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幽冥
“所以我就睡了一觉的功夫, 你们就给我搞出这么多破事儿？”
胡子垂到胸口的老人弯着腰：“是属下不好。”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好。”
“……”
坐在黑色雕花王座上的人穿着素净的对襟长衫，袖口和衣摆绣着仙鹤，两只脚都踩着面前的深紫色案桌，几乎是以半躺的姿势窝在王座上, 手中令牌正面显示的正是神域app。
胡子老人忍了忍, 没忍住：“主上, 您这样……恐有碍观瞻。”
王座上的身影眼皮也不抬，刷着令牌朝他吐了个字音：“滚。”
胡子老人说：“主上……”
对方抬起眼, 开始嗓音还算平缓：“这幽冥天是你的还是我的？”
胡子老人低下头：“自然是您的。”
对方掀了掀唇, 语气彻底冷下来：“那还不给我滚？”
※
幽冥天这段时间的新闻连载得很凶, 具体表现为某个大眼睛图标的程序已经因为实时消息过载大半夜被叫紧急维修了好几次。
打从半个月前神域玩家们集体从系统被送回现实里以后, 神域app从某种程度上就算是废了。
幽冥天的居民们每天没了神域直播能追, 也没法再看到自己喜欢的玩家，最开始还在用户论坛上讨论是不是故障, 甚至不止一次戳管理员赶紧检查修复。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一则消息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大眼睛图标上：神域关闭了。
其实最开始就有传言, 毕竟半个月前尚且在游戏里的玩家突然被系统召回, 而本该进游戏的玩家也一直没进新游戏场次开直播。
师瑜在神界的那场直播几乎算得上是观众们看的最后一场，但也仅仅止于神墓。因为后来师瑜撕裂空间直接从神墓跑到主神殿以后, 系统检测不到他的存在，便判定他已经离开游戏副本, 直接关闭了镜头。
那天师瑜和扶央对峙的后续没人看见，观众们简直抓心挠肝，恨不能直接从屏幕这头穿过去追上那两位求一个结果。
可惜他们没能通过直播得到的结果，最后是从神界的神祗们口中得知了。
神界和幽冥本身就不是完全封闭, 扶央死后原本的禁制也关了, 两界恢复了正常通讯来往, 双方见面第一个谈论的就是这件事。
无他，这件事在最近热度实在太高了。
主神啊，神界的掌管者啊，结果人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变成了凡人还被昔日同僚们追杀，这一新闻的要素之多，完全横压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三角恋四角恋娱乐圈隐婚豪门狗血好么，毕竟双方的主人公知名度就不在一个层面。
只是那时的神界同样是一团乱，他们得到的唯一消息只有扶央死了。
直到现在。
【卧槽，神域真的要关服了？】
【本来就是浮邺神为了收集神格碎片才开发的，现在浮邺神都掉马死翘翘了，神域当然就没用了呗】
【不过现在神界主神的位置好像又空下来了吧？原主神会回归吗？】
【原主神要回归当场就该昭告天下，主神更迭的消息早该传到幽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消息，就说明压根没这事儿啊】
【可是原主神不回去，那难不成是打算禅位给别的主事神？神殿还有哪个主事神能让别的神心服口服？】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位置就这么空着了呢……】
【楼上你在想什么，咱们幽冥天冥主也天天不管事，你见过有谁叫他下马把位置空出来吗？】
【楼上，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神界主神曾经多风光的名号，结果手下的主事神之首都一直想杀了他取而代之，你真以为冥主不管事就不会被盯着了？】
【扯远了吧，标题不是问的神域吗？】
【诶，说真的，我对神界那些恩怨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以后神域app是确定没法看直播了吗？】
【同问，要是确定我就直接删了】
【好不容易找到神域app这么好的打发时间工具，结果现在还要出事，这一下要删掉我多少乐趣】
【我最近又关注了两个新人玩家，结果苗还没来得及养就整块地都被掀了，太惨了】
【而且神域关了以后也再不能在直播里看到师美人了吧？】
【看不到不是好事吗？神域里到处是坑，要能好好待在尘世，为什么非要他去神域？】
【我还嫌浮邺神死得太早，我连偷渡票都买好了就准备去神界给他一刀，结果还是没赶上现场，害主神大人杀那么个玩意儿脏了自己的手】
【我都到地方了结果被禁止入境，他们居然说我带的危险品太多，烧硫算危险品吗？照霰子算危险品吗？引火珊瑚算危险品吗？？】
【这怎么算，起码带一吨散魄炸药吧（狗头）】
【我真的好奇好久了，为什么咱们幽冥天会有那么多神界主神的脑残粉？】
【前面的应该年纪不大吧，当初神界没发生背叛的事以前，主神曾经来幽冥天拜访过，还是冥主亲自接待的】
【我听说的版本怎么是冥主有什么事需要主神帮忙才从神界将他请过来的？】
【咦，不是因为他俩有仇所以私下见面互扯头花吗？】
【啊？？！】
【救命，谁能关心一下标题的问题，神域要关闭了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内部消息，冥主近日就在和议事员们讨论这事儿，应该要不了多久会出官方通知，只管等着就行了】
※
“神域现在还在幽冥天外？”冥主问。
