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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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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物

    十一月初一, 大雪纷飞,大批大批的军用送入军营,但二十万大军所分得终究有限, 原本就不稳定的军心,越发躁动起来。

    永安和沈兰都知道, 造成这场躁动的原因, 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帅是一个女人,为一个女人打天下, 自古以来都没有这种事情,现在队伍还能够保持现在的情况而不崩溃, 只是因为这件事没有挑明出来。

    她们现在急需一场胜利,一场巨大的胜利能够驱退所有的迷惘,前方权力的诱惑, 会暂时蒙蔽这些人的双眼,直至到达上京。

    上京的朝堂与各方势力,皆有永安的人马,那是她数十年来打下的根基。

    只要回到上京, 她就无需再依靠这二十万大军。

    寒冬腊月,想要得到一场胜利,就如同在深深的迷雾之中寻找方向, 困难至极, 但是现在,这团团迷雾之中却出现了一抹细微的曙光。

    秦川城外,凤微小庄。

    两个男人带着一队士兵, 来到庄子的门口。

    一个粗眉大眼, 身着铠甲,一个儒雅俊秀, 裹一身雪白狐裘。

    正是如今的秦川城守将蒙敖与督军俞越。

    “蒙将军,俞大人,里面请。”阿尹早已在门口等候,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蒙敖与俞越互看了一眼,跟着阿尹走了进去。

    待到中庭时,俞越一眼就认出了前面在那里等候的是沈兰身边的锦书姑娘,他怔了一下,落在了后面。

    阿尹见他认了出来,道:“俞大人,沈姑娘想要单独见您,您跟锦书姑娘去吧。”

    俞越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锦书和沈兰,对于沈兰,他心里一直尊重感激,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他只是稍稍吃惊,但还是跟着锦书去了。

    锦书带着俞越来到小庄的兰亭苑,沈兰正在院子的亭中煮雪烹茶。

    “我听贞姑娘说过,俞公子最爱喝的茶名叫香雪幽兰,这一块茶饼是我专门求了公主赏赐给我的,公子尝尝与上京的可有不同?”

    大雪飘然而落,沈兰一袭青衣素雅,温柔如画。

    俞越眸色微黯,脚步顿了顿,继而大踏步地走到沈兰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捏起茶杯,轻尝了一口,道:“好茶。比上京的香雪幽兰味道更好。”

    沈兰看着他,眉眼流露出些许伤感,“一别年余,俞公子近来可好?”

    “我……自然很好。”俞越对沈兰一笑,却显得有些苦涩。

    他的确仕途顺利,只是他与萧贞冥婚之事,除了沈兰与萧瑞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一到任上,便有当地的许多豪绅纷纷派人来与他说亲,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只是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与沈兰去讲。

    顿了顿,他想起此行来的目的,对沈兰道:“沈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为何要跟着公主一起做傻事呢?你劝劝公主吧,弃兵投降,当今皇上仁德,不会怪罪公主的。”

    “仁德?你真的觉得他仁德吗?”沈兰觉得自己听到了好笑的事情,嗤笑出声。

    俞越叹了口气,“你这是受了公主的蒙蔽,你难道真的相信是当今皇上杀了你的兄长吗?他对你那么好,你难道都没有看在眼里?”

    “他对我好,是因为愧疚。”沈兰道。

    “不,他是真的喜欢你。”俞越在太子府做了那么久的侍读,怎么可能看不出陆言对沈兰是喜欢还是愧疚?也许,其他的他不能笃定,唯有这一点,他确信不疑。

    沈兰不想和俞越讨论这个问题,她转而问道:“俞公子,我兄长出事的那一日,你为何没有在礼部尚书府呢?以你的才华,应该必定能被邀请。”

    “那日我吃了些不干净的食物,一直在医馆里休息。”俞越愧疚地道:“抱歉,如果我在那里,也许霖书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你说的对,如果你在那里,兄长也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是这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陆言。”沈兰第一次没有称呼陆言的字,直呼了他的名字。

    这哪怕是对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来说,都是极其不尊重的,更何况,那个人现在是当今的皇帝。

    俞越脸色微微一沉,想要提醒沈兰,“沈姑娘……”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沈兰打断了。

    “陆言,就是害死我兄长的凶手!”沈兰道:“黎安县令陈文先,你可还记得?他亲眼所见,陆言在水榭之中下了药,又引我兄长和容姑娘进了水榭,在那些药物之下,兄长与容姑娘才会发生那种事。”

    “这怎么可能?皇上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俞越无法相信。

    他和陆言相处的时间亦不短,他所认识的陆言,是一个谦逊温和、亲善仁爱的君子,他难以想象陆言会做出沈兰所说的事情。

    “我已经确认过了,陆言与先皇相认的那块玉佩,是我兄长之物。我兄长沈霖书,才是云妃娘娘的亲生子,陆言为了毁灭证据,杀了我舅舅一家十几口人。”沈兰咬唇,痛苦地道:“我也不愿意相信他做出了这些事情,他从小就被我父亲收养,对我来说和兄长没有什么区别,我接受这些血债要比俞公子你更加困难和痛苦。”

    俞越怔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个如此荒唐可笑的梦。

    “俞公子,你是一个至情至义的君子,你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的一个人登上皇位吗?不管他的外表有多良善,不管他装出来的有多么仁德,一个踩着别人的尸体、沾满鲜血的人,你怎么能指望他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君王呢?”沈兰愤然说道。

    俞越被沈兰说得眸光颤动,他沉默了良久,才重新镇定下来,看向沈兰,“如果霖书是先皇唯一的皇子,他已经死了,这一场战争下来,永安公主会拥戴谁登上皇位呢?”

    这一个问题,是最致命的。

    如果是旁人来问这个问题,沈兰一定不会回答。

    但是面对俞越,沈兰并不想隐瞒。

    “公主不会拥戴任何人,她会自己登上皇位。”

    “可她是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能登上皇位呢?”

    沈兰骤然站起身来,她目光灼灼地看向俞越,“为何女子不能登上皇位呢?”

    “这……”俞越一时语塞,顿了顿,他沉着声道:“自古以来,都没有女子登上皇位的道理,牝鸡司晨,必然生祸。”

    “俞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这样的思想,才会造成你与贞姑娘的悲剧呢?如果女子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如果贞姑娘能够走出后宅,如果她不必受到家族父母的束约,你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公主如果登上皇位,会改变整个燕国对女子的认知,她会放开女子参加科举、学习医术、经营商铺、行走江湖,俞公子,你不想看看那样的一个世界吗?那是贞姑娘想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沈兰真诚地说道。

    萧贞,是俞越心中永远的痛、永远无法抚平的伤口……

    萧贞在他面前死去的那一刻,以前的俞越就已经追随着她一起死去了。

    他如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想要一步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到改变燕国的世家门阀,让后人不必再承受他与萧贞的痛苦。

    这也是,他为萧贞活着的证明。

    可是此刻,沈兰的话,却又让他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侍奉的是一个仁德之君,却没想到,陆言只是一个狠厉毒辣的小人。

    可公主,难道真的比陆言更好吗?

    在北羌战事之前,公主的风评在民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俞公子,你可以慢慢考虑,现在,我们不谈政事,像老朋友一样说说闲话好吗?”沈兰语气轻松,笑着又给俞越添了一杯茶。

    俞越道:“沈姑娘还想要说些什么呢?”

    “我跟随公主出征北羌之时,曾经奉命去过一趟西羌,后来又从西羌转去了渊毒,那是个和我们这里完全不同的国家……”

    凤来阁,香炉燃着腾腾紫烟,整个屋子里,暖意融融。

    两箱珠宝放在床畔,永安□□半露坐在蒙敖的腰间,青丝从雪颈垂落,洒在男人的心口上,痒得他整个人都酥了。

    “蒙将军,本公主早就听说过你的威名。”她轻抚着男人的脸颊,媚眼如丝,“以你的本事,只做一个小小的秦川守将实在是太屈才了,若你愿追随本公主,等本公主登上皇位,封你为兵马大将军如何?”

    “公主……”蒙敖被迷得七荤八素,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是谁了,“末将愿意为公主效死!”

    “本公主是真的喜欢你,你只要听话,将来执掌兵马大权,与本公主一起共得天下。”

    “可是末将听说,公主此次平北羌,与平北侯萧瑞……”蒙敖揽住永安的纤腰,“末将怎比得上萧侯爷年轻俊俏?”

    永安低低一笑,“他啊?他的床榻功夫和蒙将军比起来可差远了。”

    蒙敖眸子骤然亮了,“真的?”

    “那当然,蒙将军,你真的很威猛……”

    “嗯……”

    门外,阿尹听着里面的低声呓语,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他也大致能够猜得到。

    他忍不住攥了一把雪,指尖沁得发白。

    雪水从他的拳心里流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酸涩与嫉妒,不敢对此展露出任何的情绪。

    他是下人,是玩物,是公主的宠奴,甚至,是众多宠奴的其中一个而已,没有任何资格嫉妒。

    只要能够陪在公主的身边,他就应该知足……

    天命

    从凤微小庄回去之后不过三天的时间, 秦川城城门大开,归顺于永安公主。

    蒙敖为了讨好永安,甚至给兰州府府尹段照写了一封亲笔信, 劝他投降。

    从北关带回来的二十万大军,再加上秦川城的这六万大军, 永安手下的人马已经达到了二十六万!

    而更让永安与沈兰安心的是, 有了蒙敖的六万大军,就能对萧瑞有所制衡,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永安也不会那么被动。

    蒙敖的消息送到兰州府尹段照手中之时, 他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六万大军啊!竟然连打都没有打,就投降了永安公主。

    最关键的是,一连两次的大军支援, 已经抽空了兰州府城的人马。

    兰州城虽然是个繁华大城,有足够的粮草底蕴可以坚守,但是没有兵马,要靠什么来守?

    难道让老百姓去城墙上御敌吗?

    段照是个世故圆滑的官场老油条, 当然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当即就举了白旗,决定派人前往秦川投诚。

    但他还没有下达命令, 便传来急报。

    “大人!皇上派定远侯萧虎与他的虎威军镇守兰州府, 大军即日就到!”

    一听到虎威军,段照的眸子顿时就亮了。

    虎威军跟着定远侯萧虎南征北战,是燕国最精锐的军队。

    而且, 定远侯萧虎是萧瑞的父亲, 父命难违,萧瑞焉能与萧虎抗争?

    只要萧虎出面, 萧瑞必定败退而回,永安公主大军虽众,但与虎威军相比,还是差的太多了。

    一时间,投降的心思在段照心里消退了去。

    秦川县衙。

    进入秦川城之后,永安将县衙作为临时议事厅,沈兰等人也暂时住在了县衙之中。

    此刻,天色已晚,永安的房中烛火通亮。

    床榻上,萧瑞一身白色亵衣靠在拔步床的床架上,垂眸看着身旁衣衫凌乱春色宜人的永安。

    刚才的一场大战,让永安细嫩白皙的肌肤沁着一层薄薄的香汗,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恐怕都会兽性大发。

    但萧瑞表面上兴致勃勃的迎合,其实心里对这个女人十分厌恶。

    他不喜欢看到女人在房事上表现出任何的快感,这样的女人,在他眼里,下贱又淫荡。

    房事是强者对弱者的霸凌,是男人对女人的逞欢。

    而永安越享受,他心里觉得越屈辱。

    萧瑞垂眸看着永安,眼底是如千年寒冰般无法融化的冷意。

    为了权位,他竟走到这一步?

    他和伎馆里那些下贱的女人又有何不一样?

