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遗世独立无同族
风冷歇,落叶皱。
云胡不肆看着鬓边佩戴银饰的浣有柒,在这几尺之地里走了走。
他苦笑着抹了抹嘴角,却还是没有抹掉已经结痂的血迹,便又把目光放在了楚伍臣陆的身上,企图从这油盐不进的女子那里,打开一个他之前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缺口。
“楚伍姑娘——”云胡不肆想要解开胡乱捆在女子脸上的白绸,却没想到被躲开了。
“不必这般客套。”楚伍臣陆讨厌与别人对视,也讨厌被人从眼睛里窥探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除非是师父——
“敢问姑娘——”又是一次被打断,但云胡不肆一点也不恼,因为他有渴望完成、甚至可以不择手段的某件事。
“我皆不知晓,或是不能答复。”她觉得这般明显、直接的拒绝,应该可以劝退大多数人了,却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不屈不挠。
“是不能,不是不愿”云胡不肆自认为找到了那个关键的突破口。
“师父对我有恩,所以不能。”
有些敷衍地应付着提问,楚伍臣陆突然发现,在白绸的包裹下皱起眉头,是一件很蠢、很难受的事情,所以她希望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像现在这样狼狈了。
“若是姑娘知晓了当年真相,还会这样吗?”自己当乘势追击,如拨弦快攻、方起战曲——云胡不肆下定决心。
“我知道当年的那些事,而且我觉得师父没错。”
无非是以同门之死,换了自己天下无敌、拯救九州罢了。
楚伍臣陆觉得,若是设身处地,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人从来都是自私的。
“楚伍姑娘还真是——与尊师一般草菅人命。”
没想到这般煌煌如神女的人,居然也是这般幼稚、有着欲望的人,云胡不肆觉得自己看走眼了,毕竟他从来就看不懂所谓的人心。
“利用得当,就不是草菅人命。”
她决定用这句话,为这次交谈画上句点。
云胡不肆果然没有说话了,但是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直放在她身上,仿佛要化作寄托了沧桑古意的风霜刻刀,剖开胸膛里的那颗心,拿出来看一看。
“你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他叹息着,再也没有理睬那个缄默的女子。
只是在走之前,他还算做了一件好事,随手解开了楚伍臣陆头上的白绸。
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没有躲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缓慢张开双眼,被骤至的光明刺得眯成两条细线,楚伍臣陆竭力克制着不适,想要从那个油腻的中年胖子身上看出些什么。
或许是错觉,也可能是光影的变幻,她竟觉得那个男人的背影,正逐渐变得瘦削起来。
但是那些随着满身脂肪晃动,而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衣袂,又让她觉得那个人,不过是一具在寒潭中泡涨了太久的白肿躯骸。
“暗中独窥镜,长眠难梦醒;花开一昼夜,坠水却为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竟会一个背影所感染,被哀意与悲恸给填满了内心。
但她还能感受到,自己的骨子里,依旧是刀兵锐利的冰凉。
枝枯静默,叶留不落。
浣有柒咬着嘴唇,脸上短暂显现过的温婉,如潮水般迅速跌退到鬓角边缘。
“你倒还记得回来。”她嘴角噙着笑,却寒得像是一口沐了月霜的长刀。
那真正的贰孽师站在日光下,只淡淡回望了她一眼,几乎化作曙色消散。
但就在他即将逝去的一刹,却因为又一次抱紧了怀中依旧酣睡的女子,而再度变得凝实起来。
“过去的事情,难道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吗?”
他风轻云淡地开口,仿佛自己的曾经,只不过是那枝头凋零的落叶、江上风吹的涟漪。
“你说过,心有愧、意难平。”
浣有柒一字一顿,恨不得就走到贰孽师的身前,用手指着他的心口发问。
“我都快要忘却了。”
他依旧淡漠,脸上的表情,是不喜亦不悲,却朦胧着一抹细腻的光色。
其实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痛苦,记得那个时候的冲动,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满怀愧疚,是义愤填膺地掷出了手中的崭灵剑。
那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使出那般没有章法、没有头目的离手剑。
本该夜尽天明之刻,却是一个少女的第二个噩梦,他曾经心悦的那个少女的噩梦。
残花败柳呵,是真的言不由衷,还是——
自己亲手埋葬的一场凄丽幻梦
所以他也会想要逃避,也会想要掩饰,抹去自己曾经在意过的那些痕迹,只为让自己记在心里的累累孽业,焚烧得不那么猛烈。
“那我只能希望,你还没有忘得那么彻底。”站在树影里的少女如刀,锐利战意化作清丽话语,“不要忘记,是你——牺牲了我这一生幸福,来换取自己复仇命途上的那条歧路。”
贰孽师短暂低头,似是要一直沉默下去。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很快抬起头,露出那张没有太多触动的冷漠面孔。
“从来不会忘记,正如你我现在所背负的这两个姓氏——贰孽与浣。纵使我会忘记自己真正的姓名,也不会忘记自这两个姓氏上滴下的累累血腥。”
