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叛逆的他
一时间, 气氛剑拔弩张。
万达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是再不出面,今天他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饭桌。
说实话, 万达虽然早就知道邱子晋是个外圆内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犟脾气,不过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对谁态度如此强硬。
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发生毫不妥协的争执。
若万达是个满脑子孝义的腐儒文人,或是一个文官卫道士,邱子晋这般无礼的举动自然会遭到一番驳斥, 骂他忤逆母亲, 天地不容。
但是他可是胳膊肘从来向内拐, 以奸妃外戚的身份, 多年霸占了“京都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的万镇抚啊。
更何况这种形式就是见证他们这支饱经风霜的“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兄弟情深的光辉时刻, 万达当然选择“帮亲不帮理”。
“夫人, 何必动怒。”
万达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小邱说的只是‘缓缓’, 又不是抗婚不娶了。”
邱母听到这话, 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她毕竟是亲手打理家中商事的女强人, 刚才只是被儿子突然的反抗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 刚才自己实在是过于冲动了些。
“今天是邱巡按回乡夸耀的大好日子,大家何必闹得如此不睦?有什么事儿, 等过了今日再说也不迟。夫人, 您说的是不是?”
万达说着, 态度诚恳地先干了杯中的美酒, 然后摆出十分真诚的目光瞧着邱夫人。
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 兼着四品朝廷命官的身份。
邱母见这位小万大人身段已经如此柔软, 姿态放得这样的低, 也不便再多发作,陪笑着举起酒杯。
见到邱母回敬了锦衣卫大人一杯酒,两人双双入座,同坐的邱家长辈们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邱子晋被他的父亲拉着袖子坐下。
他看着正在奉承万达和杨休羡两人母亲的侧影,缓缓地垂下眼睑,一排羽扇似得鸦色睫毛盖住了邱子晋黑色的瞳孔。
站在万达身后随扈的高会,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邱家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瞧的清清楚楚。
邱母的跋扈,邱父的懦弱,和邱子晋的愤愤,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发誓,他刚才分明看到邱书生笑了。
书生薄而红馥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得逞一般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被敏锐的锦衣卫看在了眼里。
高会用眼角的余光往杨休羡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也是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
明天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邱子晋去做,夸官三日,今天不过是开始的第一天。
之后他还要去邱家的祖坟给祖先们培土上香,去族学里教导邱家还在读书的小学生们。
再之后还要去县衙接见县官,到当地的孔庙去祭拜孔圣人,再去县学聆讯学子们。还有接待地方的士绅,考察民情地貌等等。
总之,就算今天没发生邱子晋提前发现新娘换人的事情,这五天后的婚礼也都算太仓促了。
这哪里像是在结婚,简直像是在赶场逼婚。
从荣典堂回到所住的院落后,万达和杨休羡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见到万达被小厮领进书房,邱子晋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他招呼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万达坐下,又让小厮奉完茶就出去,没有他的吩咐不准进来。
小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走出书房,转身把门关上。
万达对着邱子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口中默默地数了三个数。
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边,以掩耳不及的速度一把拉开房门。
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偷听的小厮没有防备,整个人往里头倒了进来,重重地跌在万达的脚边。
邱子晋嘲讽地一笑。
“你可知道,本官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么?”
万达蹲下身子,对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大的小孩子露出一抹堪称“狰狞”的恐怖笑容。
“知,知道……”
小孩哭了。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是怎么对待偷听,偷看的人么?”
他说着,从官靴中拔出一把匕首。
这玩意是广怀送给他防身的。
杨千户说以他的身手,若是真的遇到了高手的话,正面对敌基本上没有什么胜算。也就只能用暗器搏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没想到,这把匕首从京城揣到了歙县,从歙县揣到了小邱的故乡。高手什么的没遇上,现在被用来吓吓屁大点的小孩子了。
万达飞快地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在小厮的眼面前晃了两下,然后贴上了他的面颊。
“偷听就割耳朵,偷看就挖眼珠。你说,你是听到了,还是看到了?”