    萧瑞凝起眸子,脑海里闪过了他极不愿意回顾的那段记忆,脸色越来越沉冷。

    忽的,萧瑞抓住了永安的手,眸中闪过一道狠厉。

    总有一日,他要踩着这双手,走到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永安累得几乎没有力气,被萧瑞抓住玉手,才懒懒地睁开眸子,“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萧瑞的拇指在永安的掌心摩挲,掩下自己眸底的厌恶,淡淡地说道:“我在想,战场之上,要如何面对我父亲。”

    “父子刀兵相见,的确容易落人话柄,要不,你还是不要出战了,让蒙敖将军去吧。”永安之前对蒙敖固然有三分吹捧,但蒙敖的确是有实力的猛将,若非他只是一个没有用的绣花枕头,永安也不会屈尊舍身。

    萧瑞固然是战场上有勇有谋的老手,但蒙敖也并不逊色。

    “不。”萧瑞一把抓紧了永安的手,目光坚决,“还是我去。”

    “你真的能行?”永安还是有些不放心。

    萧瑞拧眉,不悦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不行?”

    看着萧瑞神色认真严肃,永安不禁被逗笑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萧瑞绷起的脸颊,暧昧地笑道:“好嘛好嘛,不管什么时候,我们萧将军都最厉害了。”

    床榻之间的小小调情本是男女之间的快乐调味,但萧瑞此刻却简直想掐死这个女人。

    永安身为公主,随便招招手,就有一大堆的男人伺候。

    尤其是在房事上,她更是高高在上,把男人视作玩物。

    但萧瑞却无法将自己摆在玩物的位置上,他看不起女人,在他的眼里,永安不过是个依靠权势地位、愚蠢贪婪又放荡的贱货。

    如果不是还要利用永安的公主身份,他此刻一只手就能把这个女人掐死。

    “萧将军,本公主能向你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吗?”永安以为萧瑞还在因为刚才的玩笑生气,指尖落在萧瑞的胸口,似是勾引又充满诱惑。

    也许是因为萧瑞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在北羌战事上立下了大功,永安对这个男人拥有无限的容忍度。

    她知道他的诸多缺点,可在她曾经经历过的众多男人之中,萧瑞仍然是最特殊的一个。

    萧瑞垂眸扫了眼永安在自己身上滑动的葱白漂亮的指尖,态度冷淡,不为所动,“什么建议?”

    “你军中的规矩,得改一改。”永安正色地道:“高祖皇帝曾经说过,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我们要得到天下,手下的士兵就不能欺负百姓,否则百姓是不会愿意支持我们的。就算是为了我,整肃整肃你的军纪行吗?”

    “是沈兰让你这么做的吧?”提起这件事,萧瑞的脑海里就闪过了沈兰那张倔强的脸。

    “就算不是兰娘提起此事,我也会这么说的,北羌战事时,你手下的人有时候做的确实太过分了,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追究。但是现在我们的对手 是燕国人,我不希望燕国的百姓受到任何无辜的伤害。”永安道。

    萧瑞微微拧眉,但还是答应了,“好吧,我会约束他们的。”

    永安高兴地抱住萧瑞,“阿瑞,谢谢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一套带兵的方法,看不起兰娘的纸上谈兵,但有的时候,兰娘确实是对的,如果你能够道术结合,一定能成为更优秀的将军。”

    在永安的背后,萧瑞脸色却十分僵硬,阿瑞这个称呼,让他如鲠在喉。

    萧瑞眸中幽冷,手臂顺势环住永安的纤腰,“听公主的意思,我应该多找沈兰探讨探讨。”

    “我真的很看重兰娘,你们之间的矛盾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和平相处。”永安说道。

    “我当然会的。”萧瑞手臂揽紧,眸中闪过森森的冷笑。

    县衙一个偏僻安静的小院里,沈兰正点着烛火在书桌前写字。

    忽然感觉背后一股阴风,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姑娘,天气这么冷,早些休息吧,您的腿伤还没好呢。”锦书心疼地道。

    沈兰抬眸一笑,“就快好了,再等一会儿。”

    那日,与俞越再一次说起渊毒的事情后,沈兰动了心思,她决定要把自己这一行的见闻一一记录下来。

    等到以后公主即位,她还想做一位女先生。

    只是,她再也不会教导女子学习《女则》《女诫》,而是要教学生去学更广阔的知识,看到更遥远的世界。

    寒夜深深,但写着这些,沈兰却觉得暖意融融。

    燕国上京,皇宫内苑。

    南书房内,陆言一身明黄金龙袍坐在敞厅的榻上,他的对面,是身着青白五品待诏官服的萧珏。

    两人中间,摆着一方棋盘,黑白两方战况胶着,不分胜负。

    两年前金榜题名的进士,全部都已经下放到了地方,只有萧珏,依旧被陆言留在翰林院,随身待诏。

    萧珏知道,这是新皇的恩宠,亦是新皇拿捏父亲萧虎的手段。

    如今他的父亲与兄长即将刀兵相见,定远侯府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新皇对他无疑是宠信的,但萧珏却总是觉得,眼前之人那般深不可测,他实在无法揣摩出他的心思。

    也许,稍有不慎,定远侯府就将落入万丈深渊。

    “蕴礼,该你了。”见萧珏迟迟未落子,陆言温柔地提醒他。

    萧珏下意识地抬眸看了陆言一眼,与陆言对视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冒犯了圣颜,忙后退下跪,“微臣殿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无碍,朕知道你如今心乱的很,可朕的心,又怎么能不乱呢?”陆言叹了口气,对萧珏温和地道:“你起来吧。”

    萧珏这才站起了身,“多谢陛下。”

    陆言轻轻捏着手中的黑子,垂眸道:“蕴礼,其实朕早就知道皇姊有篡位之心,父皇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过朕。”

    “可是朕从小在民间孤苦伶仃,从未经历过亲人的陪伴与爱护,所以哪怕父皇曾经那么说过,朕也依旧希望能够和永安皇姊好好相处。”

    “可没想到,她竟然会带着边疆二十万大军造反,还在外面传言朕不是父皇的亲生子,居心之毒,实在让朕寒心。”

    萧珏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陛下的血统早就经由先皇确认,入了皇宗玉牒,岂容人随意污蔑?陛下,微臣相信,父亲一定能抓捕叛逆,得胜而归。”

    陆言知道虎威军的威名,他扬唇一笑,“朕知道,定远侯自出征以来,历经百余战,从未有过败绩,这一次也一定能够不负朕望。”

    可陆言虽然在笑,心里还是没底。

    毕竟不管在众人面前如何装腔作势,他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冒牌货。

    定远侯与永安的兰州府一战,决定的亦是他的生死。

    陆言看着眼前的棋盘,在无数个深夜里,他分析过无数种战场的局势。

    谁输谁赢,五五之分而已。

    他是否能够弄假成真,只在天命。

    他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后的临门一脚,上天可会垂怜他这个草芥之身?

    从龙

    惠启元年, 二月。

    大地回春,杨柳抽绿,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二十六万大军在秦川渡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东进来到兰州府城,驻扎在城外十里的归望坡。

    二月十四, 萧瑞率十万大军, 如黑云压城,来到兰州府城城下。

    定远侯萧虎亲自带军, 出城迎战。

    十几万人,却安静死寂, 尤其是为首的萧虎与萧瑞父子二人,彼此对视,眸光如电光火石, 势不相让。

    萧虎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儿子对自己露出这种眼神,仿佛是一个已经长大的狼崽,跃跃欲试地图谋狼王之位,想要将他取而代之。

    “瑞儿, 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对于萧虎,他其实是更偏爱萧瑞这个儿子的, 相比于萧珏来说, 年纪轻轻便跟着他驰骋沙场的萧瑞更加像他。

    但是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把所有的家事都交给了大夫人,萧瑞是前妻之子, 自然得不到优待和宠爱。

    此刻, 看着对面即将与自己刀兵相见的萧瑞,萧虎那坚毅的面庞流露出几分不忍。

    萧瑞手持长戟, 嗤笑了一声,“迷途知返?父亲,明明是你瞎了眼,那皇位之上根本不是真龙天子,只是一条癞皮蛇!你错把鱼目当珍珠,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你放肆!”萧虎听他竟然如此藐视皇帝,气得脸色青白。

    “多说无益,战场之上,刀剑见真章。父亲,各为其主,孩儿不会留情!

    萧瑞举起长戟,厉声喝道:“杀!”

    无数将士向萧虎与虎威军冲去,萧瑞亦纵马冲向萧虎,眸光没有犹疑,只有恨意。

    他恨这个男人,恨他抛弃糟糠之妻,为荣华富贵二娶如今的大夫人。

    如果不是萧虎的无情无义,当初他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种屈辱。

    这么多年来,他将所有的恨都藏在心里,做一个别人口中虎父无犬子的好儿子,为萧虎挣足了光荣。

    此刻,他终于可以不再将对面的那个男人当做父亲,而是以对手、以敌人去看待他。

    长戟刺向萧虎的那一刹,萧瑞再无所顾忌,这么多年来心中的郁结,彻底爆发出来。

    萧虎连忙抬矛格挡,父子二人,在战场之上旁若无人的大战起来。

    萧瑞戟戟致命,萧虎却有些手下留情。

    萧瑞察觉到,冷笑一声,猛然用力,长戟从矛底划过,狠厉地刺入萧虎的心口。

    “刺啦”一声,戟尖划开,将萧虎的战袍扯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护心甲。

    若是萧虎没有这个护心甲,便被萧瑞一戟刺死了。

    “瑞儿!你难道真的要弑父吗?”萧虎横眉飞起,怒道。

    萧瑞不屑地道:“先君臣,后父子,你我如今各为其主而已!”

    “好一个先君臣,后父子!为父今日先杀了你这个孽障!”

    再交手,父子皆已不再留情,杀机迸现。

    而两边的战况,也十分胶着。

    虎威军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老将,以一杀十。

    永安军兵多将广,虽然个人的战力比不上虎威军的将士,但多人战一人,伤亡虽多,却反而如排山倒海,压得虎威军亦喘不过气来。

    此战打了近两个时辰,两军擂鼓撤退,各算伤亡。

    萧瑞回到帐中,向永安报战。

    永安安慰他道:“虎威军是燕国精锐中的精锐,第一仗能打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一旁的蒙敖上前,“公主,萧将军与定远侯终究有父子之情,下一次还是让末将出战吧!末将一定能赢过萧虎,拿下兰州城!”

    萧瑞打了败仗,正是他展露风头的好时候。

    蒙敖这话落下,所有人将目光看向了萧瑞。

    萧瑞并没有因为蒙敖这明显的抢功而有任何的动容,他眸光冷凝,甚至没有任何败军之将的颓败,笃定地道:“对付虎威军,末将已经想到了办法,公主放心,半个月之内,一定能攻破兰州城!”

    “好!兰州城就交给萧将军了。”公主拍板决定。

    虎威军一共两万人马,以定远侯萧虎为统帅,怀远将军夏侯毅为副帅。

    夏侯毅是萧虎的老部下,他忠心于萧家,忠心于虎威军,对朝廷,却不置可否。

    萧虎的两个儿子中,夏侯毅是坚定的萧瑞支持者。

    他不敢相信,将来萧虎百年之后,萧珏继承爵位,成为虎威军统帅之后,虎威军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只羊羔,怎么可能成为一群狼的头领?

    在他的带领下,虎威军总有一日会土崩瓦解。

    但是萧瑞不同,他懂得军中的规矩,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甚至几个月前还被封为了平北侯!

