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庄子真轻声道：“我恐怕做不到。”
    伊荼娜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她微微一愣，想起了第一次与同类分离的自己。
    她知道那不好受，但是……
    魅魔试图安慰他：“小兔, 别这样。”
    “我就是……不行。”庄子真握紧了拳头：“如果你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就算我过回以前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么孤单的过来的，我早就习惯了。可是你出现了——如果你消失……我不能忍受再回到以前一个人拼命伪装自己的日子。”
    “我们还有别的同伴呀。”伊荼娜轻声道：“岩朗他们, 都是我们的同类。”
    “他们跟你不一样。”庄子真罕见的激动了起来道：“没有人跟你一样——我不想再去和另一个人分享所有的秘密, 我不想再等待不知道多少年, 再去和另一个人建立起像我们之间的那种信任——我只想要你。”
    魅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失望：“我原以为你能理解我。”
    他们是彼此交换过记忆的、接触最为深切的伴侣。
    他知晓她的一切过往，当然也知晓深渊对她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流亡生涯中, 记忆中的深渊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寄托，是象征着无上安宁幸福的净土。
    魅魔渴望有一个家, 渴望像树木一样有一个能扎根的地方, 而不是在世间宛若一片只能被风肆意驱赶的飘零落叶。
    伊荼娜从未像信任任何人一样信任庄子真。她满心欢喜的把他当做深渊新的王，期待他以后能成为庇护深渊的神祇。
    但现在想来，或许是她一厢情愿了。
    “我很遗憾。”魅魔道, “我以为我们想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庄子真说：“我只是想要去有你在的地方。”
    伊荼娜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把小世界拿到手, 并且坐视其中的囚徒逃亡出来。这百年来世间因此产生了无数的伤亡——你想退出了，可以，但我必须要为此负责。”
    魅魔负责的意思, 并非是说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 对目前混乱的局面感到歉疚。她的意思是, 众生平等, 所以人类猎杀动物换取食物和生活必须用品, 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死后，人类也会将自己的躯体献给动物，成为他们的食物，变成天地间的一个循环。
    但若是无意义的滥杀，则是错误。
    所以她认为，建立深渊所造成的牺牲，就像是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捕杀动物。这是为了性命存亡的搏杀，并无罪恶，只要计划失败，魅魔也能够接受被诛杀的下场，毫无怨言。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可若是放弃建造深渊，那么之前的伤亡都会变的毫无意义。无数人的死亡，变成了徒劳的虚妄。这就是错误的滥杀。
    魅魔不想做错误的事情——虽然她对正确错误的判断标准，和常人显然不大一样。
    “我一定要建立起深渊，也绝不会让死去的人死去的毫无意义。”伊荼娜坚定不移道，“如果你现在要阻止我，那我们就不再是同伴了，庄子真。”
    她改换了称呼，不再使用亲昵的“小兔”，察觉到了她的决心，预感到她或许会就此离他而去，他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庄子真终于退让了。
    他恐惧她可能会丧命的未来，也害怕她不再青睐他的现在。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的。”
    “就像从前一样？”
    他哑声道：“就像从前一样。阿荼。”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但我要和你一起去。”
    引入第三方势力的计划虽然危险，但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若是真到紧要关头，他豁出性命，也许能换她平安存活。
    ……
    八重云天代掌门也前往了前线，连带着整个八重云天都从云海之上转移到了战场。这不由得让人觉得，情势已经极度危急，所以庄子真以此表明破釜沉舟的决心。
    受此影响，不少宗门也跟着将整个门派迁移了过来，大有背水一战的悲壮气氛。
    在这片死亡的阴霾中，那名为伊荼娜的年轻弟子，成为了唯一的一抹亮色——
    因为她带来了希望。
    ……
    “你怎么来了？真是胡闹！”
    徐逸仙因为身受重伤，而暂且卧床休养，如今代替他在外指挥战斗的，是姜玉鸣。
    他虽然修为并不是最高的，但胆识、魄力和谋略，无人出其右，因此无人不服。
    所以徐逸仙此刻才有时间退居二线养伤，同时气急败坏的训斥庄子真，气恼他擅作主张。
    庄子真则向着徐逸仙解释：“伊荼娜近日修成了新的神通，或许能帮忙，我便带着她一起过来了。”
    “什么神通？”
    “降神。”
    在凡人眼中，降神是一种神神叨叨的法术，大多都是江湖骗子突然抽风了一般抽搐痉挛，然后说自己请神上身了。
    而在修仙者眼中，降神这一法术并不神秘，但也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炼过了。原因很简单，这个法术的风险很大。
    降神之术，联系的是那些早已飞身成仙的老祖们，大多是向他们借力。然而没有渡劫之前，不管修为多高，都仍算是和仙人们仙凡有别，再加上修为差距，即便是得到了回应，借到了力量，也很容易因为承受不住，而对自己造成极大的损伤，稍不注意，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加上飞升成仙的先辈们越来越少，降神能得到的回应也越来越少——到了如今，几乎不会再得到任何回应，自然也就没有人去修行这一法术。
    除了八重云天那藏书丰富的藏书阁还留有记录，寻常修仙之人恐怕都找不到修炼方法。
    伊荼娜所学的“降神”，当然不是正统的法术。她体内的深渊之力和这个世界的法力并不属于同一体系，因此在她的体内难以兼容。所以，她的降神术，是属于自己那一体系的召唤术，然后只要说是自己将降神术进行了改良，就不会有人怀疑。
