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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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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把短刃不由分说对准了萧霁月的脖颈。

    萧霁月怔愣地抬起头。

    卿玉案颤抖着手, 简明扼要地开口:“滚。”

    他的声音很低,带上一丝沙哑。

    萧霁月到底还是萧霁月,不会是谢玦。萧霁月接触自己的目的只可能是报仇, 倘若自己现在不决绝、果断一点,那么未来还会重蹈覆辙。

    萧霁月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跳过近在咫尺的尖刀, 看向手握缉尖刀的主人, 眼中依旧是可怜的神情。

    但卿玉案这一次却并没有选择怜惜,他问道:

    “干粮也给你了,也让你吃上了饱饭,已经算仁至义尽了。还要我重复第二遍么?”

    萧霁月萧霁月垂眸,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好。”

    篝火映着他和当年相同稚气的面庞,只是当时的天真,已经肉眼可见的变成了失望与无助。

    卿玉案害怕再动恻隐之心, 别开眼不再看他。

    风声又起时, 卿玉案借机转过头,悄悄去看向篝火旁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却发现萧霁月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不知怎的,卿玉案的心底好像什么地方空了一块。

    但转瞬一想,卿玉案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仿佛劫后余生般, 萧霁月离开其实正合心意,免得他来叨扰自己。

    免得自己还是错付真心。

    也挺好的。

    短暂休息后, 卿玉案收拾好行囊,又细心地往竹篓里放了山间野果和火折子, 够他到下一个驿站了。

    天边,熹光初照。

    卿玉案仰望鱼肚白的天空, 莞尔喃喃:

    “真好,很快就能见到兄长了。”

    一阵凉风拂过,撩拨起卿玉案鬓边的发丝。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危险正悄然而至。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一路上辗转数两座县城终于抵达寿怀客栈中,卿玉案的脚刚落地,便感觉浑身酸痛,像被拆散架重新组装一样。

    卿玉案方才付好打尖的银两,点了一盘花笋干和云片糕准备对付一晚。只是他甫一落座,便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这么巧啊,在这里都能见到小公子。”

    冶清昼折扇轻轻摇动,像是闲极无聊般,流苏在卿玉案面前不断摇动,如同花间翩跹的蝴蝶。

    他一袭月白色锦袍,眉目俊美如仙。

    经历上一世的接触,卿玉案早已摸清此人的脾性,毫无感情色彩地说道:

    “御史大人的折扇与流苏果真非凡品。”

    冶清昼昂起头,骄傲道:

    “这是自然,当时干爹下江南到织造局时给杂家带的,可是西域的舶来品,自然差不到哪里。”

    卿玉案的视线从面前的折扇上移回,对上冶清昼的笑脸:

    “御史大人来这里所为何事?”

    “给这桌再上个酥骨鱼,还有罗汉鲫鱼。”

    冶清昼又找到店小二点了几样菜,毫不避讳地坐到了卿玉案跟前,说道:

    “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岑公公点了我和殷雪,还有司礼监的公公陪着殿下。”

    提起殷雪时,冶清昼的目光中流露出厌恶之色。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便在大景境域内特设内书堂,专门请翰林院的编修、修纂等大儒[1]来教导太监念书,而冶清昼恰好就是殷雪的同窗旧友。

    嗯,是一见面就会分个你死我活的同窗旧友。

    殷雪看不起冶清昼的铜臭气味,冶清昼看不惯殷雪的矫揉造作。

    与其说是陪伴,倒不如说是岑公公派他来监视殷雪的一举一动。以防殷雪又想出什么恶毒的想法,来不择手段地祸害宫内外的人。

    但掌印太监岑鸿远知道,除了防止他作恶,也万不能触这“小阎王爷”的霉头,故此选择了处事圆滑、办事同样心狠手辣的冶清昼。

    卿玉案自然没有理会其中的暗潮涌动,他不在乎帝王家的权谋变化。

    菜上齐了,卿玉案饶过满桌的珍馐,反倒是夹起了花笋干和云片糕。

    盯着饮食寡淡的卿玉案,冶清昼一副可惜的模样,他耷拉着脑袋说道:

