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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牌坊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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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青天的老家在江西景德镇, 与徽州的黄山交界,东南边则毗邻徽州的婺源。

    京杭大运河,是明清两代漕运的大动脉。而以两淮盐商为代表的徽商们, 则宛如奔跑在这条大动脉上的血液。

    可以说,扬州之盛, 江南之盛, 除了此地自永嘉年间洛阳贵族衣冠南渡后, 一贯人杰地灵, 英才辈出之外。

    最关键的原因, 就是占据了盐业和运河之利。

    将徽州作为考察的第一站,确实挺有道理。

    而且离开徽州后,他们就可以改走陆路,一路乘车骑马, 夸耀回乡,抖抖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的威风。

    此次出行,万达等人没有再借商船, 而是搭成官船南下。

    果然,这艘足有三层楼高的官船, 在走到徐州之前,河道上已经开始隐隐有拥堵之意。

    进入了清江之后,因为船体过于庞大,几次差点与逆向行来的北上运粮的巨大商船擦肩。

    此时也不存在什么水上交通指挥部, 为了不耽误运粮,万达等人无奈,只好改为在夜里行船, 给运粮船让路。

    但即便如此, 进入了淮安水路后, 万达感觉仿佛每天都置身于六百年后的北京五环高架路桥。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人想要流泪。

    靠近江南之后,被淤泥阻塞的航道,又被大小船只堵得满满当当,已经到达了完全无法挪动的地步。

    万达等人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因此倾覆在河道里的船只,和搁浅在江滩上,不得不召集纤夫拉纤的商船。

    他站在甲板上,听着从两边船只上传来的南腔北调的互骂声,“娘希匹”、“侉子”、“意里八怪”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行走于全国各地的江浙人士,虽然来自的地域不同,但是很神奇地能够听得懂对方的乡音,并且使用各自的乡音毫无障碍地交流。叫北方人看了啧啧称奇。

    好在他们这艘是官船,那些人还不敢对着他们乱骂。船上那群随行官兵可不是吃素的。

    不过他们这行人里头,除了邱子晋,都是北方人,就算被骂了也不知道对方在骂什么。

    “小邱,你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你再这样吃下去,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你就能吃出一口蛀牙了。”

    万达闻着邱子晋房里的一股甜味,感觉自己都要被齁死了。

    就他坐在这里找邱子晋说话的短短时间里,这家伙已经干下去一包松仁糖和一盒京果了。

    今天万达接到了锦衣卫衙门飞鸽传书来的邸报。

    邸报中写着陛下虽然最终还是不允许首辅李贤回乡守制三年,不过终于答应他可以启程回家办丧事。

    为了防止李阁老在家“耽误太久”,“影响工作”。

    “剥削达人”皇帝姐夫还专门派了人,随同李阁老一同回乡,“协助”他尽快处理葬礼,并且督促李老不要留恋家乡太久,准时回京销假……

    看完这封邸报,万达冷汗直流,然后同情地看了一眼回乡“顺便结婚”的邱子晋同学。

    同时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北镇抚司这群陪着小邱回家成亲的人,和那些陪着李阁老回家办丧事的人,似乎没啥区别……

    万达本来是想拉着邱子晋一起暗地里批判批判他这个姐夫,是不是太没人性了,不过他在这里说了半天,对方似乎一点都没听进去呢……

    “大人,我问你。”

    邱子晋连茶都没喝一口,不断往嘴里放糖果,“梅千张真的死了么?”

    他们回京城当日,胸口还绑着绷带的梅千张就被南镇抚司的人带走了。

    过了半个月之后,就传来了他因为藐视军纪,泄露军情被判处绞刑的消息。

    “恩,死了。”

    万达眉毛一抖,伸手从点心盒子里掏出一块糕饼塞在自己嘴里。

    “南镇抚司的人执行,东厂的公公们监看。行刑后,尸体被南镇抚司的人用秘密手段处理了。”

    因为梅千张那时候的身份已经是锦衣卫,而他犯下的事情涉及到了万达等人去广西微服私访的内情,所以不能在西四牌楼公开处刑,只能在锦衣卫衙门内执行。

    包括尸体都是秘密处理,不能对外泄露任何消息。

    邱子晋放下手里的糕点,神色黯淡。

    “小邱,你,你在船上搞那么多蜜饯点心,难道是……”

    难道是等着梅千张来偷?