    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使用降神术，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她就是唯一权威。
    召唤术的流程是——人类绘出召唤术的法阵，提前准备好定金，说出咒语，联系上某位深渊生物，事成之后，再支付尾款。
    定金就是提前准备的祭品，需要告诉深渊生物，我有实力能给你满意的报酬。
    有些深渊生物觉得麻烦，或者对定金不感兴趣，或者对任务内容不感兴趣，不乐意和人类打交道，就懒得理会，脾气暴躁些的，会做出警告，若是警告过了还没完没了的召唤打扰，就可能会发生血案。
    这一点被天界抓住了把柄，然后肆意渲染成了“恶魔”危险的佐证。
    撒拉弗还说过，天界故意误导和篡改了人类关于深渊生物的认知，所以以前人类的定金除了宰杀的牛羊外，还会有宝石、香料、雕像、黄金、鲜花等事物，但最后都统一成了鲜血——还有些人类杀死其他人类作为定金。
    这就只能召唤出对鲜血感兴趣的深渊生物。
    人类如果知晓某个深渊生物的真名，就能直接联系上这个特定名字的所有者，但大多数人类不知道，他们就只能用自己的祭品引起某些深渊生物的注意，开一个盲盒。
    人有好人坏人，深渊生物当然也并非全部都是无害的存在。会对鲜血感兴趣的深渊生物，对人类通常都不会很友好。
    再加上支付尾款这一流程被天界故意歪曲，一旦人类不知晓真相，就会在被深渊生物追讨报偿时，以为他在索要自己的灵魂。
    于是渐渐地深渊生物也不乐意回应召唤了——什么毛病这些人类，总是欠账，死活不给报酬，就用自己灵魂抵债，这不是耍赖吗？灵魂又无法通过深渊的屏障，他们根本带不回去，只能吸完对方的情绪，就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升上天界。
    累死累活最后就只是赚了一顿饭？？亏了亏了。
    所以许多深渊同类都对伊荼娜说：“以后要是有人类召唤你，别回应他们，不管定金看起来多丰厚都不行。他们都喜欢赖账，都是诈骗犯，可恶极了。”
    而伊荼娜如今把召唤术运用在了治愈伤情上——她不需要他们支付定金，无需献祭后，流程就简化了许多。
    她进入伤残营，教他们如何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的真名——而一旦她回应了呼唤，契约就会成立，深渊之力会因召唤者的愿望而改变能力。
    比如说，如果召唤者的愿望是希望自己痊愈，那么深渊之力就会将他治愈。
    如果他的愿望是希望仇人横死，那么深渊之力就会化为诅咒。
    这也就要求回应召唤的深渊生物足够强大，能够很好的保持深渊之力的稳定，否则无法承载人类的愿力，就会导致愿望扭曲——好一点的情况，是他许愿仇家横死，那么他的仇家可能只会摔一跤，而坏一点的情况，他许愿自己的断腿重新长出来，就可能会长出第三只手。
    这对深渊生物本身也足够危险，因为一旦达成契约，他们就需要消耗自己的深渊之力来完成契约，若是对方许下的愿望超过了他们的深渊之力所能达到的上限，深渊生物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抽干。
    若不是伊荼娜此时的角已经足够粗壮，她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够使用这个办法。
    ……
    乐庚颓丧的倚靠在病床上，双目无神的看着自己断掉的双腿，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暗。
    他的宗门并不算大，但也小有名气，他年轻而又天赋优秀，战斗时分外英勇，但也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修仙界虽然有医修，但医修不过是修行炼丹之道，却资质和能力都无法更进一步的修士。他们学过丹典，知晓炼丹的各种药物，能够根据伤者情况来配比丹药。
    这就是修仙之人受伤后的唯一解决办法——服用丹药。
    因此效果极好的丹药才千金难求。而灵蕴洞天才会战斗力不高，却备受尊敬。但这也导致了，若是丹药不起作用，受伤的修士就再无别的治疗方法。
    这种情况多吗？
    以前不多，但现在——遍地都是。
    比如乐庚，他是被那巨人的罡风所撕裂了双腿，如果运气好，对方的法力没有附着在伤口上，那么还可以试着接回断腿，但若是伤口处附着着对方的法力，又无法驱散的话，即便能服用丹药保住性命，也不可能重新长出双腿。
    他就会变成一个残疾。
    承平之时，很少会有修仙者会对别人下此毒手，就算和妖鬼对战中不幸受伤，但师门中总能找到修为比敌人更高的师长为其运功清理伤口，自然也不难复原。
    可如今——即便是徐逸仙，也无法驱散那巨人四溢的伤人罡气。他都没有办法，普通的丹药也无法让断肢重生，那些医修就更是束手无策。
    一切似乎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伊荼娜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袭白衣的少女丝发披肩，乌发雪肤，眉眼如画，清丽绝伦。宛若天边的绚烂霞光所化的天女，被白云簇拥着走入尘世。
    她的手心里以朱砂绘着一个陌生的法阵，她蹲在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令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掌上。
    少女的手指柔软而温暖，令久在杀伐之气中的少年顿时有些晃神。
    “跟着我念。”
    她说了一长串陌生而拗口的音节，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念诵。
    最后她温柔的凝视着他说：“我将应承你所有的愿望，以我全部的力量为你达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的双腿回来！”
    少女微微一笑。“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一切！”
    “那么，去做个好梦吧。”
    宛若神迹，她做到了修仙界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做到过的事情——在修仙之人的身上，医死人，肉白骨。
    而魅魔所要的尾款，就是他们的欢愉，因此每一个修士都会在最后陷入美梦。当一场梦醒，就会美梦成真。
    她就此带来了崭新的希望和曙光，驱散了这片战场上萦绕了百年的沉重与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