    “这可都是给公子点的。杂家一个人吃不完。若是叫人看见堂堂侯府的公子只点这花笋干,怕是旁人要说寒酸了。”

    卿玉案头也不抬地说道:

    “多谢御史大人的好意。但我不喜欢鱼。御史大人年纪尚小,比我更需要这些补身体。”

    冶清昼尴尬地笑笑:“那杂家便勉为其难的解决一下吧。”

    说完,店小二又将一道鹿肉羹端到了两人跟前。

    但冶清昼却好像并没有说完的意思:“说起来,这里山匪可多,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杂家建议公子与一人结伴而行。”

    “此时檐牙高啄、狼豺遍布,我自会小心。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卿玉案的另一端筷子挡住了冶清昼夹菜的手。

    他的柳叶眉微微平展了些,话里分明是警惕与危险的意味,叫听者生怕自己的答复有任何疏忽:

    “御史大人便不问我要去哪里吗?”

    根据上一辈子无缘无故冶清昼替自己解围来看,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寒暄,何况还是和京城万人嫌相交谈。

    司礼监人多眼杂、流言也杂,冶清昼不会不知道“亲贤远佞”的道理。

    冶清昼双手交叠:“公子不说,杂家自然也不会去问。啊……天阴了啊。”

    感叹时,春夏之间的雨果然来的迅疾。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街上的百姓纷纷奔逃……

    卿玉案抬眸望去,天空银练闪烁,骤风忽然将门猛地扯开,客栈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几位大汉哆嗦着饮下一口烈酒:

    “朝廷近些天儿,可不太平啊。”

    另一个人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陛下修玄已久,连着太后也整日在国师那参禅,怕是修出事情了,否则阗公公怎么可能满世界的找什么玉……人。啊,采玉人。”

    冶清昼用帕巾拭了唇,好不避讳地问道:

    “什么是采玉人?”

    那人摇了摇头,回答道:

    “传闻圣上久病缠身,国师便想出了个主意,美其名曰‘珠玉在侧’,采珠玉之阴气补阳。也叫采阴补阳。那个常伴身侧提供玉气的就是‘采玉人’,可享宗王的待遇,现在好多山匪都不改劫钱了,劫玉。”

    只要劫到陛下相中的玉,还偷什么抢什么、还怕什么官府,这辈子子孙后代都荣华富贵。

    真是随着时代的跃进,山匪所劫掠的东西也在更新换代啊。

    细雨斜斜打入门内,寒气渗透肌肤。

    卿玉案抿下最后一口热茶,旋即拢紧了披风,脸上生起薄红,乍看之下竟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淅沥的小雨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打劫!值钱的都拿出来,都听见没有?!”

    三五山匪手持棍棒闯了进来闯了进来。

    果真是一语成谶。

    这些人衣着肮脏、皮肤黝黑,看来确实是穷凶极恶的匪类。

    正是这些和官府勾结的西山山匪,仗着与堂官老爷沾亲带故,时常草菅人命,以杀人嗜血为乐,专挑官府不在意的地方动手。

    一时之间,京畿地带人人喊打。

    “快跑啊!”

    “救命!”

    ……

    惊恐的呼喊声响彻四周,那些胆小的官员、商贾们纷纷逃窜。这里离皇城很远,山匪的势力也很强大,于是肆无忌惮地搜刮着。

    登时,整个客栈瞬间乱成一锅粥,只有卿玉案岿然不动,只是自顾自地饮茶。

    为首的刀疤脸壮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突然在卿玉案的身上停顿了片刻。

    刀疤脸壮汉的刀尖指了指卿玉案:

    “那个好看的那个,把头上那簪子摘下来。大爷我饶你不死。”

    见到卿玉案没有理会,刀疤脸壮汉像是受到轻视般,他走到卿玉案身前,将朴刀狠狠一贯地:

    “小白脸,你听没听到爷爷我讲话!我说的就是你。”

