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云翻（二）
下了马，梁明月看见曲燕南眉间隐有风雪，知他还有话要讲。
“传说飞天境后人流落西塞，其实半真半假。真的是，顾渊之子确在人间，假的是，他不在西塞。”
“你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梁明月知道她猜对了。
“是。”
流觞山庄四十几口人命……她早该想到。
“倚环所救的中原商客是……顾渊吗？”
“是。”
难怪紫云亭说继父神秘，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的人物，可不神秘吗？
“那倚环之死……”
“没人知道她为何而死，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顾渊的缘故。”
“格日丽既是顾渊的女儿，他又怎么会让她流落到新月门？”
“襁褓婴儿，家毁人亡之日被新月门主毫发无损地收养，怎能算得是流落？”曲燕南冷道。
“那瞿定西可知道她的身世？”
“我试探过他，倒没什么破绽，说是有人将女婴放到门口暗处，若那时大夫人没有留心，被饿死冻死也有可能。那时瞿家只有一个儿子，据说夫人非常想要女儿，求神门卜的事也做了不少，流玉镇上人人皆知，顾渊怕也是算准了这一点。”
那格日丽模样和顺，想来也是金尊玉贵地养大。梁明月想。“除了你，还在别人知道她的身世？”
今日草原的风特别大，大到有点凛冽，梁明月觉得皮肤被吹得微微生疼，远处浓云不散，映着极亮的天光，预示着不久将有一场暴雨。
曲燕南沉默半晌，“紫云亭追查当年之事这么久，你以为他什么也没查出来吗？”
梁明月怔了怔，这些日子，她想着戚小玉与紫云亭久别相逢，所以也没去打扰他们，只替紫云亭找回妹妹开心而已。
曲燕南接着说道：“宁一几次三番想进新月门，当真是为了《新月秘笈》吗？新月门虽是西塞大派，但武功在中原却只属中乘。瞿门主为人也算讲理，又为何要把一个虚心求教的青年，打得鼻青脸肿再赶出门去？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要的东西，对瞿家人来说……是种冒犯。”
“你是说，宁一想要的是……格日丽？”
黑云翻涌得厉害，风也愈发凶狠，梁明月快要听不清曲燕南的话。
祈雁山多雨，却不像这样阵势可怖，总是默默地便下起来，所以他们住的院子檐下总是摆着些瓦罐接雨水。
她记得曲燕南刚刚恢复，可以下地行走，她便常与他在檐下看雨，用舌头接雨喝。
现在想来，还是那时失忆的曲燕南比较开心。他失了记忆，却未失天资——他从来心细如发。所以，他早知道了。
他知道宁一千方百计要进新月门，只是为了格日丽。他知道瞿幼微要来求他医治宁一。他也知道宁一恢复行动之后，便会掳走格日丽。
若不是曲燕南从旁协助，宁一无法作为一个废人进新月门，瞿定西也不会放松警惕。
“在离院的时候，你跟宁一就达成一致了吗？”
梁明月微红的眼眶让曲燕南呼吸不畅，便索性走开两步，背对着她，“传闻中西塞胡商带回一少年，这胡商是谁？少年又是谁？他要行动自如，不难，难的是，堂而皇之地进新月门。”
\"那西塞胡商……是谁？\"
“我原也不知。但何足贵今次回来说，那梨花剑岳封年少时曾有一挚友。飞天境灭，岳封身死之后便失了踪。那人原本醉心武艺，不恋功名，行侠仗义之事不少，但江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却并不多，何足贵费了一番工夫，才打听出那人仿佛姓关。”
“姓关……”
曲燕南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头看着梁明月道：“是啊，姓关。那胡商，怕也是姓关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次讲武大会，我见了许多人，也知道了一些事。只是有些细节总让人想不通，没想到此番来了西塞，反倒将所有事串了起来。”
“当年飞天境一役，最后清点死伤人数时，发现崔莹大弟子关柔菁并不在其中。”
“此后武林各派便认为是她带走了顾渊之子，那两年风声鹤唳，传言纷纷，直到关于西塞纹身少年的传闻出来，对关柔菁的追查才告一段落。”
“如果当时这个传闻是为了转移视线，那放出这个传闻的人，必是飞天境中人。但当年飞天境被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关柔菁，几乎不存在漏网之人……如果放出传闻的人是关重山，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梁明月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却预感他将要讲的话，对她而言，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他此刻的眼神，是她从没见过的复杂。
“别……说了……”在狂乱的风里，她的声音如同蚊蚋，刚出口便被卷走了。
“岳封有个女儿……当年也不知下落，若是也被关柔菁带走……那关重山替她掩护，就很说得通了。”
岳封有个女儿……
“你实在长得太像我的一位故人了。”
“我那位喜欢梨花的故人，早年间也是个雅士……”
“我原听说他有个女儿，若是活着，算算也有小月姑娘这般大了……”
黑云就要淹没最后一丝天光，梁明月脑子里轰轰地都是关重山讲过的话。
眼前又浮出那梨苑里的无字之碑。
难怪小时候要做什么将军舞剑的梦，难怪看着梨花就觉得亲切……
难怪……
雨还没下起来，脸上忽地一片湿凉，她伸手一抹，原来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我要回中原了。”
曲燕南的声音被风吹散，如同错觉，他脸上的表情，是梁明月从没见过的缈远空洞，在肆虐的风里显出非常无情的样子。
“所以，真正的顾渊之子，是师……薛长夜吗？”
所以师父说：“他有他的路要走。”
对吗？。
“宁一加入御剑门，是因为知道了薛长夜的身份吗？”
“薛长夜？”曲燕南冷笑道：“怕是要叫他顾长夜了。”
顾长夜。
顾长夜。
梁明月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又乱又痛似的，一时间千头万绪，眼前莽莽草原，竟像变成丛林沼泽一般，困得她不能动弹。
曲燕南要回中原了。
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果然，他不会跟她一起走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
曲燕南翻身上马，又伸手给她：“我们得快些回去了，看这马儿能不能跑赢一场雨。”
梁明月便呆呆地伸出手去，他的手冰凉一如既往，但这次她却觉得那冰凉像是直传到了她心底。她坐上马去，坐得直直的，那马儿便跑起来。
光线愈渐晦暗，狂风贴着耳朵尖啸，他们要跑赢一场雨。
进了流玉镇便是新月门，他们还是有胜算的。
但梁明月更希望他们一直跑，跑回中原去。这暴雨来势凌厉，但总有停的时候，回中原的路上，还有很多场暴雨在等着他们，只要是跟曲燕南一起，下刀子她也甘之如饴。
“我要回中原了。”
曲燕南说这句话的样子也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了，她却不敢再问，也不能反驳，甚至不敢靠身后的人太近，她用尽全身力气要在马背上坐直，哪怕与他拉开一点点距离也好。
他要一个人回中原了。不是去去就回，是一去不回。
雨还是下起来了，马儿没有跑赢。
身后的人把她往怀里揽了揽，被她僵硬地挣脱了。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挣脱，只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痛得像生了大病一样，被雨淋过的地方都痛起来，被他拉住的手臂痛得像立刻要断掉，他一碰自己，那痛就更加明显。
她也许是在生他的气。但是她是谁呢，她是不是他的仇人之后？她究竟有没有资格生他的气，她竟然也不敢想了。
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起来，草原的雨格外泼辣，砸得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那雨如水瀑一般流进她的唇角，竟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