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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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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他的时候,她正站在雨里茫然。

    起先是好多人冲进荒草丛生的小院,卸了她的门板,冷风携雨顺着门扉灌进来,冻得她嘴唇都发紫。她探头向外看了看,丫鬟小厮被推搡着赶出去,在厚重的雨幕下,依稀可见惊惧爬满了每个人的脸。

    他是这时候走进来的,带着温和的笑意,像初见时他递出的一枝鸢尾,也可能不是鸢尾,毕竟那时她只顾着脸红,下意识别开眼去,只有匆匆一瞥,记了好些年。

    他解下身上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又搓热了手,捂住她的耳朵,在这样的姿势下她被迫靠近他的胸膛。

    他可能走了很远,所以心跳的快些,她想。

    随后他退后了一步,伸出手掌心朝上,这是一个请的动作,他在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但还没等来她的回答,就又一把握住她的手,随手接过身边不知谁递过来的伞,抬脚就要带她冲进雨里。

    她挣脱了一下,没挣开。她也知道挣脱不开,所以站在车前的时候,在他微微屈膝想伸手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上车前,自己就率先钻进了后座。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许多粘在前座靠背上的小纸条“婉婉跟我回家”“婉婉想吃什么”“婉婉要不要买花”

    她撕下刚看见的这条,倾身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单手撑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能精准的按住梁婉的手,继而从她指尖扒出这张字条。

    他忽然在路边停下车,在副座上堆了好高的杂物里翻了翻,找到一个边缘发黄的本子递回去,太旧了,外壳原本应当有烫金的字样写着出厂年份,已经被磨没了,只剩几个闪亮的顿笔,在暗红色的封皮上,像西方忧郁油画里火光后的星星。

    梁婉翻开本子,首页没有格子,空白的纸张整整齐齐的写了两列名字,梁婉在前头,顾维廷在后头,墨迹有深有浅,不像是同一年写就的,梁婉仔细数了一遍,总共14行。

    再翻过去一页掉落下一张照片,背面的胶水干了,本子上留下来一个类似相框的印记,梁婉伸手要捡,顾维廷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车,从前座拧着身子过来,擒住她的手,从她脚边捡起照片,指腹在上边蹭了蹭,又在衣服上蹭了蹭。梁婉这才发现自打他把大衣脱下来给她,他就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衣,即使袖口领口都板板正正的系着也丝毫看不出暖和来。

    但她还是心安理得的没有把衣服还给他,他好像也心甘情愿的不以为意,献宝似的把手里的照片递到她眼前,眼里隐隐闪着期待的光。

    照片上是7岁的她,坐在鸢尾花丛里笑,黑白的照片唤醒记忆需要时间,所以梁婉一时都没想起这张照片的背景在哪,对上他的双眼才有些模糊的记忆。那是一座高门大户的府邸,即便是顺远城有名的商会会长梁洛文的宅院都不能比拟,那是顾家的宅子,有顾锡山司令坐镇,才能保护得了顺远城一方太平。

    顾锡山有两个儿子,原本是一个,后来从外院抱回了一个小的,大公子不乐意,所以满院子的人都只敢称顾维廷做小顾先生,长大才脱下这个小字,还叫顾先生。

    后来顾锡山年纪大了些,有心叫大儿子锻炼锻炼,正赶上鬼子挑衅,便叫他前去立个威信,不想去时还活蹦乱跳,回来却成了个瘫子,只有脖子往上能动了。那时顾家事情闹得大,整个顺远都有耳闻,顾维钧非说是弟弟顾维廷害的,把炸药掺了假,前线没炸死对面几个人,只能火并,这才落下残疾。顾锡山起初不信,但眼见大儿子心中不是滋味,左三遍右三遍的念叨,心里也起了疑,原想叫二儿子也上前线一碗水端平,军令都签好了,下达到一半又灰溜溜收回去,想着就剩这样一个好的,再不能冒这个风险折了。但长子的怒气深重,做父亲的不好偏了心,于是给了他一件天大的难事,说做不成就要军法处置。筹军饷。

    不知道顾维廷用了什么手段找上梁洛文,只知道梁洛文不仅当即拍板出了十几箱子真金白银帮顾维廷解决了燃眉之急,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要知道当时的顾家即便不至于是鸡飞狗跳也算得上家宅不宁了,顾维钧和顾维廷掐的厉害,许多跟了顾锡山许多年的老人是看着顾维钧长大的,没少捎带手刁难顾维廷,这时候结亲,摆明了是要战队,一旦站反了,管你是商会会长还是秘书长,枪杆子比银锞子瓷实,梁洛文这么多年在顺远就算白干了。

    但筹到了军饷还是让顾锡山正儿八经高看了二儿子一眼,想想大儿子也没希望传宗接代了,二儿子又自己定了亲事,一挥手,吩咐了一队亲兵跟二儿子一起接亲,也算给梁洛文一个体面。

    当日接亲的队伍排了老长,顾维廷骑着高头大马,穿的却文质彬彬,估计是看顾维廷书生气重一些,不大凶悍可怕,平头百姓也都敢推门观望,喜欢热闹的还跟着喊“顾先生接新娘子咯!”