    卿玉案这才抬起头,目光冷厉地直视对面壮汉的眼睛。

    他眼中的凌厉和不悦令刀疤脸壮汉心头一跳,但是他毕竟在这行混了好几年,自恃身份,仍然梗着脖子继续说道:

    “你这倌儿模样长得倒是不赖。不如扛回去当压寨媳妇,也能当个美人来看。”

    那人用糙手点起下颌,仔细端详卿玉案的面庞。

    卿玉案不悦地皱眉。

    他刚寻思着该如何怼人,没等那人施展,两道筷子横飞而过,叩击到那人的手腕关节,旋即稳稳地扎在墙体。

    刀疤脸壮汉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了手腕,一张本就狰狞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他嘶吼一声,愤怒地大喊:“是谁,到底是谁!给大爷我站出来!!!”

    “是我。”

    角落里的少年阴鹜地抬起眼,他夺下卿玉案手中的短刃,挡在他的跟前。

    刀疤脸壮汉捂着手腕,拧着个脸,眼底浮现一抹狠色:

    “一个破小叫花子还敢在这造次?今天这块玉是非取不可了。兄弟们,上!”

    话音一落,那些贼匪便蜂拥而上。

    “我看这里谁敢动他。”少年将他护到身后。

    卿玉案愕然抬眸:“萧霁月?”

    他怎么在这里?!

    而此时的冶清昼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二楼的小阁楼处。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的场景,眉眼微微一弯,旋即用折扇轻轻遮了面——

    又有好戏看了。

    四五个山匪围了上来。

    萧霁月未多作言语,更无武器傍身,爽利的几招下来,山匪纷纷倒地不起,那股凌厉的杀气叫人不容忽视。

    慌乱中,掌柜拉住店小二:

    “快去报官府,快去啊!”

    更多的山匪冲进客栈,萧霁月忽然攥紧卿玉案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句:

    “跟我走。”

    卿玉案迟疑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跟在萧霁月身后,油纸伞甚至也尚未来得及带。

    “追!!”

    刀疤脸壮汉持续不断地嘶喊着。

    萧霁月走的极快,快到卿玉案快要跟不上,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却不料脚下一滑,身体失去控制向前栽去。

    “萧恩卿。”细雨中,跌落在地的卿玉案唤道。

    萧霁月转身的瞬间微微怔神。

    雨水顺着卿玉案的两颊往下滚落。

    他抬眸望去,那双狭长的凤目里映照着四周摇曳的灯笼微光,他的发梢湿漉漉的贴在脸颊旁边,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好似落单的美人。

    萧霁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半拍

    一道身影快如流星,瞬间从他的面前飘过。萧霁月急忙伸出双臂去抓住他的臂膀,又将带在身上的外氅披在卿玉案身上:

    “手给我。”

    “不要得寸进尺。”

    虽然是这么说的,卿玉案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毕竟此刻生死攸关,萧霁月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他勉强能忍辱负重。

    卿玉案看了身上厚实的外氅,左眉微挑:

    “怎么还带着这个?”

    “顺手而已。”

    他草草地了结了这个话题,紧紧拉住卿玉案的手,将他背到身上。

    泥洼溅起的水将萧霁月的衣摆染脏了不少,但是萧霁月并没有在意,只是偏过头去专注看路:

    “稍微坚持一下。”

    但是很快便没有路了。

    卿玉案的心咯噔一跳。

    两人走到悬崖边上,卿玉案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石子簌簌地掉落山崖。

    落地毫无声响。

    ……

    卿玉案向后退却了半步。

    当下的情况,相对于解决自己与萧霁月的事,还是山匪的事情更为棘手一点。

    暂且先相信萧霁月吧。

    只是暂且。

    萧霁月安慰道:“不怕,还有别的方法。”

    “长得好像个小娼似的。不知道你跟着他有什么好处。”山匪不死心地说道:

    “赶紧将头上那个玉簪给我!给了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就算不是皇帝老儿要的,也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小娼”二字,卿玉案的心里猛地一揪,像是陷入了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察觉到那卿玉案的异样,萧霁月的目光冷凝地扫向周围的山匪,目光探向身后的人说道:

    “带刀了吗?”