    他在军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深夜,夏侯毅偷偷出了兰州府城,一路赶往永安军中。

    白日战时,他与萧瑞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袭黑色的巨大斗篷笼着他,在黑夜里,进入了萧瑞的帐子。

    “瑞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夏侯毅摘下兜帽,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质问萧瑞。

    萧瑞是在军中长大,几乎相当于是他的半个儿子。

    夏侯毅知道,萧瑞不可能不经思考,贸然做出谋反的事来。

    萧瑞让夏侯毅坐下,“夏侯将军,我一直在等你过来。”

    两人在帐内对坐,中间桌上,萧瑞摆开水酒。

    他为夏侯毅斟满一杯,道:“在我心里,您比我父亲更值得我尊重和信任,我并不打算瞒着你。”

    萧瑞抬眸看向夏侯毅,似笑非笑,眸色幽冷,“不管皇宫里的那位是真是假,我都会选择跟随永安公主,我的手下如今二十万大军,挥师东进,直逼京城。等到攻破上京那日,你难道真的以为燕国的朝臣将士会让永安一个女人登上皇位吗?”

    夏侯毅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瑞儿,你难道是想……”

    “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荀家执掌皇权数百年,也该让位了,高祖皇帝的皇位不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萧瑞将斟满的酒杯递给夏侯毅,野心与欲望在他的眸中无限放大,“夏侯将军,大丈夫在世,岂能做碌碌无名之辈?我手中二十万兵马加上虎威军,燕国便不会再有人是我的对手!你可愿与我一起赌上一把?”

    夏侯毅没想到,萧瑞竟然有这种野心。

    他此刻也被萧瑞说的热血沸腾,维护上京那个皇帝,就算此战赢了,又能得到什么?无非是寥寥的赏赐而已!

    可是,与萧瑞赌这一场,若是赢了,便是从龙之功!开国功臣!

    二月二十,短短的几天内,两军大小十余战,有胜有败。

    蒙敖等着看萧瑞的笑话,但萧瑞却丝毫不急,并不把这些小小的胜败放在眼里。

    永安带着沈兰在归望坡上遥望着远处的兰州城,今日的阳光很好,城池的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白光,显得越发宏伟壮丽。

    “你的腿伤怎么样了?”永安关心地问道。

    沈兰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昨日还试着骑马,上马时也不觉得痛了。”

    “阿瑾陪你去的?”永安笑得别有意味。

    “嗯。”

    永安道:“他似乎很喜欢缠着你。”

    “缠着我?”沈兰对永安用“缠”这个字觉得奇怪。

    “你,喜欢他吗?”

    永安知道荀瑾对沈兰的心思,决心为这小子试探试探。

    沈兰怔住,好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公主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他对你好像有点意思。”永安坏坏一笑,道。

    沈兰薄唇抿起,垂下眸子,“他是把我当做朋友。”

    之前那个当铺的老板曾经也说过阿瑾喜欢她,她当时甚至还相信了。

    可后来,阿瑾亲口说,只是把她当做朋友。

    “那你呢?也当做朋友?”永安问道。

    沈兰点头。

    也许,除了朋友之外,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清的东西。

    比如那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比如她有时候会下意识的依赖他。

    但是,沈兰并不想自作多情,她也已经在心里发过誓,要将自己的余生献给理想。

    她不会成婚。

    永安叹了口气,“可惜啊,我真的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沈兰笑道:“除了爱情之外,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的感情,我与阿瑾,也许是余下的其中一种吧。”

    原本永安见沈兰如此坚定的态度,心里已经在为荀瑾暗暗默哀了,可是听到沈兰这句话,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永安好笑地看着沈兰,“兰娘,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这个问题,让沈兰喉口一塞。

    她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确实不太明白。”

    以前她觉得自己对杜允是爱情,可是后来,她发现不是。

    对于爱情,她实在贫瘠。

    不过,当找到了目的更加明确的渴望时,她也已经并不在意这个了。

    “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永安心里有了几分谱,便不再追问,她的目光看向下面兰州城,“兰娘,你觉得萧瑞真的能在半个月内攻破兰州城吗?”

    提及萧瑞,沈兰暗暗握拳,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可以。”

    “哦?你这么相信他?”永安惊讶。

    毕竟,每次提及萧瑞,沈兰总要开口提醒告诫,仿佛视萧瑞为毒蛇猛兽。

    沈兰道:“萧将军确实有能力,他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定然是已经胸有成竹。不过……”

    “不过什么?”

    “公主,您一定要提防他。”沈兰不厌其烦地道:“一个杀妻杀子甚至还妄图杀父的人,是不会忠于任何人的。”

    召见

    二月二十五日, 夜黑风高,兰州府的城门在一片寂静之下悄然打开了。

    萧瑞率军队衔枚疾进,半点声响也未发出, 来到兰州城守备府外,巡逻的亲兵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一支军队是哪里来的, 便被一一抓起, 打包关押。

    夏侯毅敲响守备府的府门。

    “什么人?”府内问道。

    夏侯毅看了眼一旁的萧瑞,对里面的人说道:“是我。”

    里面的亲兵听出是夏侯毅的声音, 不疑有他,打开了房门。

    “夏侯将军, 这么晚了您……唔……”

    那个亲兵还没有说完,就被捂住嘴,拖到了一旁。

    他一眼看到了夏侯毅旁边的萧瑞, 瞳眸震惊。

    萧瑞怎么会在这里?

    夏侯将军叛变了?

    不,好像也不算是叛变,对他们虎威军来说,萧瑞确实是自己人……

    萧瑞派手下的兵马将守备府包围起来, 领着一队亲兵与夏侯毅一起进入守备府中。

    萧虎的亲兵没有防备,在这漆黑的夜色里,萧瑞的人马如同风卷残云一般, 将萧虎的亲兵全部抓捕扣押。

    打斗的声音终究掩藏不住, 萧虎从睡梦中被吵醒,提着剑从卧房里冲了出来。

    可是已经为时已晚,萧虎的确是战场上的猛将, 但他一个人, 不可能赢得过一支精锐的军队。

    在砍倒了几个士兵之后,萧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萧瑞从院子外月洞的入口自信泰然地走进来, 冷眸与眼前自己的父亲对视。

    一切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他那曾经如猛虎一般令人畏惧的父亲,此刻也已成为了他的俘虏。

    萧虎看向萧瑞身旁的夏侯毅,“夏侯将军,你选择了我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声音并没有任何愤怒,仿佛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这个原因。

    夏侯毅道:“侯爷,在你的手里,虎威军到此为止了,但是在你儿子手里,它还可以再上一层。”

    这个选择,不是夏侯毅一个人做出来的,而是许许多多的虎威军将士的选择。

    他们想要更多的荣华富贵,想要延续虎威军的荣光。

    萧虎那如野兽般锐利的眼眸恍惚间有一瞬间的缓和,他看向萧瑞,声音低沉缓和,似有欣慰,“看来,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父亲,我不是在今天长大的。”萧瑞目光幽冷,“在十年前,你把我和我娘丢弃在军营里的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

    “瑞儿,那一次为父也是迫不得已。”萧虎看出萧瑞的恨意,眸中露出几分愧意。

    十年前的那件事,萧虎一直心怀愧疚,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

    这是第一次,铁骨铮铮的将军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是看到这样的萧虎,萧瑞不仅没有任何的宽慰,反而眸中淬毒一般的恨意。

    在他眼里,萧虎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这次输给了他!

    如果没有输,他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那是下意识的对自己儿子的讨好,是他钢铁一般面容下深藏的懦弱。

    萧瑞更加厌恶,“迫不得已?你可知道那次我与母亲受到什么样的羞辱?你可知道母亲他……”

    后面的话,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回想的过往。

    “瑞儿……”

    “别这样叫我!在之前的战场之上,我们就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了!”萧瑞一步步走到萧虎的面前,冷声道:“现在,你只是我的俘虏!”

    说完,不再等萧虎说任何话,萧瑞便派人把他抓了起来。

    这一次,萧虎没有任何的挣扎。

    押走萧虎,萧瑞下令手下的兵马与虎威军一同攻占城墙和兰州府衙。

    这些,已是唾手可得,萧瑞没有亲自带兵,他走进了萧虎的房间里。

    行军打仗之时,萧虎习惯一切从简。

    整个屋子里,除了冰凉的披挂和一些简单的行礼之外,便再无其他。

    忽的,他看到桌案上放着一封新拆的信。

    萧瑞走过去,将信拿了起来。

    果不其然,是萧珏寄来的。

    “父亲大人敬启:

    家中一切安好。

    儿近来得蒙圣恩,迁至翰林院侍讲,随侍圣上。

    侯府得圣恩正隆,应当图报,儿知父亲此次出兵与兄长相战定然为难,但还请您以国家大事为重。

    儿已向圣上请求宽赦兄长,圣上仁德,许诺平定内乱之后对兄长从轻发落,更不会牵连侯府。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父亲虽身经百战,但儿与母亲依旧每日忧心,难以安眠。

    望您能够早日传回捷报,平安归来,一家团聚。

    儿:蕴礼。”

    信笺寥寥,但每一句话都让萧瑞觉得无比刺眼。

    他直接将这封信扔到了一旁的火盆里,刹那间,便化为了灰烬。

    兰州府平定,永安大军集合了虎威军的力量,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往无前,冲向上京。

    陆言得到消息,一连下了好几道命令,要求各地守军前来上京护驾,但命令发下去,皆是杳无音信。

    地方守军不是傻子,他们不会飞蛾扑火,来救一个血统存疑的皇帝,更何况,如今永安如此势大,就算他们出兵,也只能损兵折将,短暂地绊住永安的脚步而已,对大局无法造成任何的影响。

    一切,已成定局了。

    “皇上……”元福端着一碗薏仁粥来到陆言面前,“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还是吃点儿吧。”

    上京城中,甚至皇宫里,都已是流言纷纷。

    甚至有许多人,已经准备好了逃命时的包袱。

    陆言抬眸看向元福,温柔一笑,一如往常,“元福,只有你还愿意在我身边。”

    他不再自称为朕,如朋友一般与元福说话。

    元福眼眶一酸,几乎落泪,“皇上,奴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死,奴才也会陪着您的。”

    “不,你不要死,你要好好的活着。”陆言从元福的手里接过那一碗薏仁粥,放到了一旁,转而握住了元福的手,“元福,趁现在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我给你自由,私库的东西都是你的。”

    元福“噗通”在陆言面前跪下,哽咽道:“主子……”

    “元福,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们说的对,我是一个卑鄙无耻贪婪无度权欲熏心的人,我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走吧,如果以后有机会,帮帮兰娘,每年去沈霖书的坟上祭奠一回,就算对得起我了。”

    元福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主子,您跟奴才一起走吧!我们跑得远远的,跑到他们抓不到我们的地方。”

    陆言垂眸,微微握着拳头,良久,他低沉着道:“我要留下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五月初五,端阳。

    从青夏城出发时的二十万大军,如今已经达到了三十多万,浩浩荡荡,势不可当,驻扎在上京城外白云山下。

    但永安等人并没有在城外等候,他们还未到上京时,五部兵马司便已经将城门大开,迎永安公主回京。

    陆言,早已是只占着一座皇宫的空头皇帝,手下的人除了死忠的龙卫之外,再没有任何朝臣敢明里暗里的支持他。

    但仅仅是龙卫,便足以守住皇宫,保护他的安全。

    永安等人从东城门进入上京之时,一个龙卫奉陆言之命赶来。

    “皇上有令,宣衡州书院前院判沈立山之女沈兰入宫觐见。”他骑在马上宣读口谕的神色,仿佛陆言还是手握皇权、执掌天下的皇帝一般。

    永安蹙眉冷笑,“他以为他是谁?竟然还派人来召见兰娘?”

