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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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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天青的确应当惭愧的, 两百多年前,他对谢微之所求,对比今日谢微之举动,实在是再无耻不过的小人行径。

    倘若木天青本就是个小人, 倒也无妨, 偏偏他不是。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 每每想及当年之事,木天青都备受煎熬。

    他是药王谷掌门,修真界向来赞其高义,医者仁德, 可他为了自己的女儿取下金丹破碎的谢微之三滴心头血, 他何尝不知这对谢微之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此乃不义——

    难道能因为谢微之侥幸活了下来,当日药王谷对她所为,便能就此抹消?

    木天青抬头看向谢微之, 嗓音苍老喑哑:“道友如此,叫老朽汗颜。”

    “今日若非道友及时出手,老朽便要因心魔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药王谷也定元气大伤,此番恩情, 药王谷本应回报,道友所求, 老朽必全力达成。”

    木天青说着, 低声咳了两声,木知谣担心地上前一步, 他摆了摆手, 示意女儿无妨。

    “还请道友, 将你这位朋友扶上前,容老朽诊脉。”他对谢微之道。

    谢微之抿了抿唇,没有多言,沉默地将晏平生扶到他面前。

    木知谣瞧着晏平生的脸,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日太衍宗上一直伴在谢微之身边的人。晏平生生得那般出众,谁对这张脸,都会印象深刻。

    木知谣作为木天青唯一的女儿,药王谷传承的医术丹术都学得不差,她无须动用灵力,也能感知到晏平生体内一片混沌,隐隐透出死气。

    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谢微之的动作,同为女子,轻易能感知到谢微之对晏平生的不同。

    这便是她的心上人么,可师兄…

    木知谣看着谢微之微垂的眼睫,心中一片混乱。

    没有在意木知谣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微之挽起晏平生宽大的衣袖,露出右手让木天青诊脉。

    只是在晏平生的手露出的那一刻,谢微之和木天青齐齐变了脸色。他的指尖已化作莹白灵体,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具身体…

    木天青久久无语,与谢微之对视片刻,在她冷然的目光下,他叹了口气,搭上晏平生脉搏。

    “道友,老朽只能治他经脉内伤,旁的,却无能为力了。”木天青收回手,有些悲悯地看向谢微之,他当然能觉出晏平生对谢微之的重要。

    若不是为了晏平生,谢微之此生大约都不会再踏足药王谷。

    谢微之用衣袍掩住晏平生灵化的手,哑声问:“药王谷也没有办法么?”

    木天青只道:“域外之物,本不当存于此界。”

    木天青从晏平生身上,感受到了来自虚空的气息。但他并不知,晏平生是能颠覆此界的域外荒魂,否则为天下苍生,他许是会拼死除了晏平生。

    倘若有一日晏平生域外荒魂的身份暴露,天下又能有几人希望他继续活着?

    “继续留在此界,他的身体会逐渐灵化,天道必将降下罪罚,唯有回归虚空,才不会就此陨灭。”

    回归虚空…

    那无边无际,空寂孤独的虚空——

    谢微之将晏平生拥在怀中,心底一片冰寒,她喃喃道:“不…”

    她低头看着晏平生沉静的侧脸,轻声道:“不行…”

    谢微之怎么能让晏平生回到虚空之中,他答应了要陪着她,便不能失言。

    回归虚空,成了飘荡无依的灵体,永世孤独,有什么好?

    他们要在人间,行遍千山万水,喝最烈的美酒,醒时纵歌,醉后相伴。

    天下之大,她一定有办法救他。

    木天青缓缓摇了摇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虚空灵体,上一位…

    天下,可再没有第二位执法者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运转体内最后的灵力,点在晏平生眉心。

    晏平生因为反噬所受的内伤,渐渐痊愈。

    “多谢。”谢微之低声道。

    木天青只是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收回手,木天青的脸色肉眼可见更快颓败,木知谣死死咬住唇,才叫自己没有立时哭出来。

    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木天青忽地俯身,向谢微之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在场之人却都知道,这一拜,是为了当日取心头血之事。

    “阿爹…”木知谣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谢微之面前弯下腰,带着哭腔唤道。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她,阿爹怎么会…

    谢微之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左手揽住晏平生,终究没有躲开,受了木天青这一礼。

    倘若如此能叫他好过一些。

    木天青直起身,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谢过…道友…”

    当日是他跪在容迟面前,逼他挟恩以报,一切因果,自他而起,今日,一切终于迎来终局。

    “阿爹!”木知谣扑到木天青身边,眼泪再也止不住,她哽咽道,“阿爹,你别离开我,你别留我一个人!”

    木天青温和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抬起无力的手放在她发顶:“阿谣,不必伤心,我心中已然无憾。我走以后,你要与你三位师兄一起…撑起药王谷…”

    “我辈医者…须怀仁心,药王谷上下,当以我为戒,不可…步我后尘…”

    木天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他闭上眼,手无力垂落,含笑而逝。

    木知谣抓住他落下的手,恸哭道:“阿爹!”

