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长夜寒（二）
她们去向瞿定西辞行时，新月门议事厅上正在开会。
梁明月听见顾长夜的名字，便一把拉住了戚小玉。
原来顾长夜软禁了行一和少林的无远禅师，想要做武林盟主，却被人指认是飞天境后人。而早已被人遗忘的飞天境旧址上，不知何时起了高楼大殿……事败后他便带了手下去了那里。
“飞天境要重现江湖了。”戚小玉道。
瞿幼微舍不得她走，送行这天梁明月劝慰了她好一阵，说好了以后会再来看她。
在戈壁黄沙里走了一日，眼前荒芜得让人心惊，这条不是她们来时的路，但要比月溪镇那条路节省许多时间。难怪瞿幼微要说剩下她一个孤魂野鬼。
这黄沙大漠，漫漫荒凉，若是没见过中原的鲜艳热闹，一生也就交付在这里，可不是孤魂野鬼吗？最后会变成一缕烟沙也说不定。
“还去江南吗？”戚小玉问。
梁明月不答，掀开帘子往外看，那暗黄天地仿佛没有尽头。
原来这就是你要走的路啊。她想，这么空寂孤单，但你没有选择。
她早就不想再理顾长夜，亲近也好，仇恨也罢，她都当是前世的事。但乍一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梁明月还是很难过。
她想起幼时师兄那不算宽阔的肩膀，那永远挺直的背脊，竟然注定要扛下那么大的事。
就像疏云姑姑培育曲燕南的仇恨那样，顾长夜也是被那些他未曾经历的仇恨支配着的吧。
所以师父说，不要怪他，他有他的路要走。
梁明月放下帘子，低头捂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戚小玉靠过去，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道：“不去江南的话，我陪你回祈雁山吧，把你的小院修起来，那谁不回来住，我跟你住啊，我很喜欢住在山里。”
梁明月抬起头，扯过戚小玉的袖子擦了擦脸，“你干嘛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暗恋我啊你。”
“是啊，从你在醉和春打人开始。”
两人都笑起来。
到永宁镇上时已是深秋，梁明月给邱暮雨去了信，说临时有些事，晚些时候再去看她。又在经常卖酒的闲云客栈歇了一晚，客栈老板姓伍，对永宁的事了如指掌，听说她要请人盖楼，便答应为她找人。
第二日上山路上梁明月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她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一条隐蔽的小路。小路少有人走，除了山上的几家人，平日里都荒草满长，根本看不出路来。不熟悉地形的人不敢轻易上这边来，怕一不小心就要踏空，跌得粉身碎骨。
但这日草径上，半人高的蒿草都整齐地倒向两旁，像是有人施法一样。
“一会儿你在门外等我，若是没有异样，我会出来找你。”梁明月说。
“你在担心什么？”戚小玉问。
梁明月看了看天色，这日十分晴好，还未近正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不知道，总觉得有事发生。若我没出来，你便自己下山，不要在永宁停留，尽快回醉和春去。”
“难道是薛……”
梁明月轻叹口气，“除了他和小七，没人知道这条小路，小七……是不可能回来的了。”说完沉默了一阵，又道：“薛长夜，不，顾长夜毕竟是我师兄，他不会为难我……这里本来也是我的家，既然回来了，我也没打算离开。但是圆圆你不一样……顾长夜如今成为武林公敌，他心思难测，我也不知他会不会对你不利，所以若他真在那里，你千万别担心我……”
“你确定现在这个顾长夜，还能念着与你的往日情谊？”
梁明月轻点了下头，“我与他一同长大，知他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师父之死或者另有隐情。你想，他放着飞天境华丽宫堂不住，却跑回祈雁山来，怕也是有些目的的……现在想来，他与师父，应是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剩我一个糊涂人。就连小七……小七也比我明白许多……”
戚小玉知道说别的都还好，一说到曲燕南，梁明月便要伤心，于是插话道：“我倒是宁愿你不明白，做个开心糊涂人，像我这样。”
“你好像也是挺糊涂的。”梁明月笑道。