    万达差点被卡在喉咙里的糕点给噎死了,粗鲁地抄起茶壶,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直到把那口糕饼给生吞了下去,万达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说什么呢?”

    邱子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似得,朝万达瞪了一眼,不过立即又恢复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你……你好好休息吧。”

    看着邱子晋的模样,结合自己黑漆漆的脑洞,万达慌乱地从邱子晋的船舱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

    杨休羡正从走廊那头过来,看到万达见了鬼似得表情,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

    万达甩了甩脑袋,暗骂自己可能是被糖给糊住了脑子——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搞基的!

    而且人家小邱是什么?文曲星下凡也!

    前途无量好伐?

    最关键的是,他这次就是回家娶亲的。

    梅千张什么的,没可能没可能……

    “对了,阿直给我来信了。”

    万达小声说着,和杨休羡一起往甲板方向走。

    汪直进入内书房差不多已经半年了,不但汉语的水准突飞猛进,如今完全听不出西南土人口音,已经是一口纯熟的京片子。

    而且他已经认识了不少汉字,写大字的水平已经快要赶上大了他十多岁的文盲素素了。

    汪直暂时只能写一些浅显的口语,这样倒是正好照顾到了同样文言文“苦手”的万达。

    从他们南下以来,差不多五天左右就会通信一次。

    白色的,灰色的信鸽,“咕咕咕”地往返在紫禁城和官船之间。

    照理说,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只有内部系统的人才可以使用。但是谁让管教汪直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东厂的厂公怀恩呢……

    万达也是进入了北镇抚司之后,才知道了这个大明朝冷知识:锦衣卫和东厂通常是一起办公的。

    掌印督公可以提督锦衣卫人马,尤其是在需要暴力镇压和武力配合的场合。

    “阿直说……”

    万达前后观察了一下,压低声音,紧张地说道,“他发现最近周太后经常会派人来昭德宫附近打探。那些人鬼鬼祟祟的,也不进宫,只是站在外头看着……有几次阿直故意走过去拉那些宫人腿,那些人就会装作故意路过后离开。”

    不得不说,阿直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孩子。

    可能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天才。汪直的天才除了表现在语言方面,他的细心和警觉早就大大地超越了同龄人,甚至是大多数的成人。

    至少,昭德宫的其他宫人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仁寿宫的异动。

    曾经在梅娘和汪正的辟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六岁的汪直,在进宫后不久,就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就在那群从广西进贡来的孩子们,入宫受训不久后的某天里。

    万达前往宫内探视当时还未生产的万贞儿,在昭德宫角落里,他看到了蹲坐在花坛边,一脸沮丧的汪直。

    “素素,他们都说,那些小内侍们说,是我阿爹害的他们进宫来的。他们的父母,也是因为我阿爹的缘故,都被人杀了。”

    小汪直蹲在地上,大大的眼睛里是泫然欲泣的泪珠,“是真的么?大家是因为我阿爹的缘故,我阿爹做了坏事,伤害了很多人,所以大家都讨厌他。是这样的么?”

    万达蹲下身子,摸了摸汪直带着内侍帽子的小脑袋,苦涩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在家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阿爹是大英雄啊。阿直也一直想做阿爹一样的大英雄。”

    “可是,大英雄,也会做错事的。”

    万达有些无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孩子,“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所以,我阿爹,阿娘还有盘叔叔们,都死了,是么?”

    再抬起头,汪直那白嫩的小脸,已经彻底换了一副表情。

    一种成年人才有的肃穆,出现在了六岁孩子的脸上,叫万达看的心如痛绞。

    “他们不是去走商了,而是死了,因为做错事,被朝廷处死了,是么?”

    虽然是疑问句,但是万达知道,小汪直已经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孤儿的事实了。

    那群被俘虏进宫的孩子中,最大的男孩也有十三岁了,如果是女孩,更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很多人都是已经记事了的,知道自己入宫的原因。

    万达想着,应该是那些人告诉了汪直他父亲的下场。

    小孩子真是又直接,又残忍的动物啊。

    “那些人都没有小鸟了。怀恩公公和覃公公说,他们也没有,只有我有。”