    这时她的父亲,是天下对她最好之人。木天青一生行事堪称磊落,唯一违心之事,便是为了女儿,害了另一个姑娘。

    谢微之低下头,默默无言,她生来无父无母,在毒瘴渊中长到十二岁,从没有体味过这样深切沉重的父母之爱。

    只是,她抱紧晏平生,现在,她大约有一些明白了。也有人不惜一切地爱着她,为了她,要留在人间。

    她终于,不再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谢微之看向窗外,眉目清冷如千秋万载,高悬夜空的孤月,她要留下的人,天道也不能拦。

    谢微之暂时没有离开,木天青治了晏平生的伤,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便亲自动手,在药王谷中,布下聚灵阵。

    此番木天青入魔,以致药王谷中灵气枯竭,谢微之布下聚灵阵,正是及时。

    “多谢谢尊者。”药王谷大师兄俯身一礼,眼中甚是复杂。

    “不必。”谢微之脸色有些苍白,她在琼华地宫中遇琼华真人夺舍,之后又带晏平生跨越数万里前来药王谷求医,期间没有合过一刻眼,此时又耗费灵力布下聚灵阵,自然已疲惫到了极点。

    “谢尊者不弃,便随我前往静室暂歇一时可好?”木知谣的眼眶仍然红着,不过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她看着谢微之,态度礼貌而疏离。

    谢微之没有强撑,回道:“多谢。”

    之后,她要往何处去,才能救得了晏平生?

    司命峰中,谢无会不会知道什么?

    盘坐在静室之中,谢微之的神识渐渐沉没,她的头微微垂下,陷入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幻梦。

    ‘你想听什么?’

    ‘你记得什么,便说什么。’

    ‘这样算来,我这一生,却是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值得记住的,只有欢愉之时。’

    而她这一生,值得记住的时刻,实在太少。

    ‘若是这样痛苦,你又何必还要活着?’

    谢微之笑了起来,陨星能让她在虚空中暂且保住性命,却不会解除虚空狂暴灵力在她体内横行的痛苦。

    罡风之中,她微微勾起唇:‘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听到这句话的灵体并不明白,他生在虚空,哪怕活了千年万年,域外荒魂,也不会拥有人类的情感,自然理解不了谢微之话中深意。

    没有形体的那团白光停在谢微之身侧,语气平平地哦了一声。

    ‘你有名字吗?’

    ‘虚空之中,除了我,根本没有有灵智的活物了,要名字做什么。’

    ‘但没有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

    ‘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负平生年...’

    ‘我给你取个名字,便叫平生如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微之的心情异常坦然。

    她的生,起于一点善念,她从未辜负这点善念。

    临死之前,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是人也没关系,也不算太糟糕。

    ‘你的运气,可真是差。’听故事的平生淡淡道,仍是不带多少情绪。

    ‘是么?’谢微之笑笑,脸庞在暗无天日的虚空之中,似乎泛着浅淡莹光,未曾显露任何怨怼。

    ‘你这一生,可真无趣。’

    白色的灵光在她身侧盘旋一周,冷然道。

    谢微之仍是笑着:‘许是如此。’

    ‘可人世不无趣。’

    ‘我阿姐告诉我,我一定要去人间看看。’

    ‘在毒瘴渊的时候,她抱着灵智未开的我,为我讲黄昏时村落里升起的炊烟,早春时开在山间小路边的野花,还有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和妹妹手里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我从前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生来就怀着那一点微末的阿修罗血脉,为着这点血脉,被关在毒瘴渊中十二年,像个怪物一般长大。’

    ‘天道生而厌弃我,我所在意的,必然失去,我所珍视的,尽数不在。世间无人,知我爱我。’

    谢微之也曾执念不解,她也花了许多年,才终于放下。

    ‘天道如何,故人又如何?’

    ‘我爱这世间,爱世间山水花木,爱世间清风朗月,更爱世间美酒佳肴。’

    ‘我不必为谁活着,我爱这世间,所以我想活着。’

    谢微之对平生说了很多,这是她之前从未对人剖白过的心意。

    她遇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人能停下来看她的心,直到这虚空之中,遇见不通情爱是非的域外荒魂,有些话才能说出口。

    平生不明白,他当然不会明白。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平生说,其实他活了那么久,也未曾见过几个人。

    谢微之体内的陨星渐渐要熄灭了,这意味着,她的生命,也快要随之一起熄灭。

    第二块陨星,对她已经没用了。

    ‘你要死了。’平生陈述道。

    谢微之点点头,她当然知道。

    ‘你想活么?’

    ‘若是可以,谁不想活?不过金丹破碎,却是无解的死局。’谢微之自嘲道。

    ‘也未必没有办法。’

    ‘几千年前,我见过一个阿修罗族的疯子,他破开虚空,进入业火地心,想借业火重塑身躯。’

    谢微之喃喃道:‘我只听说过,业火能燃尽世间万物,却不曾听说它还有涅槃之效...他成功了么?’

    ‘呵,业火将他的身躯和神魂,烧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不是学了谢微之,平生这句话,带着一点讽意。

    只是既然不成,何必多言?

    ‘其实他的想法不错,阿修罗血脉在身,业火的确能助他重塑身躯,可惜,他的神魂撑不住业火燃烧的痛苦,失去意识,就此在业火中化作飞灰。’

    ‘你想试试么?’平生问她。

    你想试试,在业火加身的痛苦之中,求得一点微末的重生之机么?

    ‘我想试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平生,我想活下去。’

    谢微之答得笃定,可是当身体真陷在业火地心中时,她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痛苦。

    她在烈焰之中惨叫着,当血肉燃尽,神魂似乎也要在业火中化为虚无。

    谢微之觉得,她应该撑不下去了。

    耀目的白光落入业火地心,本没有形体的域外荒魂化作模糊的人形,将她拢在怀中,额头相抵。

    ‘平生…’

    谢微之的神念在荒魂的护持下,终于抱住了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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