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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澈过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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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落,陈澈不由一怔,难以置信的看向座上之人:“老师不信录然?”

    韩明观闻言并未作声。

    授业数十载,陈澈与江淮是他最为器重的两名后生。

    陈澈资质聪慧,为人练达,对诸子百家见解独到,曾以一篇《臣子赋》闻名整个淮安府。至于江淮,虽天资不如陈澈,但胜在勤奋刻苦,故而成绩亦是斐然。且江淮较旁人有股难得的坚韧之力,不卑不亢。

    对于这两位门生,他寄于了诸多厚望。

    熟料突降灾祸,一向沉着冷静的江淮竟被发现自尽于河中,这于韩明观而言算是当头一棒,他心中悲切万分。

    可江淮已逝,他得护住陈澈。故而面对质问,他无从开口,只能以师者之名施压:“荒唐!你现在是在质问自己的老师吗?”

    从未见过韩明观如此震怒,陈澈有些怵然,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莽撞,但开口依旧执拗:“学生不敢可江淮昨日亲口说要找您重查考卷,故而其绝不会做出自尽之举”

    “够了!”韩明观抬手狠拍了下书案,因陈澈之言气急,伸手指向其道:“此话不许再提。落榜就是落榜,大丈夫怎能输不起?日后老夫没有他这样的学生,你若再提此事,就与他一样!”

    一番话令陈澈心惊,怔愣在原地,半晌未开口。良久后,韩明观有些疲惫,虚挥了挥手道:“罢了,你出去吧。”

    陈澈还未完全回神,故而在听见先生开口后,拱手作揖道:“学生告退。”

    出了书院的陈澈百思不得其解,依先生为人定然不会因被牵连而避讳,那又为何绝口不提江淮之事。思及此,陈澈心事重重地往家中走去。

    到家后,陈母赶忙上前将陈澈抓住,仔细打量了他许久,见人无碍方才松了口气。陈澈见状安抚母亲:“我没事,县令只是将我叫去问几句话罢了。”

    陈母显然被吓得不轻,眼下依旧心惊不已:“没事便好,见你被那衙役带走,娘连命都快吓没了。”

    这时,一旁沉默的陈父突然出声:“你那位同窗之事我们都听说了,俨时,你即将要去应天府,千万可大意。”

    陈澈明白陈父是不希望自己因江淮之事徒增事端,望着双亲目光中担忧,只好应道:“我明白了。”

    可夜里的陈澈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闭眼时脑中便会浮现出江淮的面容。

    其实自己与江淮,并不算十分熟稔。

    自己天性散漫,在读书一事上仗着有些天赋,并未付诸全部心力。

    可江淮不然。

    江淮永远是书院中最为刻苦之人,无论陈澈离开书院时多晚,都能看见江淮端正的坐于书案之前,独自诵读。

    起初,陈澈颇为不屑,只道其无论多么努力,也依旧无法超越自己。直到有次书考,江淮胜过了自己,陈澈当时心中不服气,便在院中留得晚了些,临走时见江淮仍在屋内,陈澈冷不丁开口:

    “都考了第一还不走吗?”

    话落,也意识到自己此话刻薄,于是不由轻咳一声,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谁知江淮闻言回头,见是陈澈后莞尔:“还有些不解之处,想再看看。”

    陈澈在原地盯着其背影看了看,而后缓缓行至屋内,在江淮前方落座,瞥了眼其面前那本书:“在看朱老夫子?”

    “嗯”,江淮有些拘谨,而后低声道:“但有些地方不甚清楚”

    “何处不明?”陈澈问道。

    江淮一怔,听陈澈如此问时面上一喜,连忙说道:“朱老夫子所言‘不可穷天理,明人伦’,此话便是说不该存有人之欲吗?”

    江淮问的认真,可陈澈听着却有些好笑。不过见其面色凝重,似乎当真为此事所困,当下敛了笑意,但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朱老夫子可有做到“未穷天理,灭人伦”呢?”

    江淮似乎从未想过此事,于是当下眉头紧蹙,陷入了深思。

    陈澈见状,顿时明白江淮为何每日会在书院内呆如此久了。见其似乎愈发费解,陈澈渐渐没了耐心,而后径直解释道:“所谓崇天理,轻人欲,是因圣者忧心儒生无法克己,为心中杂念所扰,不能治世。然此言之前提乃‘人欲’为邪念,可若为正欲呢?”

    “正欲?”江淮目光不解地看向陈澈。

    “没错,正欲。若心中之欲为正,却强镇之,如此下去,人便会如草木一般,无明理识义之能,不过度日耳。”

    说完此话,对面没了声音。

    陈澈这时抬眼看向江淮,却只见对方低头深思,不时露出困惑之态。陈澈心道此人怎如此爱发呆,于是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江淮见状猛地回神,面上不由一红:

    “对对不起。”

    陈澈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当然,以上言论仅为我的看法罢了。”

    “不”,江淮连忙出言打断,看向陈澈的神情愈发欢喜:“俨时你说的对,我一直未想通此事,正因从未想过‘正欲’,既是俗世之人,又怎能当真无欲,我们要做的并非灭欲,而是纠邪念而存正欲。”

    倒是没想到江淮能如此通透,自己不过短短几句,其便能明白话中之意,陈澈当下对此人印象好了一些,也突然明白为何其看着天资不高,却能超过自己。

    此人内心清明,只要疏通症结之处,便能豁然开朗。

    不过他方才是不是叫自己“俨时”?