胡子老人纠正：“是还剩下一部分在幽冥外域，其他大部分已经在这二十多年里被神域玩家们收集走了，对比最初成形时缩水严重，剩下的面积还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
冥主指腹抚了抚令牌的边沿：“那个鬼神是怎么回事？”
“那是二十四年前神域成形后才出现的，勉强算是……神域的守护者。”
冥主挑了挑眉。
“神域毕竟是神界那位的神魂转世时携带掉落在幽冥的东西。”胡子老人说，“神格本是先天灵物，被硬生生剥离再分裂成两半自然会有怨气，怨气凝聚后就形成了鬼神——本质上和无间地狱里那些怨鬼厉鬼的形成都是一套原理，它一直徘徊在神域外，不肯离开也不愿消散，会驱逐所有外来者。”
冥主意味不明：“主神神格的怨气形成就这么点本事？连一击都承不下来？”
“鬼神一开始并非这样。”胡子老人说，“最初神域成形，有我幽冥天的居民好奇深入探寻，无论结伴还是独身，结果都无一例外，都是无人生还。”
“神域一开始对外界排斥的确很严重，哪怕神界靠系统也只能将神祗送入外围区域，后来鬼神力量不断被削弱才得以深入内部。”
也才开始有了上九天和下九天的区别。
“神域的直播软件会随着每一次看直播前支付的带魂息的冥币来抵消鬼神力量，因为我幽冥天的居民天生就能抵挡怨鬼厉鬼。半个月前的鬼神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几乎油尽灯枯。”
所以上九天才取消了纯白空间，改成和下九天一样的开场模式。
胡子老人说了最后最关键的一句：“何况它半个月前对上的是主神本尊。”
哪怕力量几近油尽灯枯，可它依然能在出现于神界时便撕裂大地，若非对上的是自己原主子，都不可能一击被打得烟消云散。
冥主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你觉得鬼神还有意识？”
“神域也有意识。”胡子老人说的甚至不是个疑问句，“神域在这二十多年里缩水得只剩下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按照我们的预计，以系统每个月会开启的游戏场次来看，至多一年时间，神域就会被踏遍，神格碎片会被浮邺神彻底集齐。偏偏在这最后一年主神本尊被扯进了神域，您认为这是巧合吗。”
冥主重新往后靠回王座上，双腿交叠搭在案桌，支着下巴：“所以你特意叫醒我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些？”
胡子老人沉默了一下。
空荡荡的大殿里忽然跳出了另一道身影，是个穿长衫的女子，宽大的衣袖将两侧烛火都带动得摇晃了两下：“主上，现在幽冥天的居民都在问神域是否会关闭。”
冥主垂眸看了眼手里的令牌，上面还停留在师瑜半月前撕裂空间时直播间拍出的最后一个画面。
那女子道：“神域虽然带了个神字，但分明从始至终都存在于我幽冥天外域，为何我们要任由神界隔着天地给属于幽冥天范畴的地方命名？”
冥主便顺着她的意思问了：“那你看该如何？”
“属下认为，与其等待神域自然消散，不如提前将其收入我幽冥天自己囊中。”
冥主视线又落到旁边：“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胡子老人没说话，默认了。
冥主将手上的令牌一抛，牌子落在案桌上呼啦呼啦转了数圈才停下。
胡子老人心里隐约觉得对方态度不对劲：“主上……”
那女子却直接道：“主上，主神的神格乃是天道赏赐的至宝，即便如今的神域所蕴含神格本源已经远不及完整的时候，可是神界主神和浮邺神体内那大半的神格碎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如今幽冥天外域那片神域，便是这世间最后的主神神格。”
那女子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火热：“这样一件宝物，为何不让利剑出鞘，而要放着明珠蒙尘？”
冥主垂着眼思索了几秒，点了下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女子心中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对方接着道：“那安排一下，你们准备进神域。”
“？”
“怎么，收集神格碎片不是需要进神域游戏做任务吗？”冥主说，“你们直接去幽冥天发令招收幽民玩家，然后组队进入神域收集神格碎片。”
“？？”
“正好神域app还在，而外面幽冥天的居民们说少了神域少了乐子的呼声又高，你们进去前想办法给自己挂上主播的身份，一进游戏就开直播，还能顺带给大伙取乐。”
“？？？”
“不过我们这里没有积分给你们做奖励，那便在直播上开通打赏渠道，幽民们打赏，收入直接给你们分成。”
“！！！”
“没意见吧？”
那女子双目灼灼：“保证完成任务！”
与此同时，整座大殿里房梁上，地板下，屋帘后齐齐传来声音：“保证完成任务！！”
胡子老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主上，这不合适吧？”
冥主问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抛头露面，恐成笑柄。”
“你到底是活在我统治下还是活在大满解放前？”冥主打了个哈欠，压根没等对方继续出声，“这幽冥天是你在管还是我在管？”
老人顿了顿：“自然是您在管。”
“那就这么定了。”冥主站起身，“收集的神格碎片直接送到我这里来。”
※