“呜呜呜,大,大人饶命。”
小破孩被他这么一吓唬,眼泪鼻涕呼啦啦地往下淌。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是夫人让我看着少爷的……呜呜呜,说少爷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汇报给她知道。呜呜呜,大人不要挖我眼珠子。”
眼看他鼻涕都要滴在自己的靴子上了,万达拍了拍小厮的脑袋,示意他抬头听话。
“你就站在门口给我看着。谁要是想进来,你先给我传话,听懂么?”
“懂,懂!”
“夫人那边知道该怎么回答么?”
“知道,知道。”
小厮捣头如蒜。
万达狰狞地笑了笑,又把匕首对着小厮比划了两下。
“滚。”
后者一手捂着一只眼睛,一手捂着一只耳朵,屁滚尿流地“滚”到走廊外去了。
“小邱,你娘管的也太宽了吧。居然还找人监视你。这可是你自己‘家’啊。弄得跟诏狱似得。”
万达潇洒地把匕首插回靴子里,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说道。
邱子晋回应他一个苦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饯。
“吃不吃?”
“不了不了,这一路上都给我吃吐了。我姐怀小皇子的时候,吃的蜜饯都没那么多。”
万达摇了摇脑袋。
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邱子晋带了大约有三五箱的蜜饯果子。如今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虽然里面也有万达的部分功劳,不过大多数都是邱子晋本人消耗掉的。
万达过去曾经听到他夸口,说自己吃蜜饯点心的肠胃和吃饭的肠胃是分开的,那时候还有些不信。
现在他何止信了,他简直怀疑这家伙跟牛一样有四个胃。一个吃饭,一个喝汤,一个吃点心糕饼,一个吃蜜饯瓜子。
“哎,我说小邱,你这个书房不怎样啊……”
万达背着手,在他的书房里兜了一圈,啧啧叹道,“我们侯爵府,虽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不过我家书房还是布置的蛮不错的。就说这窗户外头的风景……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流水的,春天躺在矮榻上晒个太阳,看看外头花儿草儿什么的,很是舒心惬意。”
万达休沐在家的时候,基本不是在研究做菜,就是躺在书房里看画本打发时间。打发打发着就睡着了,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可不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小邱家照说也是有钱人家,他的书房应该布置的格外雅致才对。比如墙上挂把琴,墙角边种盆兰花,至少墙上也要挂两幅画么。
怎么除了两个大书架和两幅大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看到四面雪白的墙壁。
窗户也只有孤零零的一扇,还是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壁,根本谈不上什么风景。
这大热天的坐在书房里,简直像是坐进了冰窖中。让人半点吟诗作对的心情都没有,制冷效果倒是挺不错。
万达说着,指了指正对着邱子晋书桌的窗户,“这堵朝南的墙把大好阳光都隔住了。不行不行,快找人给拆了。”
“这里原来是我爹的书房,从里面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我爹那时候写了好多有关这个小湖的诗作……不过我娘说那都是歪诗,没有圣人道理,都是风花雪月,过于轻薄。”
邱子晋往嘴里扔第二颗蜜饯。
“后来到了我五岁开蒙了,这屋子就给了我。我娘说,读书便是读书。莳花弄草会乱了心性,湖里面又是鸭子又是鹭鸶的,夏天还有蚊虫蝉鸣,更是让人心烦。就找人特意砌了这堵墙。”
“啊?特意砌的墙?”
万达吃惊地转过头。
“至于那堵墙,原来上面有扇窗户。”
邱子晋指了指东边。
万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书画。上面写着大大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除了这幅字,就别无一物了。
“我七岁那年,下了学在书房里背书。我娘端着莲子羹来看我。”
邱子晋看着白墙,眼神中透着怅然。
“正巧我叔叔家的孩子过来找我去玩捉迷藏,就趴在窗户上跟我说话。被我娘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小孩子放了学玩一会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万达心想我还逃课出去打游戏呢。
“我娘当下就让仆人把我婶子找了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了她们母子一顿。说我堂弟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要带坏我。难怪我们邱家一百多年没出一个读书人,原来是‘家风不正’。年轻子弟只顾着玩乐,想不到力争上游,只会沦于下沉。把我婶子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一路把我堂弟打着回家……”
“七岁的小孩子而已啊,要你们怎么‘力争上游’?”
