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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前世番外·青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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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子期获罪, 安泰奔走求情,然而换来的不过是罹死狱中的丈夫的尸首,那一刻阿素知道, 自己同时失去了耶娘双亲。元子期音容不在, 而独留人世的安泰如同失去魂魄, 娇美的面孔空洞而毫无生气。

    没有人知道最后一刻元子期交代了什么, 而那却是支撑安泰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令她没有即刻随他而去。很久之后阿素才明白,其实在失去所爱的那日, 阿娘的心已经死了, 她与过去的自己决然割裂,在她身上也再看不到一丝少女的娇态,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城府与对权力的渴望。

    随之而来的是安泰与景云帝之间无可消弥的巨大裂痕。身为李氏皇族的一员,安泰憎恶自己的血缘, 但同时也终于明白利用血缘来追逐权力与地位。许是心有愧疚, 景云帝默许了这一切,要用对幼妹的纵容,来弥补她失去的丈夫。

    然而十二岁的阿素内心深处明白,阿娘要的并不是弥补, 而是复仇。她要向所有人燃起复仇之火。

    无数个不眠之夜, 安泰抱着她无声流泪, 而在第二日清晨则梳洗如常。最精致的妆容, 最华美的云裳, 她再次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而对阿素而言, 从九天跌落凡尘不过一瞬,元家被削了爵位夺了封地,她与阿兄身份尴尬。那时元剑雪不过十六, 失去了世子的名分,之前与十三公主的婚事自然也不作数。

    阿素只觉得阿兄一夜之间沉稳起来,以她追之不及的速度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代替阿耶撑起这个家。而阿娘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兄身上,要为他谋一个前程,自然对她无暇顾及。

    安泰将她送入宫中窦太后身边时,阿素不敢问阿娘什么时候接自己回家,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忍住泪水,不再让阿娘为她分心。

    窦太后比以往更加疼爱阿素,毫无疑问安泰是她最爱的女儿,然而对于这位垂帘数十年有着帝王手腕的女人而言,在皇权面前一切都要让步,但她将所有对女儿的愧疚都补偿给了阿素,如同一位世间最平凡的外祖母,竭尽所能照顾她。

    然而阿素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亲近的阿舅是夺走阿耶性命的凶手,最疼爱她的阿婆默许这一切发生,仿佛与太兴宫的每一个人都生了隔阂,阿素一刻也不愿意住在这里,然而为了让阿娘放心,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藏起心事。

    然而每到夜晚她总会惊醒,蒙在被衾之中,极小声地哭。阿素经常会想起李容渊,若是他在的话,大约又要笑话自己了。

    若是他在的话……

    自李容渊任扬州长史,已经过去了近三年。这也是冉冉上升的三年,治理两河盐运,开辟丝路,出镇地方的年轻皇子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却又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子,阿素听到全是对李容渊的夸赞,知道他已成为朝中肱骨,连太子也要倚仗他。

    只是李容渊在信中从不提这些事,只是与她回忆在长安时的趣事。

    一开始阿素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回信,只是过去总有一天会讲完,离别的日子越久,他们之间的话题也越少。阿素不禁猜想,他一定走过许多地方,有了新的见闻,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终究有一日会将太兴宫中的她忘到九霄之外。

    她很怕成为他的负担,于是阿素决定不再给李容渊回信。然而每隔两个月,她依旧会收到一封从扬州写来的书信,阿素没有再拆开过那些信,只是认真收好攒起来,她想等到完全断绝音信往来之后,再将那些信打开读一读。

    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元家便出了变故。阿素知道出镇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回京。但在最消沉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能扑在他怀中哭一场,由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梦,等她醒来耶娘已带着阿兄入宫,一同接她回家。

    然而阿素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梦。

    她已有几日未曾好好吃饭,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琅嬛阁最高处,这是从前捉迷藏时她最喜欢去处。从这里向下看,满室皆是慌着寻她的宫人,阿素却一点也不想下去,她抱着膝默默流泪,哭得累了,方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素迷迷糊糊觉得有一丝异样,身子极不舒展,像是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然而环绕在身周的气息却是熟悉的,馥郁的白檀气息,沉静悠远。

    睁开哭肿的双眼,阿素直愣愣地望着李容渊,近三年未见,他似乎比记忆中的样子还要英俊,淡色的瞳如同一汪深潭,叫人看不到底,却不由自主沉溺。

    见阿素呆呆的样子,李容渊有些亲昵地将碎发撩着她耳后,低声道:“不认识了?”