“是啊，糊里糊涂混日子，也不知在等什么，也不知等不等得来，也不知为什么还要再等，他那些身世秘密，我可是再也不想弄明白了，多好，多轻松……行啦，我会见机行事，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最怕死了，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回我醉和春待着养老，够不够听话？”
梁明月被她逗得笑起来，半晌才又道：“还有一事……”
“不要告诉曲燕南。”戚小玉圆圆大眼看着她，那眼神静透澄澈，带着一丝怜惜之意，“放心，他那种狠心的人未必会找你，万一吧，曲神医真想起你来，那就算他刑讯逼供，我也不说，行了吧。”
梁明月轻笑道：“谁能想到我不过是去酒楼吃个饭，竟然能认识你呢。”
如若她当初从未下山，就不能知道人间缘份的奥妙了。
“心意相通吧？所以我说，我们俩才应该结庐山中，风花雪月，避世隐居，你也不闷，我也不无聊，就这么过完下半辈子，再也不理那些臭男人，多好。唉，也是我武功不济，若是我能打得过顾长夜，我就冲进去大杀四方，然后跟你双宿双栖。”
“双宿双栖，也亏你想得出来。”梁明月笑得腰直不起来，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在醉和春等我也是一样，我会去找你。最好是多囤点东风醉，一起等我。”
梁明月没有出来，院门口也没有守卫，一切安静，只有鸟叫虫鸣。
这山怎么会这么安静，戚小玉在树丛里静待了两个时辰，才红着眼眶从原路往山下走。
你如果不来醉和春，我可是会生你的气的。戚小玉最后看一眼那个墙都缺了一大段，露出长了苔的砖的小院时想。
梁明月也想着戚小玉有没有安全下山，快马加鞭地回到崇文醉和春，所以神思时有恍惚。
“这不思归，据说是东海朝贡的贡酒，除了皇宫大内，也只有在西塞那样边境之地可以喝到……”
西塞。
她冷眼看着眼前这个玄袍加身，比以前更加肃杀和难以亲近的人，正用一种她熟悉的亲切口吻跟她讲话。
他的人去西塞掳走了格日丽，还顺便替他买了酒？这酒可是为她而买？
一切还是没变，是不是？
她想，他是顾长夜也好，薛长夜也好，与她毕竟是亲近过的。他看谁，眼神里也没有看她时的这种纵溺。
她进了小院，便被人领进师父原来住的房里。顾长夜一直跟她讲话，她也不言语，只是静坐在桌枱旁。
“丫头，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祈雁山入冬便要下雪，小院里两三日便能铺几尺厚，她日日扫雪，堆出各种雪人，又取雪水封坛，留待第二年酿酒。晚间薛长夜便在院中生火，温酒煮茶烹肉。师父歇得早，她跟薛长夜便对饮至深夜。酒都是她酿的，春花秋草冬叶，不同的酒带着各自的香气，喝得浑身暖热。
她那酒量便是这样一个冬天一个冬天练出来的。
梁明月眼睛忽然就湿润起来，忙低下头直看着杯中琥珀色液体，许久闷声说道：“好，我陪你喝。”
两个回家来的人，便喝着那叫“不思归”的酒，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天色转暗。
小院的几间房都被顾长夜修缮完毕，只有药庐还是一堆乱石破瓦。酒喝多了梁明月也不觉得饿，但顾长夜命人烤了几只雉鸡，她也没拒绝地吃了些。
从房间出来时，顾长夜在身后说：“明日陪我去寒潭看看吧。”她也点头。
迎面是祈雁山熟悉的，带着潮湿森林气味的风，梁明月用手揩了下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淌下来的泪，回了自己原来的房间。
许是喝了太多酒的关系，这晚她没怎么睡着，跑了几次茅厕，躺下便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梦。
梦见戚小玉被顾长夜的人抓了，圆圆脸变得瘪瘪的，关在小黑屋里等她去救。
一时又看见顾长夜被行一等人乱剑刺死，飞天境一片烈火，他满脸血污地让她不要怕。
还有曲燕南。
他站在她的床边，脸上是没有温度的厌弃，说“你爹杀我满门，你救我一命，算来并不公平，但就当两清了，以后再无瓜葛。”
她在梦里也觉得惊痛，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坐在床上，屈起双腿，脸伏在膝盖上无声地哭了半宿。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软弱。
曲燕南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