万达愤愤不平道。
看来这邱夫人就是个标标准中的“大明虎妈”,小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啊。
“后来我娘就让人把东边的窗户给封上了。只留下西边的窗户和后面这扇门。我念书的时候,仆人们都不能往书房这里走。哪怕逼不得已过来传话,也都是踮起脚走路,不能让我分神。”
邱子晋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说道,“有一年,有个两个丫鬟姐姐从外头路过,互相打闹的时候声音大了些,正巧被我娘看到了……就直接把这两个人发卖了出去,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我娘说他们言语轻浮,是要勾引少爷。”
万达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朝着邱子晋的蜜饯果子摸去。
邱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十多岁的丫头要勾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要来点甜口的缓缓心情,镇定镇定。
“整个邱家,没有比我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我娘规定我每日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背书,背前一天先生教的课文。卯时出发,去族学里上课,路上有小厮和她身边的大丫头接送,沿途不准和族里的子弟戏耍玩闹。”
万达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小小邱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念书了!吓!虐待小学生不成?
“那,那你没有玩伴么?”
成天念书谁受得了?再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我不能玩,当然不需要玩伴。”
邱子晋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有朋友。我娘说了,等我当了官,族里的弟子都唯我马首是瞻,他们不配当我的朋友。等我到了京城,认识了高官子弟,那些才是我的朋友。”
万达听了,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糕饼压压惊。
“申时下了学,从学堂回家后,先吃点心,再去背书。背今天学堂里的课文。然后等吃过了晚膳,再去念书。”
“哪有那么多书好念啊,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了。”
万达忍不住吐槽。
“我娘说皇帝喜欢神童,等二三十岁再中状元,什么都晚了,一定要我比别人多学一步。一直念书到晚上亥时,我娘会亲自坐在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等全部都背会了,我才能去睡觉。”
邱子晋指着书桌外侧的一把红木交椅说道。
“背,背不出来怎么办?”
学渣万达紧张到有些口吃了。
“背不出来就打,打完了继续背。”
邱子晋指了指万达身后。
后者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深色的戒尺。戒尺的上方穿了一个小孔,用一根拈好的红绳穿了起来,挂在一颗铁钉上。
这戒尺握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用黄铜做的?!
用黄铜做武器打孩子?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万达咽了咽口水,伸手摸了摸尺子的厚度,右手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左手手心用力地敲击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和正月初一的上午可以不用读书。其他的日子,皆是如此。”
邱子晋叹了口气,将戒尺重新悬挂了起来。
“那,那你生病了怎么办?也要念书么?”
万达握着被自己敲红的掌心,情不自禁地问道。
邱子晋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的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那位太医常说:富贵人家的小孩子生了病,不用吃药,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所以我一生病,我娘就会撤了我的饭食,让我躺在那边的小榻上睡觉……”
他指了指西边墙根下的小矮榻。
这个书房至今还保持着三年前他离开家时候的样子,榻上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
“我娘说‘温柔乡,英雄冢’。高屋暖榻,只能养出纨绔膏粱子弟。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培养出浩然正气。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万达看着如今看来也冷清到了极致,仿佛雪洞似得书房,完全无法想象还是个孩子的邱子晋,是怎么饥寒交加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熬过来的——难道就靠一身“浩然正气”么?