    刀?

    卿玉案怔了一瞬。

    卿玉案顺应地递过随身携带的短刀,又问道:

    “你要动手?”

    难道就不怕官府追查起来?

    萧霁月稳稳接过短刃,眼中肃杀之意浓烈:

    “这么多年手上沾了不少血,自然不差这些。本来想留他们一条生路的,只是他们不愿意活。”

    他一步步逼近那些山匪。

    卿玉案的眼眸微微亮起。

    白刃从剑鞘缓慢地拔出,寒凉的刀刃映照着夕阳的余晖,泛着森寒的光泽,萧霁月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那一瞬间,卿玉案看见血光迸发的景象。萧霁月所有动作整体下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上一世他没有关注萧霁月在战场拼搏厮杀的场景,如今看来,他果真适合成为那个万人之上、征战沙场的的将军。

    当然,这并不妨碍卿玉案想把他千刀万剐的心。

    刀芒闪烁交错间,几滴鲜血飞溅,萧霁月手中的短刃一挥而过,甩出几道漂亮的刀花,山匪纷纷跌落崖下。

    整个过程不过落叶落地的瞬间。

    卿玉案双眸微眯:“多谢。”

    “想报仇就需要你亲自来。复仇自己来才最有意义。”萧霁月收刀入鞘。

    “我么。”

    卿玉案走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山匪,看着他苦苦求饶,哭天抹泪的模他一脚碾上对方的胸膛骨:

    “你刚刚说谁是小娼。”

    山匪痛苦大叫:“天爷爷饶命。”

    此时县丞从远处急匆匆地赶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卿、卿公子手下留情。”

    几人的目光移了过去。

    这位西城关隘的县丞挺着大腹,甚至没有来得及驱车赶来,足以见得其情况之紧迫。

    西城关隘的百姓整日困于流匪之患,他却躲在县丞府高枕无忧,吃得肥头大面,给自己整日惹是生非的侄儿处理后事。

    想到这里,卿玉案脚下加重了几分力道。

    见到那个山匪倒在血泊中挣扎,县丞先是心疼地原地乱转,又连连道歉道:

    “我这侄儿有眼不识泰山,但他爹娘早亡,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冒犯的是汝南侯府的二公子。小丞在这里代侄儿向公子赔个不是。”

    本以为传闻中一向懦弱的卿玉案会见好就收,却没想到卿玉案的眼底掠过一丝嘲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县丞: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代他。”

    卿玉案回绝道:“他可怜,我便不可怜了吗?”

    当众侮辱他,甚至要抢他母亲的遗物。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汝南侯府的公子。

    “这……”县令微微一噎。

    卿玉案意味不明地看向县令头顶的乌纱帽,笑着说道:

    “恐怕县令还不知道,今日客栈里还有一人比我更值得接待。”

    县令不明所以地抬头:“啊。请公子明示。”

    卿玉案薄唇微抿:“太子殿下。”

    县令听到后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但是很快,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备轿,备轿!!”

    听到卿玉案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县丞差点吓得跌坐不起,他大惊失色地呼唤其衙役,找个理由便请辞离开了。

    卿玉案不屑地冷哼一声,他很轻松地挪开脚:

    “回客栈吧。”

    萧霁月很自觉地跟上。

    独留那个浑身是血的山匪哭天抢地,被衙役费力地拉扯而起,不知带往了何方。

    无人知晓的是,萧霁月对着衙役和山匪的方向冷冷一笑,方才继续跟上卿玉案。

    过了许久,卿玉案终于回过头,犹豫了许久才询问道: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没走吗?”

    萧霁月抬眸:“没有。我不敢走。”

    他补充道:“我怕我走了你出事。我说过我要护你安全的。”

    “呵。”

    卿玉案欲言又止,唇角刚刚扬起,弧度便又冷了下去。

    骗人。上一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这一世还是这样,爱骗人。

    他脸上心情不定,步伐逐渐加快,飞速走入客栈,不再理会萧霁月。

    ……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的西城关隘的县丞衙门,黑暗中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一人戴好玄黑色织布手套,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屋中,他将油纸伞随意地扔到门口,踱步走向暗处。

    “刚才摸他的是你哪只手?”