    在她进入上京的这一刻,燕国的皇帝就不再是陆言这个冒牌货了!

    沈兰却纵马到前面,道:“公主,让我去吧。”

    “不行!你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只要我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从皇宫里揪出来,向你磕头认罪!你要是现在入宫,就中他的计了,万一他狗急跳墙,你会有危险的!”永安劝阻道。

    沈兰沉吟少顷,道:“我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仅仅磕头认罪就能够解决的。”

    永安知道沈兰的性子,她决定的事,旁人是劝不住的。

    “让阿瑾陪你一起去!”永安对一旁的荀瑾使了个眼色。

    沈兰摇头,“不,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

    永安叹了口气,她终究是劝不住她。

    “兰娘,我只给你两个时辰,不管你和他有没有一个结果,两个时辰之后,我都会带兵闯进皇宫!”

    沈兰答应,纵马跟着那个传口谕的龙卫一起前往宫中。

    沈兰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东大街上,永安回眸看向荀瑾,想要让他偷偷跟着去保护沈兰,但方才还在那里的荀瑾,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

    炽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每年的端阳,上京都热闹非凡,只有这一次,一片死寂,沉默肃杀。

    沈兰跟着龙卫进入宫门,另一个接引的侍卫带着她往御花园里去。

    五月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蝶舞纷飞。

    可是此刻,沈兰却无心欣赏这些景色,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陆言,见到那个害死她的兄长、母亲,又派人杀了玲珑和舅舅一家十几口人的恶鬼,如此炙热的天气,她竟然觉得冷,冷得发抖。

    热气从地面上升腾,沈兰的脑海里懵懵的,她觉得一切恍如一梦。

    她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陆言第一次到她家里的样子,那是一个刚刚下过大雪的傍晚,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旧袍子,裹在父亲宽大柔软的斗篷里,他又瘦又小,皮肤白得像周围飘落的雪,黝黑透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怯懦与乖顺。

    那日,母亲亲自下厨,做了她最拿手的水晶肉燕,陆言说,他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让人又心酸又心疼。

    后来每次陆言和兄长从书院回来,母亲都要特意下厨,做一道水晶肉燕……

    沈兰抬头看了眼高挂在天上炽热的太阳,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竟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懦弱

    沈兰跟随着接引的侍卫沿着一条青石小道, 来到荷花池旁的一座水厅。

    夏日潋滟,池内荷花开得争奇斗艳,水厅内, 陆言一袭青绿水稳直缀,腰系丝绦, 手中捧着一个绿莹莹的莲蓬, 正坐在那里剥着莲子。

    一旁的桌上,还摆着一盘已经煮好的粽子。

    陆言纤长的手指不紧不慢, 明媚的日光洒在他那全神贯注的神情里,以池面上万千荷叶荷叶为背景, 美得仿佛一幅画。

    接引沈兰的侍卫将她送到水厅外便退下了,此处只留下她和陆言二人。

    陆言向沈兰看来,一如往常般温柔, “兰娘,你回来了。”

    沈兰没有动,凝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那样的温文尔雅,让人根本不敢相信那些事情是他所做。

    “那里晒得很, 进来喝点莲子茶解解暑吧。”他拿起早已经晾好的凉茶,给沈兰倒了一杯。

    沈兰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 但却没有碰那杯茶。

    陆言却仿佛没有看到沈兰的反常, 自然而然地拿起旁边晾好的粽子,细细剥开,“我记得往年在衡州府的时候, 每到端午前后, 伯母都会在府上准备好莲子茶给大家,还有这粽子, 也是伯母每年必做的红枣粽,我晾了一会儿,现在吃刚刚好。”

    他将剥好的粽子放在玉碟里,推到沈兰这边。

    沈兰不为所动,看着眼前人的动作,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你这是在后悔吗?你杀了我兄长取而代之,间接逼死了我母亲,下药让别人来侮辱我的清白,甚至还派人杀了玲珑一家和我舅舅一家,我和公主在北关时,你又派人来暗杀公主,难道你以为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坐在这里和你谈笑温情一起过端午节吗?”

    陆言神情微微一僵,他垂下眸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当初真的没有想过要害死霖书,只是偶然间从东澜王的口中得知紫云玉佩之事,一时鬼迷心窍……霖书后来知道也没有怪罪我……”

    “兄长知道?”沈兰震惊。

    “霖书从那些太学生员的口中得知我凭借紫云玉佩与皇帝相认,但他却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拆穿我,他私下来见我,也原谅了我,愿意帮我隐瞒。”

    沈兰气得颤抖,“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我兄长?他连太子之位都肯让给你!”

    陆言不敢抬头看她,喉口哽咽,好一会儿才道:“我真的太怕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沈兰知道之后看向他的目光。

    沈兰欣赏品行端正的君子,一直以来,他都努力成为一个那样的人,想要以此得到她刹那目光的停留。

    可常年跟随在沈章的身后,他看着沈章的优秀,看着他才华横溢地赢得所有人的目光,而自己宛如萤火一般毫不起眼。

    不知何时,他那颗卑微脆弱的心,从羡慕变成了嫉妒。

    他也曾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过太学院先生的肯定,可当他自诩能夺得头名的文章还是被沈章压了一头时,他的心里亦生出了邪恶。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沈章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沈章,他就是沈兰唯一的兄长,也不会有人这样处处压着他。

    可是现在,他已是后悔无比。

    “兰娘,真的对不起……”陆言揉捏着自己掌心沁出的细汗,“我曾经发过誓,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可是如今,伤害你最深的却是我。”

    “我真的不想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我想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我登上皇位,会想办法立你为后,我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沈兰越听越觉得可笑,“可是你却让人给我下药,想要让我被萧瑞糟蹋?”

    陆言动作僵硬了一瞬,良久,他咬唇道:“因为……我喜欢你。只有毁掉你和杜允之间的婚事,你才有可能来到我身边。”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打算对沈兰做任何的隐瞒。

    “够了!不要说再你喜欢我,这不是你杀了那么多人的借口!”沈兰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是和这样的一个人同时处在这个亭子里,她就觉得窒息无比。

    忽然,她心口一颤,想到了什么,“表哥落水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

    陆言垂眸无声。

    没有辩驳,便是承认。

    沈兰身形一晃,几乎站不住,“你……你简直是杀人成性的禽兽!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你到底还犯了什么罪?”

    “兰娘,我已经是死罪难逃了,我不求你能原谅我……”陆言拿起放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匕首,走到沈兰的面前,递给她,“我知道你恨我,杀了我,化解你心中的仇恨,以后好好活下去。”

    “啪!”

    沈兰一巴掌打在陆言的脸上,她红着眼咬牙恨道:“你应该受到的是国法的制裁,凭什么让我杀你?你觉得被我杀了,你就能得到解脱是吗?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将会一生背负杀人的阴影?这就是你的喜欢吗?你的喜欢就是让我家破人亡,让我声名毁尽,让我痛苦一生?”

    “你不敢去面对你所犯下的罪,所以让我来面对你!你这个懦夫!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自己的错!你做出现在这个愧疚的样子,只是因为你的计划失败了,你的皇位坐不下去!只是因为成了失败者,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我不会杀你的!你应该面对三十万大军的围攻、面对黎民百姓的谩骂!而不是在这里用死来逃避一切!”

    沈兰后退了一步,鄙夷又厌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终究,她再不愿意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陆言看着她的背影,踉跄地靠在水厅的柱子上,倒了下去。

    ……

    皇宫里,沈兰从御花园一路走到朱雀门,她没有看到一个人,皇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出奇的死寂。

    从朱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等在外面的永安等人。

    “火!着火了!”

    忽然,有人指着皇宫的方向叫嚷起来。

    沈兰下意识地回头,皇宫御花园里的春山楼已经着起滔天大火,火焰冒起冲天的浓烟,离得这么远仿佛都能感觉到炙热的烘烤。

    一刹那的怔愣之后,沈兰反应了过来是怎么回事,心里冷笑了声。

    他终究还是不敢面对这些人,哪怕是披了一层龙皮,骨子里还是那么的卑微懦弱。

    滚滚升腾的火焰,仿佛将天空都烧了起来。

    就连永安都没有想到,陆言会选择这样一个死法。

    “入宫。”永安举起长剑,策马便要进入皇宫。

    但她的马刚一动,一个身影便从皇宫里一跃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被烧的衣衫狼狈的男人扔在了朱雀门前的空坪上。

    沈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从宫里跑出来的这个人,竟然是荀瑾。

    而被带出来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陆言。

    荀瑾看向永安,道:“这家伙犯的罪罄竹难书,应该由国法处置。”

    他一路跟着沈兰进入皇宫,亦听到了沈兰所说的那些话。

    陆言是他的杀父仇人,荀瑾也恨不得他死。

    在春山楼,荀瑾也想看陆言在火堆里被烧的死去活来,可是沈兰说得对,他只是想用死来逃避一切,让他就这么死,实在太便宜他了!

    永安道:“把他抓起来,先关押到掖庭,容后处置!”

    夕阳如火。

    沈兰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住处,她让锦书先回去之后,纵马直出了北城门,到了凤凰山拜祭兄长和杜允。

    她本以为杜允只是因为醉酒所以失足落水,没想到,竟也是被陆言害死的。

    对舅舅一家,她亏欠得太多了。

    原本以为,当事情尘埃落定,她为兄长雪冤之后,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和兄长说,可当她站在沈章的坟前,却一句话都说出来,只有更深的伤感。

    她默默地蹲下身,为兄长清理坟上的荒草。

    一年半没有回来,荒草几乎已经将坟包遮盖住了。

    沈兰一片一片地清理,眼眶却越来越酸,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哥,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她哽咽着,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就算接下来陆言会受到国法的制裁,她也不能够原谅。

    夏日里原本燥热无比,可此刻,却有一股清风拂过。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衡州府老家的小院里,天气燥热,锦书给他们准备了一杯莲子凉茶,兄长拿着一把蒲扇,悠哉悠哉地扇着风。

    那风从他那里扇过来,恰到好处地落到沈兰这边,带来夏日里一瞬间的清凉。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了回忆。

    她擦干眼泪,默默地将兄长的坟草清理干净,又去为旁边的杜允清理干净。

    做完后,她从凤凰山转而到了白云山,拜祭了容雅之后,她去了白云山的山顶。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

    夜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沈兰收拾了一些树枝,在山崖上点燃篝火。

    她坐在篝火边,默默许久,才道:“梅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抬头看向夜空,星星寥寥,格外高远。

    沈兰轻叹了口气,回想过去,仿佛沧海桑田。

    “我见过最美的星空,在遥远渊毒的萨尔高原上,真想带你一起去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她闭上眸子,夜风温柔得像是梅绫的怀抱,让她的喉口有些哽咽。

    “我的仇恨结束了,虽然我不能够原谅他,但是从此刻起,我已经决定放下。”

    沈兰微微抿唇,“可是对不起,我现在还是没有能力帮你报仇,萧瑞现在越来越势大,他甚至蒙蔽了公主……”

    这件事,始终是沈兰的一个心结。

    “渊毒的克兰米尔公爵是渊毒女王的情人,难道萧瑞会成为燕国的克兰米尔吗?”