缀缀烈焰,将鎏金熔转成岩,撼成无人可动的赫赫龙瞳。
眼底苍白的剑痕,闪过明烬的颜色,肩披红鬃斗篷的青年,如火似金,快要辉煌成无法抓住的透彻剑意。
激烈的风在窜动,徘徊在少女肋下的双刀,与青年背后的重剑之上。
他们彼此相望,眼底都深藏着不是信任的信任,以及披着信任皮囊的怀疑。
“这个女人是谁”
浣有柒再次打破沉默,因为她知道,贰孽师虽然表面看起来桀骜、猖狂,但骨子里却是狠绝、隐忍,这一点在很多年之前,她就知道的很清楚。
“旧世的遗族,拥有创神之骸的真骨雕。”
没有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因为他是真正的贰孽师,所以没有人能再从他手中抢夺什么。就算是那骸骨可以用来雕琢神明之躯、引得天下有情众生分外觊觎的真骨雕,只要他所守护的东西,就算是无名司中的那三人联手,也无法从他手中抢走一片翎羽。
“不是人,那便是神、或者妖魔了”
可以用骸骨来创造神明躯体的古怪羽族,对浣有柒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因为她对自己现在的这幅皮囊还算满意,就算身体曾被玷污过,也依旧是她自一出生就拥有过的东西,不会像某个人那样,永远都抓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的身上,那自太古之初流传至今的神性,依旧在血脉骨髓之间流淌。”
龙夔的神性,在贰孽师的瞳眼中恣意流转,正如真骨雕的神性,在渠栗的血管脉络间缓慢流淌。
这自天地初开之际,便同属本源的至尊、至上、至伟之力,纵使分属于不同神明的掌握,也依然会有亲近彼此的本能。
哪怕他只是个因被神明怜悯,而被允许了拥有窃据神位资格的怪胎。
“那这个女人的名字。”
曾属于神明眷属的遗族,同样也继承了神明的某些特性。
例如,那堪比神明之“神谕”、仙灵之“言灵”,每个旧世遗族都会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真名”。
那是和“神谕”、“言灵”一样,可以寄存在字眼、言语之上的强大力量,但是“真名”本身亦是其所属遗族,最大的缺陷和弱点。
“她自称渠栗,我也不知这是否是其真名。”
若是把亲近我的每个女子,都当成自己最大的敌人,那我在你心里,到底占据的是哪个位置呢
——是因爱生恨的旧时月光,还是拦阻前路的血色飞沙。
贰孽师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该自作多情,因为这样只会因为想得太多,而让彼此变得痛苦。
揉了揉眉心,鬓边饰银的双刀少女显出几分倦意,她抬眼望向远方,想要将一腔意气寄托其中。
那里该有一座雪山,高大、巍峨,顶峰处有不可战胜的敌人在垂手静坐,俯看天下颜色。
“能跟我讲一讲她的故事吗?”浣有柒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她不确定贰孽师是否还会理睬自己,“我想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贰孽师想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抱着渠栗,他将少女安置在一棵落叶凋尽的枯树之下,转身面向一直关注着他背影的浣有柒。
“我不能告诉你故事的全部,只能讲述我所知晓的一小部分。”贰孽师对上浣有柒的双眼,那对豢养夔龙真性的瞳眸揉入了些许日光,外侧轮廓燃烧成精金的虹膜不可直视,“或许你还不知道,哉魔六识已经死而复生,决意再度扰乱这片天下。”
那个时候的贰孽师,已经离开身心遭受两重创伤的浣有柒有好一阵子了。
天下着厚重的雪,落在着霜的细长红鬃上,收服了金木土三行至尊的贰孽师,虽有很多手段祛除身上的寒意,但他因为之前经历的那件事,并不想做任何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事情。
他取下腰间的夔纹酒囊袋,这是东洲一位长者送给自己的旧物,原本属于他已经战死的父亲。
仰头灌入一口烈酒,还没有熟悉这辛辣口感的贰孽师,再次忍不住吐了出来,但他还是固执地咽下留在嘴里的那一小口,任由刀子般锋利的酒液滑过喉咙,坠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搅出一阵苦痛来。
九州之间皆有屏障,东域归墟,西地长城,南疆毒瘴,北山龙脉,若不借助灵精过州的破御之力进行突破,人类便只能遵循各州屏障经由千万年时光所形成的某种规则,才能到达自己所想踏足的地域。
贰孽师踏上了北州的土地,他不知道现在所处的,到底是藏、壳、肃中的哪一州,只知道那条挟带着太初伟力的北山龙脉,正在用极致的冰寒来压制自己的修为。
他就这样停下了脚步,握着手里逐渐凝冰的酒囊袋,有些不知所措。
有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穿透了他的皮肉,游离在筋骨表面,想要将这尚有温热的躯体彻底冰冻。
贰孽师想起了自己以往经历过的那些事,想起了那些与自己一同被那些事情所困住的人。
听说,蔺品就镇守在北山龙脉之首的雪巅。
或许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寻找那剩余的水火两行至尊,也不用再执著于道功五行的大成境界,凭借着自己现在的修为,应该有足够的资格做仇敌的对手了。
但还没等他彻底下定决心,一道道宛若镜面破裂的碎纹,在仅有风雪飘摇的空流中逐步延展开来。
随着一阵刺耳的碎片掉落声,深玄羽衣的少年从幽深的空洞中跳了出来,他悬立在风雪之上,像是一抹不该在白昼出现的夜色,细长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双瞳孔大得几乎看不到眼白、隐约透露出些许寂灭死意的双眼。
他居高临下,完全不把贰孽师当做一个活人,“你就是祂所说的那个契机?”