一个月后，冥府议事员们终于在原本的神域app基础上按照自家主上大人的要求更新完毕，而原本每天按时追神域直播的观众们令牌上全收到了更新消息。
照惯例点开窗口后，观众们便震惊地发现，里头镜头对准的主播的脸，居然是他们幽冥天冥府中的议事员。
议事员们同样必须压制力量才能顺利进入神域，甭管平日里对外多高贵冷艳，进了神域都要和鬼怪贴面跳老年迪斯科，如此反差居然也吸引了不少居民，总算逐渐压下了对人类玩家们集体罢工的不满。
更重要的是，过去人类玩家一旦入了上九天，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就越不会在乎观众热度这种东西。而靠直播打赏吊着报名进神域的幽冥主播们却不同，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天天可劲作死，作得越狠观众打赏越高，而观众们的打赏又诱使主播们继续更多危险行为，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形成了良性循环。
幽冥天没有每七天进一次游戏的规矩，力量弱小些的普通幽民们还知道每场游戏结束后休息，可强大些的议事员几乎上一局游戏结束汇报完又立刻进了下一场游戏，内部竞争愈演愈烈的结果就是余下那块不到原来十分之一大小的神域，按照预计应该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来收集，可事实却是刚过去三个月，神格碎片的收集便进行到了尾声。
冥主托着镊子，将手下呈上来的神格碎片一块一块装进透明贮藏瓶里。
瓶中的碎片越堆越多，像吸管星星越积越高，每一块不规则碎片都散发着柔和荧光，看着精致又漂亮。
“主上。”胡子老头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这是最后一批神格碎片了。”
冥主揭开盒盖：“神域消失了？”
“是的。”胡子老人说，“每一块神域的本源都被收走了，它们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冥主将盒子里的神格碎片也移到透明贮藏瓶里，随意地“嗯”了声。
“不过幽民们对此的反应比较大。”
之前谁都以为神域直播又恢复了，结果这才持续了不到四个月又宣告关闭，而且这一次还不是暂时休整，而是连源代码都销毁了，哪怕提前预告过，刚刚爱上这一消遣方式的观众们也难免会有意见。
冥主头也不抬：“这种事情还需要问我？自己不会处理？”
胡子老人便没继续这个话题：“主上，这些神格碎片您打算如何处置？”
冥主放下镊子，塞好瓶塞。
胡子老人说：“尘世是众人共同管理，而神界如今有是无主状态。若您能将主神神格尽数吸收，想必这天下都再不会有谁能阻挡得了您。”
冥主站起身，弹了弹衣襟：“我要吸收它们做什么？又有谁要挡我了？”
“主上……”
冥主淡淡地抬起视线：“还是说你挺希望我强吞一团我吸收不了的力量来个爆体而亡？”
胡子老人面色一变：“属下不敢！”
冥主看着他：“真的不敢？”
胡子老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膝盖在地面上撞出“咚”的一声巨响。
一双黑色木屐停在他眼前。
冥主扶正了他头顶的乌纱帽，声音很轻：“戴着帽子的时候要记得抬头挺胸，否则是会掉的。”
胡子老人肩膀僵硬地绷紧了。
直到听见耳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缓慢地抬起头，眼见对方已经走到了门边，忽然提高声音：“若是主上您无法吸收，那不如将其贩售给神界换取法宝？主神的神格碎片应该没有哪位神祗会不想要。”
“你说的有道理。”冥主回头笑了一下，“我这里刚好有个需求最合适的客人。”
※
莱纳公立医院刚刚经历一场大雪，屋檐下挂满水滴形的冰棱。
靠后门的地方是住院处，单人病房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机器连接着人的心肺呈折线一上一下地跳动。
病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手背插着透明输液管，指尖的颜色几乎要融进雪白的被单里。
“这才过去多久没见，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惨的？”冥主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方才把那只装满了神格碎片的贮藏瓶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你帮我一次，现在我还你一次，咱俩扯平了。”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可上回是我好说歹说才把你请到的幽冥，而这次你在尘世居然要我主动过来，我怎么也算是幽冥共主，现在为了你出趟门都要遮着脸不能见人，一点排面都没有，这么算我亏大发了。”
病床上的人阖着眼，呼吸安静又微弱。
冥主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到：“我也不求你报答我，以后没事少来鬼门关晃悠就行，守门人都快被你吓得折寿了，我幽冥担不起你这尊大佛。”
门外的走廊响起了行人的脚步声。
冥主撑着窗台，直接翻身跳了下去。
那天正是加尼莫尔临近新年的时候，小护士查完房离开的那刻，病床上的人眼睫忽然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