    为了护住汪直未曾净身的秘密,他的生活起居和洗漱都是由覃昌负责的。

    不过除了洗澡和如厕,汪直和这些小内侍们每日都吃住在一起,他自然也就察觉到了自己和那些孩子们的不同。

    这个不同,是他的“素素”为他争取来的。

    汪直抹掉了眼角了泪水。

    “我在内书堂里读书的时候,先生说,做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要‘顺主忠君’,‘身死报君’。”

    内书堂是小内侍们学习识字的地方,负责教导他们的,都是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导的,自然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

    看来小汪直都听进去了。

    “素素……”

    汪直紧紧地搂住万达的脖子,坚定地说道,“我会听素素的话的。还会听陛下和娘娘的话,我会做一个忠君报国的好男儿,报答你们的。”

    万达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强忍泪意。

    宫内的生活,一定没有他每次入宫的时候,看来的那么风平浪静。

    这半年里,汪直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才能从一个全然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变得如此乖巧稳重。

    稳重到让人心疼。

    想到自己的姐姐,在入宫的时候,还比现在的汪直小上两岁。

    她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波云诡谲的后宫里,走到如今的位置呢?

    不过,对于现在的万达而言,此时在昭德宫内陪伴万贞儿的汪直,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宠物,一个逗娘娘开心的小猫小狗,心肝宝贝开心果了。

    他变成了万达的眼睛,替他在那个凡人无法轻易企及的地方,守护着他的姐姐,和他的外甥。

    “仁寿宫和昭德宫差那么远……那些宫人怎么路过?”

    杨休羡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就算再不喜皇长子,那也是她的孙儿,第一个孙儿,不是么?”

    万达万分不解。

    如果他猜的没错,周太后居然是想要对皇长子不利。

    也是,没有什么比失去孩子,更能打击姐姐的事情了。

    “她是皇帝的母亲。只要陛下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将来她会有无数的孙子和孙女。一个孩子,看来并不足以融解她这么多年来,对贵妃娘娘的仇怨。”

    杨休羡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过婆媳之间的仇怨,确实可能是不到一方死去为止都无法化解的难题。

    更不用说这一对年龄基本相同的“婆媳”了。

    “阿直真是敏感。多亏由他在。”

    万达需要好好想想,怎么给汪直回信。

    因为万贞儿与梅娘年纪相似,汪直刚入宫的那段时间,除了睡觉,基本上都在昭德宫厮混。在娘娘身边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样。

    而姐姐对待小汪直的亲密,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内宫主子和奴才之间的关系。

    这对苦命的“主仆”之间的感情,让万达动容。

    “上辈子”的一切已经太过久远,万达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坚信,只要有他在,现在的小汪直,绝对不会成为历史上人人喊打的大奸大恶之徒。

    而他,也不会让姐姐变成那个被史官们口伐笔诛的“万贵妃”。

    ————————————————

    船只从大运河转入新安江,拥堵的情况终于有所缓解。行径的速度逐渐加快,让他们终于在四月底到达了徽州。

    他们此次要去探访的地方是歙县。

    歙县是徽商之乡,也是歙砚之乡与徽墨之都。

    此县位于黄山脚下,南宋时期,朱熹朱老夫子曾经在这里创办了“□□书院”,并且在此讲学。

    歙县文风鼎盛,传说即便是只有七八个幼童的小村落,都有夫子在村中授课。就连寻常乡间妇人都能脱口吟诵古人诗文。

    “从大唐到大明,光歙县一处,就出了六百多位进士。”

    跟随在邱子晋身边讲解的,是前来迎接上官的歙县县令罗德,以及地方上的一众士绅大族的代表们。

    听说巡察御史到此,这些人早早就在码头等待迎候,并且表示一早听说御史大人和锦衣卫镇抚到来,已经安排下了酒席,请大人安置后前往享用。

    老子终于可以明目张胆“骄奢”一回了!

    万达听了食指大动,恨不得马上就飞进县城里头,看看黄山脚下的迷人风景,听听明时期徽州的戏曲——那可是“国粹”京剧的太爷爷吧!

    这县令罗德,和身边一众士绅们介绍的情况,住在他们隔壁婺源的邱子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一切,还不都是说给这位目前朝中最最炙手可热,刚刚为皇帝陛下诞下了皇长子的贵妃娘娘的弟弟听的嘛!

