又为真正的虽死犹生。

    神应众生所愿而来, 众生以爱反哺, 神明与众生,从来不是给予与接受的关系, 是相互守护。

    是爱,造就了世间。

    有功者,从未被遗忘。

    她还嗅到空气中有熟悉的味道,有她自己的,还有……

    不等她闻出那股味道, 一阵浓重的白雾将她团团卷住,她被拉入了一个迷阵,四周空茫茫的。

    “虞渊,你在哪……”习惯了有他在身后, 她下意识喊出了那个名字。

    “虞渊。”

    “虞渊, 你听到我说话吗?”

    ……

    鹤眠听见自己逐渐焦急惶恐的声音荡回耳底, 在胸膛那颗空空的心腔内反复撞晃,却唯独没有那人的回应。

    他去哪里呢?

    疑惑刚起,远处便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

    她循声望去。

    视野高度忽地一低,她后知后觉自己变成了隐秘幽林里一朵小花。

    她居然变回原形了?!

    没来得及震惊此处是哪里,又为何仙气醇厚,云雾飘渺,她先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住她的身体。

    她仰着花盘转过去。

    穷尽目前所能仰到的极限,她依旧看不到这块压着她花根的翡玉有多高。

    “这位仙友,你压着我的根了。”鹤眠想不通为什么会用一副笃定面前这块硕大的翡玉,能听懂她说的话并且能回答的语气“提醒”。

    正要叹息作罢,头顶飘下来一道中正温和的声音,“抱歉,我未曾注意身周何时长出朵小花来。”

    他话的意思是他先来的?

    鹤眠也不是不讲道理,但听他说的,他似乎在这许久了从未有活物长在他身周。

    鹤眠左右扫视两下确实没见到活物,不太信地问,“我看不见的后面,也没有吗?”

    “后面终年背光,活物活不了。真的只有过你,我以为不会有东西,所以疏忽了,抱歉。”

    明明寻常得不行的话,大约是她敏感,竟从里面寻到几分那人的影子。

    ——这千万年,我就只和你有过。

    鹤眠黯然。

    见小花耷拉了花盘,以为是自己害人家伤心了,翡玉放低声,哄她似的语气,“我不会动,你的根须可以往前长长,我在后面给你挡风遮雨好不好?”

    鹤眠烁着泪光,噎声问他,“仙友你叫什么名字?”

    鹤眠能感觉到翡玉说了什么,偏她听不清,想要再问一遍的念头没站稳,她就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缠住了她。

    她甫一低头,一睁眼,云雾仙境不见了,渐渐清晰的视线只有那如星空般高的瑰丽穹顶。

    这是梧桐影里她与虞渊的卧房的穹顶!

    她没死,她还活着!

    鹤眠惊坐起,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确定不是做梦,没在卧房见到那人的身影,第一件事就是掀开云被,找他。

    结果,第一步,就摔在了床边。

    金羚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缩成成猫大小的白泽正在鹤眠怀里,不断用大脑门蹭着她的手。

    金羚又惊又喜地跑过去把人扶起来,激动得颤声,“神尊,你终于醒了。”

    “他呢,他在哪里?”鹤眠无暇细品金羚的话,抓住金羚的手臂第一句就问。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明。

    金羚沮丧地掠了眼跟着跳上塌的白泽,方亢然的声音低下去,言辞闪烁,“神主他……”

    她半晌说不出所以然,某个可怕且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一点点在鹤眠心里明晰,鹤眠本无多少血色的脸瞬间苍白如纸。

    “阿眠,方便我进来吗,我有些事要和你说。”金羚进来得急,殿门都顾不上关,此刻鹤眠抬眸就看见殿外一手托着两个胡桃色的木匣,一手还保持着敲门姿势的重霄。

    她刚醒重霄就出现,显然也是守在梧桐影许久了。

    那种强烈不安的感觉越发深刻,鹤眠平稳了下呼吸,想要起身迎重霄的想法在认清自己尚有些体力不支的状况后到底压住,她淡声,“进来吧。”

    金羚有眼见力地退到门外候着。

    “无须关门。”重霄回首对准备关门的金羚这么说。

    金羚一怔,忙点头,“好、好的。”

    重霄将木匣轻放在塌边的柜上,便自觉与床榻保持距离,进来前他琢磨了好些个说辞,偏被鹤眠这般充满期盼的目光凝着,他恍觉伤害性再小的话,也是无法粉饰血淋淋的真相,早知道便不答应那人了,真是上辈子积德才结识那么个糟心玩意。

    他磕绊了良久,才开了个话头,“你感觉如何?身体可还好。”

    “我很好,他……”醒来后没多久鹤眠就发现了,灵力修为保留了多少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明确的是,她已不再是神族,褪作一般的仙族了。