    如果这样,她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火焰

    夜风吹拂着, 沈兰看着远方那已经沉寂在黑暗之中的上京,从这里看去,只觉得那座巨大的城池格外的渺小。

    在天地之间,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沧海一粟。

    沈兰拨动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垂眸凝思着, 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永安公主将会实现夙愿,而沈兰也能够在她的庇佑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她却隐隐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也许比从北关攻到上京还要困难。

    她正想的出神,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沈兰骤然回眸,将手握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萧瑞悠悠然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原来是在这里。”

    他越过一脸警惕的沈兰, 走到山崖,伸出手感受着这夏夜的山风。

    “你跟踪我?”沈兰厌恶地道。

    萧瑞回眸看她,唇角扬起,“我知道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来看她。”

    “梅姐姐活着的时候, 你不知道珍惜,现在在这里装模作样有什么用?梅姐姐不想看到你,不想让你打扰她的清净。”沈兰气愤地道。

    萧瑞任由沈兰叱骂, 默默走到篝火旁坐下。

    “我知道。”他的眸光看着跳跃的火光, 第一次,他在沈兰面前这么平静。

    他这个样子,倒让沈兰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沉默良久, 沈兰看着对面的男人, 道:“萧瑞,你接近公主到底有何居心?”

    萧瑞拨弄着篝火, 声音僵冷,“我不想和你谈这件事。”

    沈兰却不依不饶,“你打算控制公主,以此掌控燕国的朝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不对?”

    萧瑞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眸看向沈兰,眸光泛着冷意。

    许久,他嗤笑声,“就当是你想的这样吧。”

    沈兰是公主的死忠,他不可能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她。

    他想要的早已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那高高在上俯视天下的天子之位。

    沈兰嘲讽地看着萧瑞,“原来男人为了权位,也会在别人身下雌伏!当初你羞辱梅姐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她这话一下子戳到了萧瑞的痛处,他的眸光骤然凌厉,冷冷向沈兰射来。

    沈兰却丝毫不怕,脸上毫不掩饰厌恶之色,“你曾经说过,厌恶别人在床榻之上对你讨好,可是你现在难道不是在床榻之上讨好公主殿下?萧瑞,其实你最讨厌的就是你自己,你厌恶你自己卑微又下贱!”

    “沈兰!”萧瑞猛地起身,一把抓住沈兰的领口,狰狞的目光几乎仿佛要吃了她一般。

    “怎么?我戳到你的痛处了?”沈兰冷笑,“像你这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价值?你永远都

    依譁

    不会快乐,永远都不会幸福,死了之后一抔黄土,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更没有一个人爱你!我真是太同情你了!”

    萧瑞咬牙,“难道你和我不一样吗?你被你最亲近的人害得家破人亡,孤苦无依!”

    “我和你当然不一样,我爹我娘我的兄长都很爱我,我有公主有朋友有未来也有希望!我有活下去的意义,我有要追求的幸福!而你呢,你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在公主身下雌伏的可怜虫!”

    “啪!”

    萧瑞一记耳光打在了沈兰的脸上。

    沈兰被他打得摔倒在地,唇角沁出血来。

    但她不仅没有喊痛,反而还笑了起来。

    她擦掉唇角的血,嘲讽地道:“萧瑞,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可你永远不敢在公主面前这样,你将会一辈子戴着虚假的面具,痛苦的活着!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萧瑞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沈兰,一时怔住。

    火光之下,她的相貌仿佛与记忆中的梅绫重叠在一起,那双同样灼冷的目光,落在他的心里,让他几欲窒息。

    就在他发愣间,一支暗箭从林中射来,他躲闪不及,被射中胸口,

    下一瞬,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冷冷扫了他一眼,带走了沈兰。

    男人出现的那一刻,沈兰就认出了他。

    她没有挣扎,被男人抱着,依在他的怀里。

    山风掠过刚刚被打了一巴掌的脸颊,辣辣的疼。

    “你何必要激怒他?”荀瑾看着怀里脸颊泛红的沈兰,眸光无奈又心疼。

    沈兰抿唇,好一会儿才道:“我要让他每次在公主身边的时候都想起这些话,让他时时刻刻都感觉到屈辱,只有如此,他才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荀瑾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万一我不在这里,他对你下手怎么办?你真是太莽撞了!”荀瑾不由抱紧了沈兰几分,心中后怕。

    沈兰向荀瑾眨了眨眼,笑着道:“承渊在的。”

    她的目光扫了一眼林子里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东进之路上,承渊便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了,但是沈兰知道,他一直都在暗暗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全。

    本来刚才她是想让承渊出来,让他自由。

    可没想到,萧瑞竟然跟了过来。

    沈兰提及承渊时那毫不掩饰的信任感让荀瑾心里泛酸,他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沈兰却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看到萧瑞偷偷跟着你,担心你出事。”荀瑾眸光闪躲,耳根微微泛红。

    沈兰注意到他的异样,迟疑了一下,“阿瑾,你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又顿住了。

    “什么?”荀瑾问道。

    沈兰垂下眸子,“没什么,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你的腿伤还没好,不能够走太久。”荀瑾道。

    沈兰一笑,“我想散散步,慢慢走就好。”

    她这么说,荀瑾只好将她放了下来。

    “还疼吗?”荀瑾看着沈兰微微泛肿的脸颊,心疼不已。

    沈兰揉了揉脸颊,“有点麻,不怎么疼了。”

    如果一切能够像她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她这个巴掌就没有白挨。

    “你的手底下有多少人?”沈兰忽然问道。

    话音落下,她觉得有些失礼,连忙道:“我的意思是,这些时日你能不能多派一些人保护公主的安全?”

    “放心吧,我会保护好永安公主的。”荀瑾一点儿也不介意沈兰问及他的事,他甚至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可又觉得突然提及有些冒昧。

    两人在山间小路上行走,周围寂静无声。

    荀瑾看着身前的沈兰,又抬眸望向天上的月亮。

    明月在他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回到上京,萧瑞已彻底与定远侯府断了关系,另立了属于自己的平北将军府。

    他中了一箭,一路狼狈得从白云山回到府内。

    小厮康景看到萧瑞受伤吓了一跳,“爷,出什么事了?”

    “别多问,找个大夫来!”萧瑞冷冷地道。

    康景连忙找了个下人来,差他去请大夫,回到萧瑞身边时,又听到萧瑞问道:“那个许漟,现在在什么地方任职?”

    “在工部水司任主事,这还是您给他捞的好差事呢,一上任就捞了不少油水,现在在上京又是置宅子又是置车马……”

    “把他给我叫来!”萧瑞不耐烦地道。

    康景怔了一下,看了眼外面,现在这三更半夜的……

    但看到自家主子那阴沉的脸色,他也不敢说什么,连忙出去安排了。

    许漟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萧瑞一句话,他就连忙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

    如今上京谁不知道,萧瑞与永安公主一起将陆言那个假皇帝赶下了皇位。

    手下二十万大军的萧瑞,如今在上京如日中天,更有传言,萧瑞与永安公主有一腿儿,将来得是何等的滔天富贵!

    许漟没想到萧瑞这么快就想到了自己,他们之间本就因为梅绫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若是他能够抱上萧瑞这个大腿,将来必定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来将军府的路上,许漟已经想好了。

    无论萧瑞让自己做什么事情,他都一定听从,就算是让他杀人放火,瞒报公务,他都不会犹豫。

    “你在工部水司,一共捞了多少银钱?”

    萧瑞看到他,毫不客气地直接问道。

    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让许漟吓得一颤,不敢直视。

    “不……不多,也就几万两银子……”

    这个位置是个肥差,别说几万两银子,几十万两银子都早就已经有了。

    他不敢说自己清廉,但也不敢坦言直说。

    “几万两银子还不多?”萧瑞走到许漟的面前,鄙夷地道:“你这条贱命才值多少银子?”

    许漟惊讶地看着萧瑞,饶是他再笨,也知道萧瑞是要找他的麻烦。

    可他一脸懵然,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到了萧瑞。

    “来人。”萧瑞冰冷喝道。

    两个亲卫从外面走进来。

    萧瑞指着许漟,如同看着一堆垃圾,轻飘飘地道:“把他拖去白云山脚下烧了。”

    烧……烧了?

    许漟瞪直了眼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是,将军!”

    那两个亲卫没有丝毫的迟疑,也不管许漟是谁,便将他抓了起来,往外拖去。

    直到拖到门口,许漟才反应过来,疯狂得挣扎起来。

    “放开我!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怎么能动我?!”

    萧瑞走到许漟面前,低声冷笑,“朝廷命官?你的官是我给你的,你的命我也可以随时拿走!”

    “不!不要,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我……”

    许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瑞捏住了脸颊。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眸中鄙夷不屑,“可是我只要看到你,就会想到她,就会不开心。”

    “我可以去地方的,我不在上京,不碍你的眼,求求你饶了我……”

    “你不需要去地方,你就去下面告诉绫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爹娘,会好好照顾沈兰。”

    说完,萧瑞无情又冷漠地道:“带他去吧。”

    “不要……唔……”

    凌晨,在白云山脚下,白云寺佛光普照的地方,火焰燃烧起来,扬起滔天的烟尘。

    附近的住户听到凄厉的惨叫,久久回荡。

    论功

    五月初八。

    在经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后, 判决陆言诛九族、凌迟处死。

    陆言是孤儿,当然早就已经没有九族。

    判决结束不久,还未执行, 陆言便在大理寺天牢中服毒自杀了。

    是之前服侍陆言的小太监元福买通了天牢里的守卫,给他送去了一包毒药。

    阿尹公子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兰时, 她心里有一瞬间的颤动。

    但很快, 又恢复了平静。

    “公主说,如果沈姑娘想要泄愤, 就算他死了,也一样可以拉出来鞭尸凌迟。”阿尹说道。

    沈兰垂眸淡淡地道:“不用了, 人死如灯灭,让他去吧。”

    那日在御花园,她所有的仇恨就已经结束了。

    之后的一切, 都只是陆言自己的报应,和她没有关系。

    “明日下午,公主会在宫里举办庆功宴论功行赏,公主已经决定封沈姑娘为翰林待诏, 您将是燕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官,阿尹在这里先恭喜沈姑娘了。”阿尹笑着道。

    燕国的翰林待诏没有实权,只是跟随皇帝身旁, 可以议政。

    任何曾经任过此职的官员, 都是皇帝的近臣亲信,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沈兰扬唇笑道:“沈兰只是得到公主的福荫,公主将会成为燕国的第一位女皇, 名垂青史。”

    是夜。

    忙活了一天将院子里收拾好, 沈兰一行人都疲惫地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沈兰将桌子上杂乱的书籍纸张一一收拾,便也打算歇息, 忽然,耳边响起窗子被敲响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看,荀瑾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的窗前。

    “有麻烦了。”荀瑾神情严肃地道。

    ……

    次日,沈兰到白虎武馆带上魏红之后,才去了宫中。

    刚一宫门口,便见一个俊俏少年迎了上来,道:“尹大人让奴才在这里等沈姑娘,公主吩咐,庆功宴开始之前,先带您去一个地方。”

    “有劳了。”沈兰客气地点头道。

    她曾经在公主府里见过这个侍男,隐隐的有些印象。

    小侍男带着沈兰穿过御花园,来到西宫的悦风殿,一进去,一个衣着华丽紫衣宫装的少女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沈兰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二姑娘……”

    她和萧莺,已经两年多未见了。

    当初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此刻已长成了端庄秀丽的模样。

    “先生。”

    短短的两个字,萧莺含泪倾吐得如此艰难,她走到沈兰的面前,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沈兰心里不由伤感,轻轻握住了萧莺的手,“这两年来,你可还好?”