    要知道,年初的时候,礼部和内侍前来黄山为皇长子上香,作为县令的罗大人还亲自陪同过呢。

    “去年春闱,本官记得有三位来自贵县的进士上榜,其中有一位,更是闯入了殿试,与本官同赴鹿鸣宴。”

    明朝的会试一般都在秋闱,也就是乡试举行之后的第二年举行。

    邱子晋就是去年高中的探花郎。

    而距离下一位探花郎的诞生,还要再等两年。

    他刚才说的,是去年殿试放榜之后,同科的举子们,在荣恩宴,也被称为“鹿鸣宴”和“琼林宴”的事情。

    万达看着邱子晋对着炫耀本县学子成绩,一脸淡然的邱子晋同学。

    想着这大概就是属于学霸的“凡尔赛”吧。

    一年之内能出三位进士,其中有一位至少闯入了二甲——这意味着什么?

    三年一次的考试中,一个小小的县城有三个人考入了全国前三百。

    这可比后世考入清华、北大的难度高多了。

    要知道,邱子晋作为监察御史,就有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职责。

    而明代对官员的考核是多方面的,包括税收情况,服徭役情况,黄册登基清查,缉捕盗贼,劝农等等。

    小小的一个县衙,集中了未来整个税务、工商、警-察、城-管、教育的职责于一身。

    而其中最重要的两项,就是税收,和教育。

    此处的“教育”,用粗暴点的方式来说,就是每年有多少本县的学子,在乡试和会试中脱颖而出。类似于后世的“升学率考核”。

    像歙县这样的文教之乡,如果三年里出不了三个进士,才让人啧啧称奇,觉得本任父母官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会惊动府一级的官员下来视察。

    “江南富庶,读书人自然也多些。更何况徽州乃是朱圣人故里。”

    邱子晋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县令本来想炫耀一下政绩,没想到对方觉得他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只好讪讪地笑了两声,乖乖地闭上嘴。

    “邱巡按此言差矣,虽然徽州人读书好是风气使然。但是这两年在大比中,我们歙县可是在全州府都是名列前茅的。”

    看到罗德有些尴尬,他身边的一个郭士绅插嘴,对着邱子晋说道,“我们也不和旁人比,就说隔壁那个……”

    就在此人还要说话之际,只见一个人影,头顶着一张写了字的大纸,一路高呼“冤枉啊”,几次躲闪,避开了想要捉住他的官兵,“噗通”一下跪倒在邱御史的面前。

    “御史大人!”

    小伙子抬起头,坚定地看向邱子晋,“小人的主人有冤在身,小人知道今天有京城里来的监察御史到达,特意前来告状!请大人为小人的主人伸冤!”

    站在邱子晋身后的罗德倒吸了一口气,刚要喊人将这个无礼的下仆拖出去,不要惊扰到御史大人和贵妃娘娘的弟弟。

    就看到万镇抚他笑着弯下腰,将状纸接了过来,然后交给了拧着眉头的邱子晋。

    哎呀呀,这才对嘛。

    万达心想。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八府巡按到访,当地百姓拦轿伸冤。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青天办案,斩杀贪官恶匪的环节了。

    来告状的人姓丁,是颇有声望的,专门做湖丝生意的丁家的家仆。

    按理说,今天这样的场合,丁老爷也应该在场,和其他的士绅乡贤们一同迎接邱上官的驾临。

    甚至有可能将丁家的宅院空出来,迎接万达他们一行人的入住——就像是上一位监察御史来到歙县巡检时候一样。丁老爷说了,他们家是望族,一贯以接待上宾为荣。

    不过这回,丁家老爷并没有出现。

    因为他病倒了,据这份状子上所言,他病的很重,头疼欲裂,几不能生。

    而他要状告的,则是本县的县令罗德,和刚才那个在邱子晋和罗县令说话的时候,插了一嘴的乡绅——郭员外。

    按照明朝的惯例,民告官,不论原因,先打一顿板子“杀威”。

    丁老爷既然病的要死,自然不会自己前来告状,只能让这位小丁代劳。

    所以现在,小丁要被打屁-股了。

    邱子晋和万达等人刚下了船,这码头上自然不会有刑具。

    于是什么吃席,下榻全部取消。

    全体都有,先去县衙门办公吧。

    果然啊,骄奢淫=逸什么的……那是我这种“柯南体质”的人可以享受到的美事儿么?