    被挣脱穿体而过,没有魂飞魄散就已经是奇迹,能如今这般,她想都不敢想。

    “那就好那就好,你也别着急,你这身体聚形不久,梧桐影清气足,你再静养几日就能和我一样活蹦乱跳了。”重霄哗啦哗啦一顿输出,知道终归躲不过去那个话题,他闪躲着眼神,那把进来后就没打开过的折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画着圈。

    殿内微妙地安静下来。

    重霄努力装作平常地抬瞟了眼,指指塌上萎蔫摊趴着的白泽,四两拨千斤,“哈……哈,那个他,他都把白泽留给你了。”

    怕她想不开,重霄忙不迭安慰,“不过你也别泄气,既然你能没事,他一定也能没事,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他而已。你知道的,他那人只亲近你,没准就是躲着我们,等你找他呢。你先把身体休养好,活着就有希望是不是。”

    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鹤眠眼睛重新亮起来,“归一呢,不,栖道,你知道栖道在哪吗?”

    “哦,对对对,”重霄操着折扇一敲脑壳,“他、他让你别找他了,他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找他,他办不了真的办不了,答案他早告诉你了。”

    一个两个……答案……

    鹤眠细嚼着那话的意思,所以虞渊也找过栖道签过那东西,她才会……那若是他们两人都因为这事找过栖道,为何只有她一人活过来了?

    答案?可是指的她与虞渊结契那日纸条上写着的那些话?

    若真如此,上元节那日,她写在天灯上的,当是她所愿,那是不是意味着虞渊真的在这世间某处等着她?

    蓦地想起什么,鹤眠颤栗着指间伸向自己的左腕。

    噗通噗通噗通——

    鹤眠数万年来第一次这般紧张,这般期待一件事,可终将还是失望了。

    那只初时她动怒想要摘掉的骨镯,没了。

    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熄灭,鹤眠恹恹地挪动眸子,直到又瞧见趴在她身旁来回扫着尾巴的白泽,眼里才有些光亮。

    白泽是虞渊伴生的神兽,骨镯虽然没了,但白泽还在,那虞渊就一定活着,对,一定是这样的!

    重霄就这么在床边看着鹤眠一会振作,一会又低靡下去,神情不禁也复杂起来,他清清嗓,“那个,既然你醒了,回光石我就交还给你了,你的事还是你自己做吧。还有就是,那个……”

    重霄欲言又止,鹤眠顺着他折扇的方向望过去,听到他说,“下面那个匣子,是他这些年所有积累下来的产业,他让我转交给你。”

    知道趁人之危很没道德,但快四千年了,唯二两次回桃源境,都是因为某个人,多占点便宜怎么了?于是重霄还是没忍住,极力矜平雀跃的嘴角,“阿眠,你若是不会打理,我可以代为管理,盈利我们三七分,我三你七,我保证只需百年,我能让盈利翻一翻,如何?”

    “二八也行。”

    ……

    重霄离开的时候,嘴里絮叨着,“阿眠为什么不答应呢?是我要的多了吗?许是心里苦,我过两日再来问。”

    听说她醒了,江与凝晚些时候也来了,言简意赅地和她汇报如今境内一切顺利,顺便替白炎捎来一句话,大意便是问,她醒来之事,是否需要昭告三界。

    鹤眠沉默许久,望着殿外那片虞渊一颗星子一颗星子亲自捏出来的星海,抚了抚白泽油顺的毛,说,“不必了,就当我从未醒来吧。两日后,我会离开桃源境。”

    她不信虞渊真的舍她而去她要亲自找他的话终是没说出来,鹤眠远眺无边的夜色,感慨,“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这世间,总会有新神降世,你说是吗,江上仙?”

    江与凝亦远眺杳渺夜色,仿佛做了个决定,“那我和神……”江与凝改了措辞,“夫人一同离开桃源境。”

    鹤眠看穿他的醉翁之意,也不挑破,微微笑说,“境上那灯笼果熟了,给她带些吧。”

    “好。”-

    江与凝走后,内殿只剩下鹤眠和白泽,鹤眠把寝殿里所有暗墙密格都打开了一遍。

    当初离开梧桐影离开得急,很多地方她都未曾细看,也来不及计较。

    现在她才发现,所有暗墙密格里,都是和她有关的东西,衣裳鞋袜,珠钗耳坠,胭脂水粉,还有各种女子眉妆唇妆发髻款式等等的教程书册,以及他在纸上摹练的各种眉型。

    难怪他眉画得比她好,发髻也盘得比她漂亮,当时问他他还不说,原来……那段漫长的时光,他是这么过来的。

    可这明明是他的寝殿,他困了三千多年的地方,却没有多余与他有关的痕迹。

    鹤眠不忍再看,仰头将眼里涌出的热意憋回去。

    和白泽一人一兽坐在窗边。

    四下越发悄寂,冷清得像萧条的深秋。

    大约是虞渊即便没有神陨,也同她一样元神受到重创,以致白泽变得如凡间的家畜,不会再说话了。

    鹤眠撸着躺在她腿上的白泽,想到虞渊曾经也困在这里三千多年,她只是待了一日,就煎熬难耐,眼眶不由渐热,“你曾经是不是也这样陪着他的?”