先是一瞬的错愕,随后才是近乎本能的、握住身后崭灵剑的动作,贰孽师调动着体内快要凝结成冰的力量,有些谨慎地看着那名形象与传说中所谓羽化神仙差不多的少年。
观察了少年好一阵子,贰孽师才明白少年刚才的那句话,与其说是对自己的询问,倒不如说是少年在自问自答,于是贰孽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他是谁?”
那披着深玄羽衣的少年翘起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微笑带着比冰雪更阴寒的冷意,他转身又跨入了自己出来时的那个空洞,丢下一句对贰孽师充满了吸引力的话,“祂?你们人族不是一直再用神话传说歌颂祂的故事吗——孽晟地君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
“是祂?”猛吸进一口满是寒意的风雪,贰孽师顾不上咳出冰尘,他看着羽衣少年跨入空洞的背影,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那你——”
“脉割阴阳翳,天意沉浮主。”少年没有回头,却似是知晓了贰孽师正跟在自己身后,嘴角的笑容终是有了些微暖意,“我就是其中的那个阴字——无名山中,真骨雕·阴绰。”
“阴绰。”贰孽师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他身遭的景色顿时因那简短的二字而变幻——
空洞之外,飘摇不定的风雪瞬间停滞在半空中,突如其来的浓重夜色覆盖了原有的白昼,将一切的光亮吞噬殆尽,释放出某种神秘而压抑的气息,而这股以黑暗为载体的气息在疯狂地向外蔓延开来,带着破坏一切的特质,把其所触碰到的物质剥夺颜色,彻底侵蚀成深玄的黑。
“此乃吾之真名。”阴绰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在空洞之中转身回望,吐出疑似太古之初的吐字切韵,“言出,则通随一孤阴法道。”
名字是最简单的咒,能将事物的形态束缚在一定的范围内。
很多时候,对待某种难以抗拒的存在,找出其真正的名字,理解其所掌握的权能与力量,进而找到驱逐或者消灭的办法,是对名字这种咒最常见的用法。
所谓的真名,是神魔这类强大存在的专属,是直指其存在本质的某种定义,能够掌控相应的权能与力量,所以大多是简短普通、却又存在广义代表的词语形式。
通过之前的那些经历,贰孽师很容易理解真名的定义,而这也令他产生了困惑,毕竟真名不仅是蕴生力量的起源,也是直指生死的缺陷,这轻易就告知自己其真名的真骨雕,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才会这样做。
“不要多想了。”阴绰又将吐字的方式变回了与贰孽师更接近的切韵,“我快要死了,所以隐藏自己的真名,也就是成了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我该相信你吗?”心中的猜忌与疑惑,让贰孽师干脆直接挑明了自己的问题,“假使你说的都是真的,曾与孽晟地君处于同一时代的你,至少也是能与当初那些为尊者所匹敌的存在,怎么可能因为寿数的问题而死去。”
“真骨雕以万万载为一龄,过百龄方赴死期。”阴绰看着还在空洞外犹豫不决的贰孽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催促的表情与动作,“我与长姐一母同胞,至今已有二十一龄,确实离原有的生死大限尚远。”
披着深玄羽衣的少年停顿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过去那些难以度量的漫长岁月,“但是有一个人,曾经在无名山中为我解出一条命谶——镇封有初,故来悼阴。”
“这个人是谁,他说的话可信吗?”贰孽师看着阴绰那张仍存些许稚气的面孔,恍惚中竟感觉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矛盾感。
听到贰孽师的话语,阴绰先是有些震惊,随后发了一阵呆,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仰头张扬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牙齿,“我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孽晟地君,你说我该不该信祂。”
“孽晟地君,是人族?”贰孽师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孽晟地君的出世,远比身为人族始祖的顶洞猿要早上许多个时纪。
阴绰结束了那阵不符合他身份的恣意大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贰孽师,“祂不属于人族,但是确实是一个人,最起码那个所谓的‘人’最初就是由祂来定义的。而当初的顶洞猿能从当初的毛类转换成后来的倮类,也与孽晟地君那时的形象有关。”
“既然是与孽晟地君有关,那么身为无名府司的传承者,自然要承接这一份因缘。”贰孽师做下了决定,终于完全跨入了空洞之内。
阴绰付之一笑,说出了他的要求,“其实我对自己的生死并不在意,只不过还有一个心愿,一个与孽晟地君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