    萧莺抿唇,叹息了声。

    她现在已经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很多话都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我还好,只是听说外面乱的很。”萧莺引着沈兰到一旁坐下,“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沈兰犹疑了下,少顷,她让左右退下,还是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萧莺。

    萧莺听的有些呆愣,“你是说,公主会登上皇位吗?”

    沈兰没有直接回答萧莺这个问题,而是道:“二姑娘,先皇还并没有给你位份,理论上你还是萧家的二姑娘,你以后有何打算?如果你想出宫,公主一定不会阻拦你的。”

    “我……我也不知道。”

    曾经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向往,渴望能够走到外面的世界得到自由的萧莺,此刻,却怯懦的不敢选择。

    她怎么敢出去呢?虽然先皇并没有碰过她,但是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已经是那个老头子的女人了。

    离开皇宫,又有谁愿意娶她?外面又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以前萧莺无所畏惧,可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她早已经明白了人言可畏。

    沈兰看到她如此,心里只觉得心疼,她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肩膀,“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萧莺眼眶泛红,“先生,我爹怎么样?公主会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沈兰对萧虎的事,确实并不了解,“今日庆功宴论功行赏过后,便会惩罚罪臣,你爹虽然带着虎威军阻拦东进,但他是受命行事,应该罪不至死。”

    听到沈兰这么说,萧莺才放下心来。

    沈兰拿帕子给萧莺擦了眼泪,安慰她道:“好了,别哭哭啼啼的,公主既然特意让你我相见,一定会对定远侯府宽赦,放心吧,你家里的人不会有事的。”

    两人在悦风殿里说了些体己话,又不禁想起过去,提到萧贞,又是一番伤感。

    直到庆功宴快要开始,沈兰才从悦风殿离开。

    承乾殿。

    沈兰带着魏红居于左上首之位,萧瑞在她的正对面,居于右上首。

    对这个位置,众人并没有太大的异议,毕竟沈兰虽然是女子,但在北羌之战立下了大功,而她又是永安公主的亲信。

    右边的第二位,是将军蒙敖,而沈兰的旁边……

    沈兰看了眼在自己旁边安然落座的荀瑾,眸中闪过一抹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安排我坐在这里。”荀瑾幽然地道。

    正说着,忽然一个官员来到荀瑾面前,讨好地道:“王爷,听说这次全仰仗您与萧将军,公主殿下才能平安归来,您可是燕国的大功臣啊!”

    沈兰怔住。

    什么?王爷?

    荀瑾淡淡地抬起眼皮扫了这个官员一眼,语气冷漠,“陈大人,宴会快开始了,您还是先落座吧。”

    那个官员不知道内情,燕国从来没有过女人做皇帝,而除了永安之外,皇室的顺位继承人毫无疑问就是东澜王荀瑾。

    他本想第一个抱住荀瑾的大腿,可没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的灰。

    那个陈大人离开后,沈兰忍不住咂摸了一下嘴唇,“他称你为……王爷?”

    哪怕是刚才听得清清楚楚,可沈兰还是下意识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荀瑾看沈兰那不敢置信的模样,薄唇抿了抿,正在他要把自己的身份如实告诉沈兰之时,殿外忽然传来阿尹的声音。

    “公主到!”

    众人忙起身,向永安行礼。

    所有人都向永安行的大礼,但沈兰却看到,身旁的荀瑾却只是对永安行了个平辈礼。

    她心里翻起惊浪。

    是真的,荀瑾是王爷!

    她想起之前在渊毒之时,荀瑾曾经说起他父亲去世,如果按照时间来推算……

    是东澜王。

    所以,当初她和荀瑾相识之时,他是东澜王府的世子。

    沈兰记得,陆言当初也正是和东澜王关系紧密……

    她听到永安公主的“平身”,慢慢站起身来,可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处。

    宴会开始,第一件事,便是论功行赏。

    “兰娘,北羌一战,多亏你的谋划我们才能够直捣北羌王城,西羌与北羌合为一国之后臣服于我们,为我们后期补给。你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到渊毒,为结三国友好,为大局而谋划,此战你为第一功。本公主封你为青夏郡主,食邑青夏八千户,赐翰林待诏,随侍吾侧。”

    沈兰知道翰林待诏的事,却不知公主还要封自己为青夏郡主,不由一时怔愣。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连忙走到宴会中央,领旨谢恩。

    “萧瑞将军!”永安看向了萧瑞。

    萧瑞起身,“末将在。”

    “本公主封你为平北侯,除你父萧虎的封地之外,再加封东陵两千户,兼任大司马。”

    “谢公主。”萧瑞上前,从阿尹手中接过了圣旨。

    永安凝眸看着他,“萧瑞,燕国军权交付你手,莫要让本公主失望。”

    “殿下放心。”萧瑞掩下眸中的冷意,故作恭敬地道。

    封赏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所有来参加宴会的人,几乎都进行了大大小小的封赏。

    封赏过后,便是酒宴歌舞。

    阿尹知道沈兰不能饮酒,提前为她准备了果浆。

    她抿了一口,甜滋滋的。

    大殿的中央,此事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沈兰感觉到一旁荀瑾看来的目光,转眸向他看了过去。

    对视了好一会儿,荀瑾没有开口,沈兰先说道:“东澜王殿下多次救我性命,我是不是应该敬你一杯?”

    她端起自己的那杯果浆,递到荀瑾的面前。

    对荀瑾,她当然是感激的。

    可是得知他是东澜王,沈兰的心里又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说话的语气也不似寻常那般客气。

    荀瑾接过她的那杯果浆,一饮而尽。

    红色的汁水浸润在他的唇上,显得鲜艳欲滴。

    沈兰这才反应过来,那杯果浆是她刚才抿过一口的,脸色刹时有些发烫。

    “兰娘,沈章和你母亲的去世,我父王的确负有责任,我不是有意一直隐瞒身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抱歉。”他诚恳又愧疚地道。

    他这个样子,倒让沈兰心里有些过不去。

    别的不说,荀瑾对她的救命之恩,她早就已经无以为报了。

    沈兰叹了口气,“我能明白。不过,你的父王已经去世了,陆言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应该往前看。”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萧瑞的身上。

    荀瑾顺着沈兰的目光看去,但只是一瞬,他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明白沈兰的意思,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才是他们最大的考验。

    “兰娘,待会儿跟在我身边,千万不要乱走。”荀瑾小声地道。

    沈兰对他粲然一笑,“放心吧,魏姑娘在呢。”

    身后的魏红也道:“王爷放心,我会保护好沈姑娘。”

    宫外。

    两万虎威军在里应外合之下,悄然将宫门的守卫放倒,将皇宫团团围住。

    日落西山,天边渐渐晕染出鲜红的颜色。

    夏日的热风吹起将幡,带出重重肃杀之气。

    是他

    酒宴正酣, 歌舞靡靡,就在众人沉醉在这庆功宴会上之时,忽然, 一支冷箭从众舞女之中射出,直冲永安的面门。

    “公主小心!”阿尹拿起酒杯格挡, 将冷箭偏离了原来的路线, “叮”的一声,射入了后面的玉石屏风之中。

    “护驾!”

    众人一时大乱。

    一队队禁卫闯了进来, 与那几个舞女缠斗起来。

    “公主,末将护送你先离开这里。”萧瑞来到永安的身旁, 抓起她的手臂便将她带往后殿。

    永安没有挣扎,跟着他一同后退。

    从承乾殿的后门离开,天空残阳似血一般的鲜红, 永安感觉有些刺眼,默默垂下了眸子。

    “我们要到哪里去?”

    炙热的天气,她的手指却十分冰凉,轻声地问道。

    “到安全的地方。”萧瑞攥紧她的手臂, 声音有些阴冷。

    “只是几个刺客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还是在承乾殿比较安全。”永安道。

    萧瑞已经带着她到了承乾殿外的金吾道, 刹时间, 一众黑衣铁甲的虎威军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永安眸光颤抖,“萧……”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她被萧瑞扔到了道路上的青石板上。

    萧瑞的手法干净利落,刀子从永安身后拔出来的时候, 他眉头一簇。

    白刀子进,白刀子出。

    没有见血。

    永安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露出了里面银白色的护甲。

    “为什么?不管他们劝诫过我多少次,我都愿意相信你,就连燕国的军权我都全部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永安痛苦地道。

    自从被先皇当做棋子嫁到南疆,她的心就死了。

    南疆王死后,她回到上京,一心只为权势。

    她的男人,早已不知道有多少,对她来说,都只是相互利用和玩物。

    只有萧瑞不一样。

    她知道萧瑞是一条毒蛇,可是她依然欣赏他的才能、他那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风姿。

    一开始只是利用,但在他出现为她解围、救她性命之时,她还是心动了。

    哪个女孩不向往英雄救美?在嫁给南疆王之前,永安也曾憧憬过美好的爱情……

    她妄想以权力为饵将他捂热,可终究,只是徒劳一场。

    “错就错在,你遇到的是我。”萧瑞高高在上如俯视蝼蚁一般地俯视着她,一剑向永安的咽喉刺来。

    刹那间,他的眸中闪过一抹快意。

    一直以来,他屈服于永安的身下,但这一刻,终于逆转!

    “叮!”

    萧瑞的剑还没有刺入永安,忽然被旁边的一个“虎威军”一刀抵开。

    他诧异地向那个“虎威军 ”看去,但多年战场上养成的经验,萧瑞已经感觉到了事情有变,脚下连忙后退。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几十“虎威军”包围,身后一人一刀,骤然架到了他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划破蜜色的皮肤,沁出丝丝血迹。

    永安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她却没有任何得逞的快意,只有难过与痛苦。

    “真可惜,如果你刚才那一剑不是捅在我的胸口,而是割断我的脖子,死的人就会是我。”

    萧瑞看了一圈周围的“虎威军”,刚才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他没有察觉到异常,此刻打量着这些人,才发现都是生面孔。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一着不慎,他满盘皆输。

    “你早就知道了?”萧瑞并没有慌张,神色幽然的冷漠。

    “你手下的人太嚣张了,早就走漏了风声。”永安微微抿唇,语气伤感,“我和兰娘之前就劝过你严管手下的兵马,可你从来没有听过。是你养成了他们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性格,事情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在叫嚣着如何抢功、如何封侯了。”

    萧瑞少年得势,成也纵兵,败也纵兵。

    萧瑞冷声嗤笑,“成王败寇而已,无非一死,何必多言。”

    他从不怕死,正因为如此,在战场上才会那么骁勇,威名赫赫。

    “你终究救过我一命,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可以不杀你。”永安的心终究还是不够冷。

    想到当初在灵泉山,萧瑞如天神降临一般的保护她,她心里就恨不起来。

    萧瑞鄙夷地看着她,“救你?我只是把你从树洞里带出来,找人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而已,只有你这种愚蠢的女人才会相信!真可笑,燕国竟然会落到你这种蠢货手里。”

    他可以求饶乞求活命,可没有权力,他不过就是侍奉永安的一个玩物,对萧瑞来说,这比死更难受。

    “把他押下去。”萧瑞的态度让永安彻底死了心,她闭上眸子,不愿意再看这个人一眼。

    萧瑞大步流星地被押送着离开,走出金吾道的月门,他看到了等在门后的沈兰。

    沈兰的身后是魏红,身旁站着的是荀瑾。

    萧瑞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荀瑾,落在沈兰的脸上,似有似无地一笑,“哦,是他啊……”

    他的声音阴阴冷冷,让人觉得浑身不适。

    沈兰眉头拧起,但还没有说什么,萧瑞便已经再次迈步走了。

    启元初年,五月初九,黄道大吉。

    由蒙敖上奏,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请求永安继皇位,永安根据流程再三推辞之后,在众朝臣的“恳求”下,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为燕国第一位女皇。

    平北侯萧瑞,谋反篡位,褫夺爵位,押入天牢等候处置。

    五月十五,数百人手持状纸集结于上京府衙,状告萧瑞行军打仗之时纵兵抢掠民女,恶行累累。

    五月十八,在上京府衙的调查之下,工部主事许漟之案昭明于世,萧瑞私下火烧朝廷命官,一时朝野哗然。

    五月二十,判决萧瑞凌迟之刑,萧家众人褫夺官爵,抄没家产,一律贬为庶民,萧家族人永世不得为官。

    皇宫,朱雀门。

    沈兰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了萧珏与萧莺。

    “沈姑娘。”萧珏走上前来,向沈兰行了一礼。

    沈兰温声问道:“二公子是来接莺姑娘回去的?”