难怪从南京后湖出来后,小邱受寒病倒时候会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胡话。原来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万达心想我“学渣”就“学渣”吧,老万家穷就穷了点,至少我这辈子的童年过的很快乐啊。
霸州军营里的哥哥叔叔和干爹,还有隔壁县衙里的老爷和师爷们可都是真心疼我。
就连去做“童工”的临清酒楼的掌柜和河东狮夫人也对我很好……
“小邱,真是苦了你了。”
他拉住邱子晋的手,吸了吸鼻子,真诚地说道。
这种非人类的日子换给他来过,他恐怕连一天都熬不下去。
然而小邱从五岁启蒙一直撑到十四岁赴京入国子监念书,熬了足足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时间才熬出头……实在是太惨了。
“小时候,我背不出来书的时候,就会哭。我一哭,我娘也跟着哭。说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我而活着。我爹是个不中用的,我不能随我爹一样废物,不然就太对不起她了……所以我大了些后,就连哭都不敢了……”
太窒息了……
万达捂着胸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念书念的苦的时候,吃点蜜饯就觉得甜了……’”
邱子晋低下头,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包蜜饯。
“那是一个新来的小厮。他年纪比我大些,是个开朗的小哥哥。因为是男孩,所以能够经常出门给我偷偷买些新鲜的玩意儿带进来。有时候是蜜饯糕饼,有时候是一些玩具,还有那些我娘绝对不让我看的市井话本……”
邱子晋眯起眼睛,怀念地说道。
“那些东西都不能让我娘发现。我把它们藏在抽屉的夹缝里,衣服的袖子里。夜深人静,看书看得头疼的时候,偷偷地拿出一颗蜜饯,翻翻新出的话本子,觉得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打发了。”
“难怪梅千张之前偷你的果子,你那么生气呢……”
万达恍然大悟。
“是啊……他怎么能偷我的蜜饯呢……”
邱子晋捻起一个甘梅,看着上面一层凝结得霜糖低声说道。
那么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什么都束缚不了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偷我这个“可怜人”的蜜饯呢……
“所以,那个‘明光哥’,就是你那时候的跟班?是他帮你出门买的蜜饯果子么?”
绕了一圈,万达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是……”
邱子晋将甘梅丢了回去,将纸包封好,放在书桌的一角。
“我离开家乡之前,一直都是‘明光哥’照顾我。他家是在木炭厂那边负责烧窑的。后来我爹看他人很实在,正好我娘也想要找个老实的小厮来照顾我,就让他进了内宅。”
万达推测,邱夫人应该是怕过早地在邱子晋房里放丫头,会毁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和身体。
更是怕他走上邱父年轻时候的老路,和房里的侍女纠缠不清,所以放了个小厮进来。
没想到这个小厮居然也会“暗度陈仓”。
他的到来,就像是在这个四面不透风的书房里开了一条门缝,将屋外头清新的空气放了进来。让几乎要憋的发狂的邱子晋终于呼吸到了一点自由的空气。
难怪小邱那天在牌坊下如此失态,原来是因为见到要刺杀自己的人居然是童年珍贵的伙伴。
“那你知道他有个妹妹么?”
万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审讯犯人。
“听说过,没见过。我娘对下人管的很严。端茶送水的丫头和在外头扫地洒水的仆妇们界限分明。一般人近不了我的身边,尤其是女孩子。就算是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我住的院子的。”
万达听了不由得咋舌,感觉这里比侯爵府还像侯爵府。
眼看天色不早,万达起身告辞。他还要回去问问杨休羡那边审得如何了。
邱子晋将万达送到房门口,两人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见面。
“小邱。”
突然,万达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邱子晋一愣,一双凤眼微微地挑了起来。
“邓翔,邓总旗……他真的是你的‘远房表兄’么?”
邱子晋脸色突然一变。
“或者说……两年前,在‘临水居’的茅厕外头,我和杨大人,真的是因为‘偶然’才会与你碰面的么?”
这段话万达憋在心里有一会儿了,现在终于说了出来。他心里却又是忐忑到不行。
邱子晋撑在书房大门上的手指被他自己捏的发白,一张俊俏到让女子惭愧的容颜也是一阵青一阵紫。
就在万达打算干脆放弃逼问的时候,邱子晋笑了笑。
“不是……”
微微上挑的美丽眼睛中当着点点的泪意,映出走廊尽头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
“‘临水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是想要结实豪门子弟的不二去处……自从万大人被封了锦衣卫千户一职后,我在您每个休沐的日子,都会特意到那边去。我们总有一天会遇上……”
万达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你是故意的?”
