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次日清晨，皇后薨逝的消息传遍朝野，礼部派人着手准备皇后丧仪。宫里头人人缟素，所有的红都被白布遮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是一片哀凄。
皇帝为显悲痛，同时也为了给皇后一个体面，遂罢朝七日，亲自去了宝华殿诵经超度亡魂。
然而与此同时，满宫里又在悄悄的寻找着一个人，那人姓甚名谁，什么身份，众人一无所知。只听说上面要找一个生面孔，但凡哪里出现了生人或者发现异常必须立刻上报，知情不报者当斩。
高淳还是不肯放弃，哪怕知道那多半是错觉。而姜嫣对他的执着并不十分挂怀，只由着他发疯。此时此刻，她的精神完全被郭蘅占据。
郭蘅的死仿佛成了她的心魔，每每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郭蘅死在自己怀里的画面。又或许死的并不仅是郭蘅，还有懵懂岁月中的那个自己。
有些事情迟早要做个了结。
正午时分，姜嫣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诏狱门前，点名要见郭从戎。
底下人虽知道此举不合规矩，但心里清楚她并非一般的娘娘，故而不敢阻拦，只恭恭敬敬的将她领了进去，其他的随行侍从则留候在门外。
诏狱两个字，光听见就能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身临其境。姜嫣行走在其中，只觉得阴冷潮湿，压抑无比。处处都是肮脏，处处都藏污纳垢。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复杂的恶臭，当中有人的秽物，也有□□腐败的气息。
或许真正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人到了这里不再是人，全都变成了鬼。一道道窥伺的目光从阴影中投射过来，虽未对视，却已足够在心头掀起波澜。
这时随着“哗啦”一声响动，沉重的铁链被从门上撤了下来。看守推开牢门，侧身让出道路。
姜嫣朝里面打量了一眼，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皱着眉头问道：“是这里？”
看守躬身点头：“是，他是死囚，这里是专门关押死囚的地方。”
姜嫣垂眸看向地面：“进去点灯。”
看守迟疑了一下。牢房里是从来不点灯的，因为怕引起火灾。但他不敢直说，只是默默地依照吩咐，拿来了一截极短的蜡烛，固定在桌上点燃。
烛光亮起，姜嫣终于看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影子。如今已是寒冬，稍不留神是要冻死人的。狱里为了折磨犯人，故意只给了一条肮脏的薄被，那被子说是被子，其实不过是一团破棉絮，逼得人不得不蜷缩起来保持体温。
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受刑。
面无表情环顾四周，她回头对看守说道：“去那边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若是有人听见了我与他的谈话，必活不过明天，包括你。”
狱卒抬起头，眼里难掩惊恐：“可是娘娘……您独自在此怕是会有危险。”
姜嫣看向角落里模糊的人影：“人戴着枷呢，能有什么危险，去吧。”
狱卒不再多言，行过礼后转身站去了远处。
姜嫣缓步跨进门里，耳畔静的令人心慌。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恍如隔世，从前曾发誓要千刀万剐的人，此刻就蹲在自己面前，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任人宰割。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她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叹出满心满肺的悲凉：“郭蘅死了，服毒自戕。”
阴影里的影子一动不动。
姜嫣接着说道：“她临死前，还想着为你、为整个郭家承担罪责。他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右手在袖子的遮挡下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七宝手串：“我原本想替她说些什么，可当走进这里，想想还是罢了，你从来都是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什么亲生儿女，什么家族利益，只要能换来你想要的，你什么都可以舍弃。”
沙哑而低沉的声音随着寒气飘进姜嫣的耳朵里：“是她自己不中用。”
“不中用？若非她从中周全，你郭家撑不到今日。”
“郭家败落得赖你啊，靖贵妃娘娘。你可真是皇上的好军师，想出这诈死的主意，将计就计，否则就凭他？”他的声音在疲惫之余透出满满的绝望，沉重得好似叹息：“如今你求仁得仁，没了我，满朝文武哪个敢与你抗衡？蘅儿也不在了，后位迟早是你的，你赢了，是老夫棋差一招，不怨旁人。”
姜嫣轻轻抿唇：“求仁得仁？你真以为我像你一样，费尽力气只为权势？”
“不然呢？”