    当时没人想到已经23岁的顾维廷,没娶20岁的梁婉,接亲接回来是18岁的梁宁,一个养在外头十五六年,等梁洛文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太太死了才接回家的,姨太太生出的小野丫头。

    坊间传闻喧嚣四起,有人说是顾维廷被接回顾府前就认识梁宁,有人说是顾维廷自己就是偏房生的,容不得一个正房出身的小姐在跟前,也有为数不多的谣言舍得放下顾维廷这个主角,转而把矛头对准梁府,说梁府没规矩,姐姐不出嫁妹妹就着急找婆家,说梁宁野丫头跟着姨太太欺负长姐,硬抢婚事,还有人猜梁婉害了恶疾,不好生育,不配顾家的公子。

    这其中说顾维廷的都是假的,说梁家的几乎都是真的。

    不过梁婉不算害了恶疾,也同生育没什么关系,只是吃了哑药,从此听不见也说不出了。而顾维廷即便这样也没在乎,还是想娶梁婉,逼得他接回梁宁的是他大哥。

    顾维钧找到顾锡山的时候,嘴上说的可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顾维廷,像狼看见猎物的眼神,得意又阴狠。他说,自己一辈子也是残疾,找到好人家的姑娘一生伺候着,面上不显,心里也不情愿,听说梁家大姑娘也有残疾,正好与他作伴,聋子瘫子不相嫌弃,保不齐能和和美美扶持一生。顾维廷登时想冲上去掐死顾维钧,哪怕顾锡山偏心,赏他一梭子枪子,他也不松手,只要能同归于尽,拖着他下地狱也行。但他想起亲娘的荒坟,死了还躺在外院后门的小山丘上,风吹日晒的保不齐哪天整座山头都被削平,骨灰都飘到不知道哪里,硬生生忍住了冲天的恨意,笑呵呵的说,愿意成全大哥。

    他暗地给梁洛文递了条子,告诉梁洛文无论发生什么都得把梁婉送上轿子,只要天地拜了礼成了说破了天去也是定局,否则梁家两个女儿就都得搭给顾家了。

    但他没想到,梁洛文对他这几分客气说到底是不敢得罪顾锡山,更没想到这种不敢得罪让他甚至真的愿意搭两个女儿给顾家。

    姓梁的老狐狸看懂了局势,顾锡山想一碗水端平,自己先前帮了顾维廷,这回就得遂了顾维钧的愿。

    所以成亲当日,上花轿的是梁宁,梁婉被锁在了闺房里,透过门缝看见满院子的囍字,迎亲的意气风发,出嫁的风华动人。

    当日她以为她与顾维廷是错过的缘分,由于此前她一直太过自信的以为婚事是板上钉钉,所以看见了那时的场面心痛悲愤失落遗憾兼而有之,不过今日看见这张照片她对这段缘分有了新的情绪,惊讶。顾维廷意思是她7岁的时候就见过他了,但她不记得,而他对着这张照片惦记了她14年。

    顾维廷从他手上抽回本子,下意识要甩回副驾的杂物堆,顿了一下,朝她招了招手,梁婉没有配合着凑过去,他只好努力伸长了手拉开梁婉披着的大衣口袋,平整的将本子揣进去,又紧了紧大衣宽松的领子把梁婉裹严实了。

    梁婉明白这是要下车了,想再抢先一步跑下去,车门却没开。

    顾维廷盯着她,非要等她回头看向自己才把手中的雨伞交到她手里,而后跑下去拉开他的车门,定定的站在雨里。他眼眶很深,雨水流过眉骨的时候有一下明显的停顿,但睫毛太长了,睫毛尖上挂住硕大的雨滴,压的他总在眨眼。可眼神偏偏落在她身上动也不动。

    梁婉跟他僵持了一会,直到顾维廷没能克制住本能,冻得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向外蹭了蹭,把膝盖露在车门外边,顾维廷好像得到了糖果嘉奖的小孩,抹了一把脸,笑的开心。他屈膝抱起梁婉,梁婉一只手撑开伞罩在二人头顶,手腕不大使得上力,晃了一下,刚好贴上他的脖颈,伞是斜的,也就够把自己挡个严严实实,顾维廷起码还有半个膀子露在外边,但梁婉觉得借这个力舒服得很,也就没再动,而后才惊觉这么大的雨没给他浇的浑身冰凉,竟然后脖颈都是烫的,火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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