    偌大空静的内殿为她的声音附上回响,空得让人悸痛,一会后,她又问,“你说他那时都在想什么?”

    “江与凝,他没有真身时你陪在他身边吗?”

    “是的。”

    “那他那时过得怎么样?”

    “公子不让我说,他嘱咐我,若有一日夫人问起,他只让我告诉夫人,他一直挂念着夫人。

    我虽然看不见公子,但我能感觉他过得不好,自夫人身陨,寝宫外的天,便没亮过。”

    江与凝那番话仍言犹在耳。

    从未亮过么?

    窗外忽然泛叠起粼粼光波,缓缓向两侧散开,一直被人藏在深处的那片星空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鹤眠眼前。

    和表面用来障眼无序点缀的星层不同,一朵由无数银白星子特意勾勒出来的金銮花形星云,热烈地盛开在那片星空,是夜幕中,无以替代且最纯洁无暇的白。

    不用想也知道是何人所为。

    某段花摇露坠的记忆被勾起,那时她被架在窗上,恍惚间便发现这星子有些不同,只是被他带着在云端起伏,心神难凝,一笔带过后又有怪事接连发生,她就忘了。

    身体没完全恢复,但摘一颗星子的灵力还是有的。

    于是鹤眠随手撷了颗。

    握到手心的时候是惊讶的,因为缩成核桃大小的星子是温的,而且还是长着小尾巴的。

    鹤眠拎到眼前,指尖拨拨,发现这小尾巴好像能“卸”下来。

    她捻着尾巴尖往外一扯,脱离了星体的小尾巴变作两指宽的“卷纸条”。

    都写的什么小日记?

    心里那个巨大的窟窿在知道这世间还有他的痕迹时一点点修补着,哪怕她明白当下看到的“心里话”,也许跨越了数千年的时光,但多找到一抹属于他的痕迹,仿佛他与这个世间的联系,就又能多一点。

    她如那日撑开那卷婚书一样展平纸条,熟悉的字迹映入她眼中。

    ——刚做了个梦,吾成了一把伞,被神尊撑着。

    鹤眠破出笑颜,边咕哝了句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边又撷了颗。

    ——吾让江与凝复原故地七分模样,便已觉心痛难抑,幸未像十分。

    唇边的笑敛住,鹤眠一颗一颗撷下来看完。

    ——她还活着!吾要修整好身体,来日才能有足够的灵力把她养得胖胖的。

    ——至死渴求斯人,纵万死亦无憾。

    ——一愿神尊此间无梦,再愿吾梦现卿旧影。

    ——卖醉仙梦的梦仙酒庄已盘下,尝了口神尊最爱的味道,和神尊嘴里尝到的好像不太一样,假酒?听闻吾在酒后惹出麻烦。

    ——重霄小子说是货真价实的醉仙梦。

    ——今日制衣仙子又送来一款新衣裳,神尊穿上一定极美。不知再见面神尊会胖了还是瘦了?还是胖些好。但亦无妨,吾已命制衣仙子每个尺码都做了一套,定有合适的。

    ……

    ——吾死前,定十分还原故地,以此作棺,长眠亦当夜有所梦。

    ……

    自降世起,鹤眠统共没流过几次泪。如今只看了一部分,两眼已经干得涩痛,她便分出分身,遂留在梧桐影温养身魂的三日,殿内若干分身都只干两件事,累了小憩,醒了便又继续将“小尾巴”拔出来。

    度日如年的三日,鹤眠靠着他留下来的点滴,强撑过去。

    走出梧桐影的前一霎,她捏了颗同样的星子放入那片星海,“小尾巴”写着:

    ——尽阅,见字速归,寻吾领赏。

    作者有话说:

    月亮几两:揭秘啦,渊帝的真身是块翡玉,这就是一个翡玉和花相恋相爱的故事,狗头jpg。

    翡玉背光面就是武岩,向光面就是三川同学。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第一章重逢的时候,三川同学抱女鹅上喜轿的那会颠了颠女鹅,其实是看女鹅胖了还是瘦了,hhh。你们再猜猜,为什么都有那么多衣服了,三川同学还连夜让人做新衣服?

    鹤眠:我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狗东西居然有偷亲史!big胆。

    明天还有最后一更,正文就算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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