“是……”
邱子晋慢慢地低下头。
“邓总旗呢?那天我和广怀……我和杨千户拒绝你之后,你为了能够接近我,接近北镇抚司和锦衣卫,才故意认下的那门‘亲戚’,是么?”
“是……”
听到邱子晋的回答,万达只感觉心口一阵刺痛。
自从他当上了这小国舅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逢迎拍马。给当时的伯爵府送古董的,送字画的,乃至送丫头和小厮都不计其数。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他,接近他手中的权力和身后那个名副其实的大明国第一的“靠山”。
他以为至少邱子晋,高会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因为案子才走到了一起。
一路走来,历经各种艰苦,各种生死存亡的关口,是真正的“过命兄弟”。
结果,原来邱子晋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万达感觉眼眶湿-漉-漉的。
十八岁的少年觉得自己被好友背叛了,心头刀绞一般地痛苦。
“邱子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万达咬着牙说道。
“大人,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是为了做官,或者可以得到什么别的好处而接近大人的。”
邱子晋上前一步,慌忙地拉住万达的手。
“大人,你是我邱子晋第一个‘朋友’。哪怕我一开始骗了你,但是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邱子晋哀求道,“真的,大人你,还有杨大人,高会……还有他……你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大人你要相信我。”
万达低下头,感受到了邱子晋冰凉的掌心正在不断地颤动。
他在紧张,他在自责,他害怕失去万达的信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喉咙因为干涩而嘶哑,他仰起头,强忍住泪意,想最后听听这个“好友”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为了摆脱我娘,摆脱邱家。”
邱子晋抬起脸,泪水划过少年稚嫩的面颊。
“我受不住了大人……我要‘自由’。”
他说道。
“万大人,帮帮我……求求你。”
一墙之隔的湖岸边,一个双手环抱的人影,听着这边带着哭音的说话声,望着眼前这一汪几乎被夜色凝固住的湖水,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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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小邱故意让你‘刺杀’他的,是么?”
杨休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绑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
“是……是少爷吩咐我这么做的。”
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半边还算完整的脸颊。
“少爷说,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才能帮你‘解脱’?”
杨休羡低头问道。
“是‘我们’。”
他露出了一个连恶鬼看到都会惊吓不已的笑容,“他说天底下能救‘我们’的,只有锦衣卫,大明朝人人都敬畏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站在杨休羡身后的高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今天之前,他们谁都想不到,那个热爱美食,性格耿直的漂亮书生,居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人。
“你觉得,我会信你?为了你一个下人,去得罪‘那位’么?”
杨休羡弯下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这张因为笑容,而显得愈发恐怖的面孔。
“老爷你不用信我。你信少爷就行。”
袁明光说着,重重地朝着杨休羡磕了一个头。
“求锦衣卫老爷,救救我妹妹。求求您了……”
杨休羡站了起来,吩咐外面的人进来看住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然后带着高会走了出去。
这里不是邱家宅,是靠近景德镇镇上的一间小屋,今天下午锦衣卫特意找来关押这个鬼面男的。
“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么?”
杨休羡问道。
“邱大人的话,应该可信。”
高会用脑袋点了点头后方,“他只是一个报信的而已。”
“小邱骗了我们,骗了万大人两年多,你还觉得他‘可信’?”
杨休羡看着高会。
“邱大人是个好人。”
高会想了想,回答道。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一起破的那么多个案子也不是假的。
就算邱子晋当初是抱着什么目的故意接近的他们,这段日子接触下来,邱子晋的本质到底如何,他再愚钝也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一个‘好人’……”
杨休羡被高会堪称“淳朴”的回答逗乐了。
今天月光还算不错,不用提灯也能看清道路。两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邱家宅村口,站在那个属于邱母的恩荣牌坊下。
杨休羡抬起头,看着上头雕龙画凤的装饰,对着高会说道,“你走一趟京城吧。去‘那个人’的府宅打听看看,情况是不是和袁明光说的一样。”
“但是宫里那边……”
高会皱眉。
“没事,‘他’会跟你一起回去的。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杨休羡说着,望向了高会的身后。
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男人从牌坊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对着两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