    阿素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竟不是梦,然而李容渊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阿素知道他真的回来了。

    她红着眼眶,怯怯唤道:“九哥哥……”

    话未说完已带上哭音,紧紧抱着李容渊的腰,阿素终于哭出声来。像是这些时日积累的委屈得到释放,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周围完全暗了下来,阿素伏在李容渊怀中,依旧止不住哽咽。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背,像给奶猫顺毛似的,修长的指理着她散开乌发,似有奇异的力量令人平静。阿素忽然明白,她的心情,他是懂得的,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从没有一刻令她觉得两个人的心如此亲近。

    阿素觉得好受了一些,忧心地望着李容渊道:“九哥哥,你……”

    李容渊的食指放在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知道她要问什么,李容渊淡淡道:“路过长安,顺便回宫。”

    阿素知道哪里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元家方出了事,三年不曾得诏回长安的李容渊恰巧回京,还得了应允可以入宫,这样的事也太渺茫了些,李容渊说得轻松,然而其中的艰难,并不是她可以想象的。

    只是这一次,他又能停留多久。

    果然,片刻后李容渊望着她道:“我要离开长安了。”

    阿素心中一沉,李容渊轻声道:“以后不能再给你写信了。”

    阿素心中更沉,她一直担心的那一日终还是来了。见她误会,李容渊缓缓道:“这一次要走得很远很远,那里与长安隔着沙漠与雪山,即便是装备最齐全的商队,也要折损一半,很难有人能将信带回长安。”

    阿素一惊,这样的地方她只知道一处,就是突厥王庭,原来李容渊竟要去那里。她知道李容渊送母归葬,曾去过一次高昌,途径大大小小十数国。信奉祆教的高昌距离突厥王庭并不十分遥远,想必那时李容渊已做好了游历西域诸国,直至突厥王庭的打算。

    “要……去多久?”阿素终于小声地开口,手心紧张得冒汗,李容渊低声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阿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紧紧抿着嘴唇,这次与以往皆不同,三年五年音信不通,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分别。

    几次艰难地开口,阿素皆说不出话来,黑暗之中,李容渊却忽然将她抱在怀里。被他幽静的气息环绕,阿素忽然面颊有些发烧。

    虽然小时候他们时常如此亲密,然而现在她已长大,蔡夫人教导过她,是绝不可以同男子如此亲近。阿素想挣开,却被牢牢禁锢住腰身,她这才发觉,与李容渊相比,她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李容渊困住她,不许她挣扎,阿素这才老老实下来,耳尖却有些发红,听李容渊在耳畔低沉道:“等我回来。”

    阿素有些茫然,是要她等什么呢?李容渊并没有说,他只是深深望着她,不肯放手的样子。

    然而被那样专注地凝视,阿素无法拒绝,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李容渊方松开她,却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之后李容渊在扬州任期满后,便出任安西节度使,治所设在凉州,而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深入突厥王庭。本朝自立国以来便受突厥侵扰,阿素知道,他如此以身犯险,是要彻底解决突厥之患。

    也正如李容渊所言,西行通信艰难,阿素再没有收到一封来自于李容渊的信,两人终于真正断绝了音讯。

    而直到两年多以后,十五岁时,阿素才终于有了李容渊的消息,听闻他已掌握了西北的军权,拿下曾归顺突厥王庭的丝路十五城,在朝中根基牢固,如日中天,一时间坊间津津乐道,谈论的皆是九殿下。

    也就在同一年,李容渊将回长安的消息传来,阿素下意识高兴,随后深深惶恐,五年过去,幼年时的情谊褪去,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全然陌生,恐怕也早将她忘记,若是再见面……大约只剩下疏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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