    萧珏点头,“父亲让我来接莺儿,我们要回老家去了。”

    萧虎的爵位与他的官位都已经被褫夺,如今他们都只是普通老百姓。

    相对于萧家所犯的罪,就算不诛杀九族,也应当流放千里,但公主却对他们格外开恩,只是褫夺官爵、抄了家产。

    萧珏知道,这其中少不了沈兰的情面。

    “其实你们可以留在上京的。”沈兰叹息道。

    萧珏摇头,“对我们来说,这里已是伤心之地,萧家虽然抄没了家产,但老家还有几亩祭田可供生活,我们只想安度余生,不想再牵涉进上京之事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沈兰道。

    “多谢沈姑娘。”萧珏客气了声,但在他心里,已经不再想和上京的人和事有任何牵扯了。

    萧莺又向沈兰行了个礼,兄妹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沈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不禁无限伤感。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入宫去见永安。

    承乾殿内,永安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各府各县的人事与财政就算只是做个简单的了解,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一边熟悉政务,一边还要准备接下来的祭天大典。

    除此之外,她还在筹备接下来要施行的新政。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不例外,永安决定趁各朝臣立足未稳、世家纷乱之际,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她一心将自己埋在政务之中,但沈兰与阿尹都看得出来,她是借着让自己忙起来,忘记萧瑞的事情。

    行刑之日,已定在五月二十四,在上京西城菜市口行刑。

    “陛下……”

    沈兰跟着阿尹进来时,发现永安埋在一堆折子里发愣,她出声行礼,永安才反应了过来。

    “兰娘,你来了。”永安从折子里抬起头,对沈兰一笑,“新赐给你的那个宅子,搬过去了吗?”

    沈兰道:“还没有,锦书找人算了日子,拟了明日。”

    永安点头,顿了顿,她从桌案里的一堆折子里翻出一个小印,递给沈兰,“喏,这个给你。”

    沈兰双手接过小印,印上刻着“教坊司令”四个字。

    “朕想了想,还是应该把教坊司交给你来管,待会儿让阿尹带你去见月娘。”永安道。

    沈兰之前向永安提起过取缔青楼行淫,改革教坊司一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很难一蹴而就。

    永安如今将教坊司交给沈兰,算是表了态,已决定动手。

    “沈兰遵命。”她忙行礼谢恩。

    永安调笑道:“兰娘,你应该改口称臣才是。”

    “微臣遵命。”沈兰脸色微红地道。

    永安看着她笑了一会儿,可转而好似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一僵,转眸叹了口气。

    气氛一时间沉闷起来,沈兰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陛下若是不忍,不如饶萧瑞一命吧。”

    永安瞳眸一颤,向沈兰看来。

    她喉口微梗,好一会儿才道:“只有你还敢在朕面前提起他,你不恨他吗?”

    “微臣并不恨他。”

    沈兰只是厌恶他。

    “你既然不恨他,为何要把那些人搜罗起来,拿着状纸到上京府衙告状?”

    永安什么都知道,萧瑞出事不久,沈兰就差人将那些曾经被萧瑞纵兵欺辱过的女子和她们的家属搜罗了起来,送他们一起到了上京府衙告状。

    沈兰淡淡地道:“微臣只是想给那个受过欺辱的女子一个公道,至于这个人是萧瑞还是其他人,微臣都会这么做。”

    这是她在心里曾经对梅绫许下的承诺。

    “你不怕将来有一日朕因为此事迁怒于你?”永安问道。

    沈兰垂眸,“若有那一日,微臣虽死无憾。”

    来访

    五月二十四, 阴云密布。

    午时将到,一辆囚车在上京府衙众多差役的押送下,来到西城菜市口。

    来到这里的大都是和萧瑞有仇、曾经被他和他的兵欺辱过的人, 这些人都恨极了萧瑞,一时间民愤激昂。

    “啪!”

    一颗臭鸡蛋不知从何处砸到萧瑞的头上, 蛋液飞溅出来, 粘连在他的头发上。

    萧瑞被困在囚车里,冷冷扫了一眼鸡蛋砸来的方向。

    他明明已经是阶下囚, 但却依旧那么傲慢,脊背挺得笔直, 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些人。

    他的态度更加激怒了百姓。

    一时间,无数的烂菜叶子、臭鸡蛋和大大小小的石头向他砸了过来。

    “狗东西!去死吧!”

    “你就是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你还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禽兽不如的东西,活该你凌迟处死!”

    “……”

    在一众百姓的奋力投掷之下, 囚车与萧瑞的身上早已经狼狈不堪。

    蛋液混着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来,黑白的囚服已被染得黑一片绿一片,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萧瑞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仿佛一个已断了线的木偶, 不再有任何的反应。

    囚车来到菜市口的行刑台,萧瑞被押着走到台上,脱掉囚服, 赤裸裸地绑到了行刑架上。

    常年习武, 他的肌肉紧实,几乎没有赘肉。

    若是常人,如此赤条条的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必定已经羞愧难当, 但萧瑞却坦然又平静,他仿佛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一旁的刽子手正在清理行刑用的小刀, 他甚至比萧瑞更加紧张。

    凌迟之刑,只有像他这样经验老道的刽子手才敢做,但饶是他,此刻也忍不住紧张得微微发颤。

    ……

    “要下雨了。”

    沈兰抬眸看着窗外,天空乌云遮日,已是阴沉下来。

    对面荀瑾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看向她,“该你了。”

    沈兰回头,看了棋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荀瑾落在了何处,拿起一枚白子,犹疑少顷,默默落子。

    这一子,贴在了黑子的龙腰,本是要截杀,但落子之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荀瑾设好的陷阱。

    她叹了口气,“我输了。”

    “你今日心不在焉。”荀瑾看出了她的心思,“凌迟之刑血腥不堪,还是不去为好。”

    沈兰垂下眸子,伤感道:“我并不想去为他送行,更不想去看他的惨状,只是……如今走到这一步,我也并没有很开心。”

    “若是因为别人的痛苦而开心,你就不是你了。”荀瑾安慰她道:“兰娘,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他自己的因果报应,和你没有关系,你无需在意。”

    可沈兰还是叹息,“陛下一定很难过。”

    “她比你想的更坚强。”荀瑾温柔地道。

    ……

    承恩台。

    豪奢华丽的寝殿之中,朱幔垂落,将凤榻遮挡。

    低低的喘息从榻内流出,带着几分啜泣一般的呜咽。

    永安抱紧了身下的男人,绯红的脸颊埋在他的胸口,红唇紧咬,声音破碎。

    阿尹知道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宠幸于他,但是他不在意。

    他用尽力气取悦她,只想让她忘却那另一个不愿想起的男人。

    窗外,天空昏暗,狂风呼啸而过。

    殿内,春意融融,鱼水尽欢……

    ……

    第一刀,从萧瑞的左胸割过,旋下一块肉来,扔到天上。

    此之谓,谢天。

    第二刀,从萧瑞的右胸割过,扔到地上。

    此之谓,谢地。

    第三刀,沿着胸口往下割,割下来的肉扔到半空中。

    此之谓,谢鬼神。

    之后的每一刀,才一片片的摆到案上。

    凌迟开始之前,围观的人叫嚣着、咒骂着。

    但当凌迟开始,却是一片寂静,众人看得都不禁头皮发麻。

    细细的血珠从伤口处沁出,萧瑞紧紧咬着牙,额间暴汗,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吭出。

    一个没有惨叫的酷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快感,只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忽的,天上一声惊雷,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

    皇命不可违,今日行刑,无论刮风下雨,都不可能停止。

    刽子手依旧一刀一刀的割着,一片片血肉摆在岸上,被雨水冲刷。

    萧瑞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身体轻微的颤动,让更多的血从身体里沁出,但转瞬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的笑声诡异又阴森,让刽子手都吓了一跳,一时没有拿准力道,竟划破了一道血管。

    血液骤然涌出,从他赤裸的身体里流淌下来,浸入到脚下的雨水里。

    他的唇变得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却带着似有似无笑意的脸上更是吓人。

    “继续行刑!必须割完三千刀,一刀也不能少!”

    台上监刑官高声地叫道。

    刽子手不敢停留,继续一刀一刀的割着。

    “瑞儿……”

    台下,一个身着破旧蓑衣的男人发出一声艰难干涩的声音。

    萧瑞向他看了过去,男人将斗笠拿下来,露出那张曾经威风堂堂的脸。

    那是他的父亲,萧虎。

    萧家被抄了家,萧虎也已经被贬为了庶民。

    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那张曾经让人看到便觉得害怕敬畏的脸,此刻只有无奈与悲伤。

    萧瑞冲萧虎嘲讽地一笑,转眸看向他处。

    凌迟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时,三千刀结束,萧瑞绝了气息。

    萧虎一直在那里等着,早已是老泪纵横,但萧瑞却根本没有再看他一眼。

    直到结束,他默默地上台,将摆在桌案上的肉一片片的捡下来,连同萧瑞的尸体,一起放到了准备好的包裹里。

    ……

    三年后,青夏城。

    自从燕国与羌国签订了友好贸易条约,北关渐渐恢复了百年前的繁华。

    更有大量的商人从乌伏和渊毒来到青夏,渐渐地,青夏已经成为了燕国经济命脉之一。

    沈兰作为青夏郡主,在三年前就将青夏作为第一批女子学堂的修建地。

    而今日,是青夏城院试下榜之日,亦是永安颁布新法令之后,第一场女子可参加的院试。

    青夏城女子学堂里二十七位女童生均已参加,只要有人能够考中秀才,便是燕国第一位女秀才。

    如此,从青夏城开一个好头,便能够在整个燕国推广开来。

    永安与沈兰对此都十分看重,而燕国朝野,也都关注着这一场院试。

    沈兰在青夏城的郡主府内等待着结果,忽然听得有动静,她向外看去,锦书带着一个金发碧眸的人从外面走进来。

    她微微一怔,这个人一看就不是来送院试消息的。

    “郡主,这位是从渊毒来的使者,他说他有一封女王给您的信。”锦书说道。

    “女王?”沈兰惊讶,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渊毒女王的消息了,更没想到女王竟然会给她来信。

    那位渊毒人向沈兰行了一礼,“尊敬的郡主殿下,您好。”

    “请进吧。”沈兰客气地请他进来。

    她从这个渊毒人的手中拿到伊捷芙琳女王的信,信的内容很长,她细细的看完,心里一阵感慨。

    片刻,她看向使者,问道:“娜莎公主现在在什么地方?”