姜嫣唇边浮出淡淡的苦笑：“你居然会问出这三个字。你明明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作假，居然没有进一步探究我的身份。”
耳畔是死一般的寂静。
姜嫣不由地摇了摇头：“我算是看出来了，郭将军，你犯了领兵之人的大忌，你太轻敌了，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以为我的出现只是高淳用来对付你的工具，你以为除了我就可以令他失去利器。太可笑了，你落得今日的地步根本不是棋差一招，而是你德不配位。我曾视你为死敌，却未料到你竟是如此浅薄平庸的人，实在是辜负了我的用心。”
郭从戎的语气变得很谨慎：“你究竟是谁？”
姜嫣微微扬起下巴：“向你讨债的人。你当年在小钟山欠了多少人命债，算得清楚吗？”
郭从戎没说话，姜嫣知道对方正在仔细打量自己。坦然地侧过脸，她面向那半截蜡烛，柔和而昏黄的光勾勒出她脸部的线条，渲染出深深浅浅的轮廓。
良久，郭从戎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莫非是玄策军里谁的后人？”
姜嫣垂眸不答。
郭从戎接着又问：“你是沈家的人？是沈篁的人？还是沈策的人？”
姜嫣依旧不言不动。
郭从戎有些着急了，他轻轻挣动身体，木枷擦过墙壁发出沙沙的响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杀了我，然后替玄策军翻案？不可能的，这案子一旦翻了，当今圣上便是得位不正。到时无需藩王造反，光是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他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姜嫣面色冷硬：“当年你与皇上一同合谋构陷君策军和沈家，你们俩谁都逃不脱干系。至于我将如何后面的事，这一点不劳你费心，只要权力在手，岂有办不成的事情？”
“你要弑君？还是要架空皇权，逼皇帝退位？难怪你要染指朝政，呵……你当真心狠手辣，不负妖妃之名，你口口声声说我德不配位，那么你呢？你做的与我难道不是同样的事情？无论宫变还是改朝换代都是极残酷的事，少不得要流血死人。”
“我当然与你不一样！”姜嫣咬着牙反驳道：“我做这些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要替那些无辜之人求一个公道，替他们看看这世上的路到底是黑是白！”
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紧接着，姜嫣眼睁睁的看见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子一寸寸显露在烛光下。大约是身与心的双重折磨，沉重的枷锁压垮了他的腰，蓬乱的头发已然花白，单薄褴褛的衫子上透出斑斑血迹。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在灰败面色的衬托下显出几分阴邪的恶意，像是在暗处盘踞已久的一条毒蛇，嘶嘶地朝他吐着信子。
郭从戎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姜嫣不惧与他对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郭从戎双手攥握成拳，手掌虽然受困，却隐隐蓄了力量：“你这么清高，一定是沈家的人。我告诉你，我郭从戎从不后悔当年所为。身在朝堂，谁不想建功立业，偏偏你沈家压得我抬不起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我仕途。若再选一次，我不仅还会这么干，而且还要做得更狠更绝！”
姜嫣的目光越发尖锐，郭从戎的话点燃了她的怒火，怒火滔天，转眼便将理智吞噬。她端起十足的威势，甩开所有的牵绊，鼓起嗓子怒斥道：“可是你庸碌无能！你，郭从戎，你痛恨自己的平庸却无能为力，你想上进可处处逊色于旁人。你正面赢不过便耍心机、玩诡计，你害得八万条性命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你，你就是阴沟里的一条毒虫，你根本不配为人！”
一字一句，直指郭从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郭从戎怔愣了一瞬，紧接着仿佛怒不可遏了似的，猛地朝着姜嫣扑过来。
姜嫣扳住他的枷狠狠朝前一推，干脆利落地将他推倒在地上。怒目圆睁的低头俯视了，她的眼里透出疯狂而险恶的光：“我告诉你，你如今的下场全是你的报应。我必要亲眼看着你受千刀万剐，看着你受尽酷刑！还有你那两个儿子，你的妻妾，你当年是如何对沈氏赶尽杀绝的，如今我必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郭从戎红着眼睛，像只发了狂的猛兽。枷锁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在一片喧闹声中癫狂的嘶吼道：“你想向皇上复仇，你想要报复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的事根本不是他做的，哈哈哈——”他仰天大笑：“靖贵妃，你口口声声说要替无辜之人讨公道，可是皇上也何其无辜，你要如何踩着他替你的玄策军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