    “你怎会知晓我的字?”陈澈有些疑惑。

    江淮目光微怔,随即羞恁道:“先前曾听夫子如此唤你,其实我一直十分佩服你,你如此聪明,这次书考我能胜出不过侥幸。”

    此话若是旁人说,陈澈只会觉得其冠冕堂皇,可看着江淮认真的神色,陈澈毫不怀疑。不过他也并非在意此事,于是顺口问道:“那你的字是什么?”

    “录然,江录然。”

    思绪清明之际,陈澈察觉枕上有些潮湿。再次将双眼阖上,他的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第二日一早,陈澈坐起身来,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径直出了家门。

    来到书院门外,只见一个衙役从院内走了出来。陈澈疑惑着走进院中,只见院内围满了人,见陈澈进来后,一人连忙扯过其道:“俨时,你看见方才出去的那人了吗?”

    “见了,他不是县衙中人吗?”

    “是啊”,那人颔首,接着压低声音道:“那人方才过来找夫子,称江淮的案子已结,最终被定为自尽。此外还说了件事江淮竟已娶妻生子,不过听闻其夫人得知江淮死讯后便带着孩子投了河,当真是可惜”

    后来的话陈澈没有听清,脑中闪过的最后一句是“江淮的案子最终被定为自尽”,迟疑了片刻,陈澈转身向院外跑去。

    站在县衙门外,陈澈急促的喘着气,待恢复片刻后,径直来到鸣冤鼓旁,拿过一旁的鼓槌,抬手击打。

    县令看着跪于下方的陈澈,想起其昨日之言,心中大致猜到其来意。只是依例问询道:“堂下之人何名?”

    “草民陈澈,见过县令。”

    “你擅自击打鸣冤鼓是为何事?”

    “启禀大人”,陈澈神色凝重的看着上方,沉声开口道:“江淮并非自尽,还望县衙能查明真相。”

    话落,县令的眼光晦暗不明。看向陈澈的目光中多了些审视,片刻后说道:“仵作口供已证实江淮身上并无打斗与意外痕迹,故只可能是自尽,且你书院夫子也已画押确认,此案如今已结案,无需再议。”

    “但江淮同我说过要查验试卷,又怎会突然自尽的”

    “此事不过乃你猜测,”县令将陈澈的话打断,而后平静的看着其道:“而真相是,江淮的确乃自尽。”

    拖着沉重的脚步,陈澈被衙役带出县衙。他不相信江淮会投身河中,可也的确没有证据,一时间万念俱灰,然而正欲走下台阶之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你为何如此笃定江淮是自尽?”

    陈澈身形一滞,寻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正倚于墙侧,抬眼看向自己道。

    那人见陈澈转身,缓缓向其走了过去,开口介绍自己道:“在下是陆方一,桃源县县丞。”

    然而陈澈眼中不见一丝波动,敷衍着说了句“草民见过大人”,便要转身离去。

    “你还未回答我”,陆方一伸手将人拦下,继续追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江淮并非自尽?”

    陈澈唇角扬起一抹自嘲:“草民没有证据,只不过是了解江淮,故而不信。现在大人能放小人离开吗?”

    陆方一见陈澈神色恹恹,突然向陈澈身旁靠近,接着压低声音道:“巧了,我也觉得此事蹊跷。”

    陈澈闻言一怔。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陈澈与陆方一暗中调查许久,可惜始终一无所获,但也正因一无所获,两人更加笃定此事中有古怪。

    只是眼看会试将至,陈澈却对此毫不上心,陈父在得知其一直为江淮之事奔走后,一气之下将陈澈锁在房中,告诫其在会试之前都不许出去。

    无奈之下,陈澈只好妥协。

    不料一日夜里,有人突然往陈澈房中塞了封书信,陈澈第二日醒来后将信打开,只见信乃陆方一所写,称自己会派人帮陈澈逃出,于是陈澈在夜里默默候着,不久后果然等到有人将门锁撬开,那人称说陆方一因身份特殊不便前来,约陈澈在酒馆相见。

    陈澈闻言赶去了酒馆,可陆方一却迟迟未到,陈澈心中微微发紧,担心陆方一出事,遂又连忙去其家中寻人,然而方行至其所住的巷中,只觉后脑被一硬物击中,下一瞬意识全无。

    醒来时已在狱中。

    看着四周之景,陈澈当下一慌,忙向狱卒询问自己为何在此,狱卒闻言目光轻鄙:“为何在此?你有人报官称你玷污了人家女儿,想来你日后都得在这里呆着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过得飞快。

    陈澈得知被玷污女子名叫许烟,许母称其在一月前被人毁去清白,回家后神志不清,在家人询问下称犯罪之人名叫陈澈,后来许烟因无法承受重压而跳崖自尽。县衙这时也接到了目击之人举报,称目睹陈澈在案发当夜的确与许烟出现在一条巷中。

    故陈澈罪名成立。

    然其拒不认罪,县衙也因此无法定刑。县令见状欲将此事报于知州,最终是韩明观出面,以其大儒身份为保,判陈澈五年刑期。

    二年前,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故,乾安元年,暮春。入狱三年的陈澈一瘸一拐着狱中走出,断了条腿,失了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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