    “娜莎公主殿下与斯恩公爵大人现在在燕国的尔玉县,公主殿下想先与您见面,再前往燕国上京觐见燕国女皇陛下。”使者道。

    沈兰没有再等院试的消息,当即纵马,便前往了尔玉县。

    傍晚时分,她在尔玉县的青澜湖见到了娜莎与斯恩公爵。

    他们和四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漂亮的金发在青澜湖水的映射下越发光芒耀眼。

    “公主殿下!”沈兰翻身下马,一如四年前一般,向娜莎行礼。

    娜莎连忙将她扶起,“兰娘,我们好久不见了。”

    “公主,当初从渊毒离开之时,沈兰没能与您好好告别,连累了您,真的很抱歉。”沈兰愧疚地说道。

    想到她们当初分别,娜莎不禁笑了起来,“那天你真的吓到我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当着我的面逃跑。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说到此,她的神情不由感伤。

    沈兰沉吟了一下,道:“我收到了女王陛下的信,她的身体真的……”

    娜莎叹息道:“克兰米尔大人战死之后,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渊毒各地蠢蠢欲动,已经是处处危机,所以女王陛下才会让我到燕国来,希望能够得到燕国女皇的援助。”

    娜莎的这话,让沈兰心里一颤。

    她收到的女王的信中,并非是让娜莎来燕国求援。

    女王是为了娜莎的安全,才让斯恩公爵带她一起到燕国来,渊毒的局势,要比娜莎所了解的更为严重。

    “好了好了,我们先不要谈这些,听说沈兰姑娘现在已经被封为了青夏郡主,这里算是您的领地了对吧?您是否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请我们到您的府上聚一聚呢?”斯恩公爵热情得插到了两个女子的中间,笑呵呵地说道。

    沈兰看出他是在打哈哈,便顺着他道:“今日天色晚了,咱们在尔玉县暂做歇息,明日我带你们到青夏城游玩。”

    次日一早,众人启程,未及午时,便已到了青夏城外。

    她带着娜莎与斯恩公爵到自己的郡主府去,对青夏城的百姓来说,城中出现外邦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当时像娜莎公主与斯恩公爵这么漂亮的外邦人,实属少见。

    有不少人认出了沈兰,暗暗猜测着这两位贵客的身份。

    娜莎与斯恩公爵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燕国城池来,不由得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这热闹非凡的街市。

    忽的,他们路过县学,沈兰看到外面布告的院试榜,不由勒马,“两位请稍等片刻,我过去看一看。”

    情人

    沈兰翻身下马, 到了院试榜前,女子学堂里每一个女童生的名字她都早已记在心里。

    此次参考的童生一共四百余人,最终录了四十九人。

    沈兰一一数了过去, 女童生中榜的有七人,其中有一人中了三甲, 名叫南挽。

    “这是什么?”娜莎亦下了马, 顺着沈兰的目光向院试榜看去。

    她看不懂燕国的文字,神色茫然。

    沈兰向娜莎解释了燕国的科考制度, 娜莎惊讶地道:“在燕国普通平民也可以通过科考得到执政的权力?”

    “可以这么说。”沈兰点头。

    娜莎与斯恩对视了一眼,觉得难以理解。

    “在渊毒, 只有贵族才能够执政。”娜莎说道。

    沈兰道:“渊毒的贵族正如我们燕国的世家,若是世家把持朝政太久,便会滋生腐朽, 只有不断地注入新生力量,朝廷才能稳固。”

    娜莎凝思了少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燕国与渊毒实在太不一样了。”

    “燕国与渊毒各有各的好, 也各有各的弊端,需要互相交流学习。”沈兰笑着道。

    娜莎认同地点头,“你说得对。”

    “两位美丽的姑娘,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讨论这些严肃的话题?我现在肚子都已经饿扁了, 沈姑娘能不能请我们尝尝燕国的美食?我听说燕国在烹饪食物方面很有一套。”斯恩无奈地凑上来插话。

    沈兰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了,“前面有一家聚仙楼,里面的烧羊肉是本地一绝, 走吧, 我带你们尝尝。”

    郡主府内,荀瑾托腮坐在花园的石桌前, 等待沈兰回府。

    “王爷,郡主带着那些渊毒来的人往聚仙楼去了。”一个小侍卫赶来报告道。

    荀瑾听言,眸子一亮,离开郡主府,赶到了聚仙楼来。

    聚仙楼的雅间,沈兰正在教娜莎和斯恩用筷子,娜莎倒是学得飞快,可斯恩公爵拿起筷子来,手指仿佛僵硬的树枝似的,连动也不知道怎么动了,歪七八扭,还是夹不到一块羊肉。

    “实在是太难了。”他痛苦地道:“谁能想到呢,我到燕国遇到的第一个困难竟然是吃饭。”

    “你只是不习惯,习惯了之后你就知道筷子有多方便了。”沈兰笑着道。

    斯恩公爵又试着拿起了筷子,迟疑了一下,他起身坐到沈兰的身边来,将自己拿筷子的姿势摆给她看,“还是你来亲自教教我吧?是不是这样?”

    “再往下一些,食指与拇指用力,向我这样。”沈兰拿起筷子,给他示范。

    斯恩凑过来,眨巴着眼睛,一边认真地看一边摆弄手里的筷子。

    两个人离得很近,沈兰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像夏日里炽烈的干燥的太阳,他这次的香水,倒没有以前那么呛人。

    荀瑾来到厢房门前时,便看到沈兰与斯恩那般亲近的模样。

    斯恩是标准的渊毒白人,皮肤像雪一样清透,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又长又闪,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是美人之中的美人。

    刹那间,荀瑾心底里的酸意一下子泛滥,他抬手叩门,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里面人的亲昵。

    沈兰抬眸向外看去,见是荀瑾,惊诧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奉命来北关迎接羌国使团。”荀瑾暗中收到消息,这次羌王呼延勒很可能会亲自来使,而他出使以羌王之尊出使燕国的目的,荀瑾用脚趾想也能猜得到。

    定是为沈兰而来。

    荀瑾特意请了旨,亲自来接迎,本以为呼延勒就已经够麻烦了,没想到渊毒竟然也来了一个。

    而渊毒的这个,漂亮得好似个女人一样,相比呼延勒,更讨得沈兰喜欢。

    沈兰忙请荀瑾进来,向娜莎与斯恩介绍了他的身份,转而,又向荀瑾介绍了他们二人。

    四人重新落座,娜莎与沈兰都坐在原位,荀瑾自然而然地站到沈兰与斯恩的中间,在刚才斯恩的位置坐下。

    斯恩被挤了一下,漂亮的眉头皱起。

    但是碍于荀瑾的身份,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

    荀瑾加入之后,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直到新的菜式一道道的上来,才渐渐又恢复如常。

    “这个是什么菜,真是太好吃了。”斯恩吃了一道菜,碧眸澄然一亮,兴奋地问沈兰道。

    他不会说燕国话,用的自然是渊毒的语言。

    荀瑾听不懂渊毒话,见他两眼放光地看向沈兰,脸色瞬时变得僵硬。

    沈兰思索了一下怎么用渊毒话转换,笑着解释道:“这个是香煎肉圆。”

    他又一个个的品尝新的菜式,不厌其烦地一个个问,沈兰耐着性子也一个个的回答。

    一旁的娜莎也是第一次吃到燕国的这些菜式,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也插话一句。

    见他们喜欢燕国的美食,沈兰心里亦觉得开心,谈话间眉宇里自然的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荀瑾看他们一人一句,尤其是对面的斯恩,哪怕是吃饭的时候嘴巴仿佛都停不下来,叽里呱啦的话一句句蹦出来,偏偏还和沈兰说的有来有回,而他一句话也插不上,一时心里气闷不已。

    吃过饭,他们从聚仙楼出来,沈兰带着他们往郡主府去。

    娜莎公主与沈兰并行,用渊毒语小声地笑道:“兰娘,那位东澜王是你的情人?”

    “情人?”沈兰怔了一下,下意识向荀瑾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不是,我们是朋友。”

    娜莎公主轻笑,“他看你的眼神,和我们渊毒的小伙子追求美丽的姑娘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尤其是在看到你和斯恩公爵说话时,他那样子仿佛要和斯恩公爵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斗呢。”

    沈兰讪讪笑了笑,“我和东澜王之间,并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是吗?也许是我误会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娜莎说着,又问道:“从青夏城到燕国上京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紧赶慢赶,也需要二十多天。”

    “我想学一些燕国话,你可愿意教我?”

    娜莎知道当初沈兰在渊毒时,便是一边赶路一边学的渊毒语,她此刻竟也生出几分好胜心来。

    沈兰点头,“当然可以。”

    斯恩听到她们的对话,也凑了上来,郁闷地道:“也教教我吧,找不到人说话的感觉实在是太不舒服了。”

    沈兰笑着道:“我的渊毒语便是公爵大人教会的,您要找我学燕国话,我自然不会推辞。”

    她带着娜莎与斯恩到郡主府,将他们安排到了客院之中。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沈兰有些疲累,一回头,发现荀瑾还跟着自己,她随口问道:“阿瑾,你如今住在何处?”

    这个问题,让荀瑾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沈兰刚刚安排了那个斯恩公爵住到她的郡主府上,可他却不能。

    “还没有安排。”他的语气又酸又涩,声音亦仿佛在喉口梗着闷气。

    沈兰叹了口气,眉宇间隐隐担忧,“不知羌国的使臣走到何处了,渊毒与羌国关系紧张,斯恩公爵的领地临近于当初的西羌领土,想来与西羌有过不少摩擦。”

    荀瑾越发憋闷,他说自己没有安排,沈兰竟都不顺着让他住下,反而还担心起渊毒和羌国的事了。

    “就算有过摩擦,他们在燕国的领土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你不必担忧。”

    沈兰点头,“但愿吧,幸好娜莎公主与斯恩公爵的性格都很好,就算有些摩擦,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

    “你似乎对那个斯恩公爵很有好感?”荀瑾没忍住,试探地问道。

    “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渊毒人,当初对我们也很友好,我的渊毒话也是得益于他才能够学得那么快。”提起斯恩公爵那个花孔雀,沈兰忍不住扬起唇角。

    荀瑾心塞不已,幽幽地道:“他的确生了副好相貌,讨女子喜欢。”

    “可他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成婚。”说着,沈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地道:“渊毒女王让斯恩公爵送娜莎到燕国来,会不会是有意要撮合他们两人?”

    荀瑾之前倒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听到沈兰这话,忙点头坚定地附和,“你说的有道理,定是如此!”

    若是斯恩公爵和娜莎在一起,自然就和沈兰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娜莎对斯恩好像也没有那种感觉。”沈兰淡淡笑了笑,“算了,这些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到现在还没有安排住处,到驿站那边未免仓促,不如让苏福再收拾出一个客院给你暂住?”

    荀瑾没想到沈兰突然提起让他住下,差点抑制不住唇角的弧度,他本想要客套一下,可又怕沈兰当真,轻咳了声,僵硬地道:“嗯,也好……”

    是夜。

    荀瑾连夜差人找来了一个在渊毒与燕国的游商,开始学习渊毒语。

    虽然沈兰对那个斯恩公爵并没有心思,可斯恩对沈兰是否有心思却说不准。

    他不可能再像今天一样,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而自己却对那些内容一无所知。

    ……

    羌国,泽安,一个新建立不久的与燕国紧邻的通商城池,两年多的发展之下,规模已是不小。

    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在高大的城墙之下遥望着远处的两国边界。

    “王兄,这一次出使燕国,我一定帮您将王后娶回来!”矮个子的少年握着拳头,目光坚定地说道。

    呼延勒一身黑衣锦裘,宽大的手掌拍在少年的肩膀上,道:“感情的事,你帮不了什么忙,本王会凭自己的本事,把她娶回来!”

    “她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是我们羌国注定的王后!”呼延玉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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