    万达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出了码头,邱子晋拒绝了罗县令坐轿的提议,“北镇抚司四人组”照例步行往县衙门走去。

    那些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走路的乡绅们,则满脸为难,又不敢叫苦退缩。

    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这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从码头往城里走,其实也不过十多里的路程,但依然让万达走的啧啧称奇。

    他都快要数不清,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牌坊了。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的牌楼,散布在一路走来的大小街道上,田野水岸边。

    万达眯起眼睛,甚至在不远处的青山矮坡上,隐隐约约都看到了好几个牌楼矗立在一片山野之间。

    仿佛一个清瘦的仙子,遗世独立。

    京城也是有不少牌楼的。东西牌楼还是京城最热闹的两条商业街道呢,两个高大的牌坊就竖立在各自的街口。每天都迎接着京城的晨钟暮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是两个高大的门神,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这徽州的牌楼和京城里的截然不同,虽然也有不少矗立在街道中,庙宇前。

    但更多的,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座牌楼就撞到了眼前,它的旁边甚至可能只是一块荒地。

    和旁边光秃秃的景象比起来,这雕龙画凤,造型精美,刻着“御赐”“恩荣”之类皇家专用词汇的石质牌楼,就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有一种壮阔又凄凉的美感。

    “这是徽州的特产。”

    挨了状告的罗老爷和郭员外,这回没心思给万达介绍了,邱子晋倒是开始侃侃而谈了起来。

    “这牌楼就是一家一族的荣耀。你不要觉得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出现在各地。其实那里都是堪舆过后的风水宝地,据说可以保佑子孙代代繁盛,永葆无虞。对宗族来说,一个牌坊重要的程度,不亚于祖坟。”

    明代的徽州,除了钱多,文人多,牌坊多,还有一多,就是风水先生多。

    徽州的人笃信风水的程度,只要从每年结案的卷宗中就可以窥一斑而识全豹。

    当地居民打官司,十有八,九是谁占了谁家的好风水,谁破了谁家的好坟头。

    为了风水,宗族和村子之间反目成仇几近常事。这也是来此地做官的县令和州府老爷们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麻烦的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超越了税收和教育方面。毕竟这两项是他们的长处,而风水这种事情……真的只有天知道。

    邱子晋指着前面蜿蜒的道路上,连续排着的一群牌坊道。

    “你看这些牌楼,有的是为了表彰功名,有的是为了嘉奖孝义,不过更多的,是宣传贞烈。”

    “贞烈?”

    万达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徽州是朱老夫子的故乡,所以盛行程朱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大人听说过么?”

    学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女子不像男子,可以通过读书为家族光耀门楣。但是她们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方法——比如教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杨休羡接着说道。

    就像是邱子晋的母亲一样,据说去年陛下就派人下了旨,允许邱家在家门口建造百岁恩荣牌坊,表彰邱母教子有方。

    “还有一种,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众人来到一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前头,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刻着的牌坊由来,和表彰的烈女的名字。

    “十八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六十岁离开人世。这位钱夫人的儿子,因为母亲的‘贞洁’,向州府上表,州府再向京内的礼部上表。最后得到了这座用来夸耀门楣的牌楼。”

    邱子晋指着上面记录的故事说道。

    “那……这里那么多贞洁牌坊,都是这样来的么?”

    好像对寡妇有些不友好啊?

    身为现代人,万达生理性地觉得有些反感。

    “这样太慢了。等一座牌坊要等至少四十年,要是这位女子寿数够长,说不定要五、六十年。”

    杨休羡上前一步,沉痛地说道,“我刚才一路上看了一遍。有很多女子都是丧夫不久后就自杀殉葬的。为此,她们的夫家得到了旌表。”

    “殉葬?先帝都已经取消了殉葬制度,民间的女子为何要殉节?”

    万达从不知道温婉的江南人居然有如此烈性的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自愿’的。”

    邱子晋冷笑。

    “你知道丁老爷的状子上,告罗县令什么么?”

    “他……难道逼妇人自杀殉葬?”

    万达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这倒不至于。”

    邱子晋摇了摇头,“根据丁老爷所说,他的母亲曾经因为为夫守节四十年,得到了一座贞洁牌坊。”

    “而这座牌坊,最近被罗老爷派人给拆了。”

    邱子晋转身,看着畏缩不前的罗县令。

    “理由是,县内有另外一家为他们刚去世不满两年的儿媳妇请了旌表,已经被朝廷许可。而那座牌坊,就是属于郭家的。”

    “郭家在竖牌坊的时候,把原先丁老太太的牌坊给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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