    来者慢条斯理地说着,语调清冷。

    “你、你是——”

    躺在床榻上的人的瞳孔猛然放大。

    刀疤脸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看清来人。

    萧霁月身穿白衣胜雪的锦缎长袍,墨发用银色玉冠束起,额前的碎发垂落,掩盖了他眸中的戏谑之色,全然没了之前逃命时的落魄感。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道:“别看了,这里的侍卫全都迷晕了。”

    刀疤脸不敢抬头,却感受到那股杀人般的视线紧锁着自己,让他不自觉地哆嗦个不停。

    萧霁月将手臂藏到身后,慢悠悠地靠近了一步:

    “他还好看吗?想扛回去当压寨夫人吗?”

    刀疤脸哆嗦着干裂的嘴唇:“不想……不想了……”

    萧霁月摩挲着断刃,那是他临时摔碎的瓷碗,他挑了一块最为锋利的,想着该用什么力道扎入才好:

    “肯定是好看的,不是给你看的而已。你也不想想有没有这个福分。”

    “小娼,还有个什么来着?回答我。”

    萧霁月一脚踹上对方的胸膛,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搭上了对方的肩膀,用断瓷片不断摩挲着对方的脖颈。

    “还说了\&039;&039;小倌\&039;&039;,爷爷你饶过我一命吧,小的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给您磕头了。”

    煎熬中,刀疤脸如是滚在地上,不断给萧霁月磕头。

    “哦,是这样啊。那就废掉这只手吧。”

    刀疤脸没有任何防范,萧霁月手腕轻巧地转动,一把匕首就贴着对方的左手刺了过去。

    “啊!!”

    那个人的惨叫声戛然而起,随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最后消弭无踪。

    “哎呀,这么容易就死了。可真没意思呢。”

    眼看着对方歪着头再不做声,萧霁月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真脏。”

    他用脚踢了踢对方的尸首,嫌弃地擦掉溅落在手上的血迹。

    窗外,灯影幢幢,如青鬼夜行。

    “该死,殷雪那个阉人居然敢怂恿太子殿下罚堂官大人禁闭,还扣了大人三个月俸禄。他是怎么敢的?”

    那名衙役义愤填膺地说。

    县丞无奈地摇摇头:“就是,殷雪现在就快骑到阗公公头上了,让那个御史大人去看才能勉强压制锋芒。”

    “就是这了。”

    杂役的脚步微微一滞,点头哈腰地说道:

    “县丞老爷,就是这个位置,我刚刚看到有人进去了。”

    门内的萧霁月身形微微一滞。

    第32章

    翌日清早, 卿玉案收拾行囊方毕,偶见旁边萧霁月的厢阁空空荡荡,眼神也迅速冷了下去。

    果不其然是骗人的, 还说要保护自己余生呢,前世今生都一个样子,都是招摇撞骗。

    他想。

    权当昨日遇见了个死人好了。

    杨柳依依, 鸥鹭啁啁相鸣。

    卿玉案收拾好行囊, 坐上扁舟之尾,船夫摇动船橹,瞥向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卿玉案。

    扁舟渐渐行驶,船夫将船橹暂且放置一边:

    “小公子,老叟看你沉闷,可是遇见了烦心事?不如老叟为你算上一卦,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卿玉案抬起头, 佯装毫不在乎的模样:

    “我没有、我不是。”

    不过, 反正是闲极无聊,那还不如算上一卦。

    “算吧。”他自觉地伸出手。

    老叟端详许久卿玉案的掌纹,许久才分析道:

    “公子有龙脉,但掌纹有一横断,像是后天锐器所致。这道横断将龙脉阻隔, 常言道, 龙潜于渊而溺毙萧霁于渚。但你看——”

    龙脉?卿玉案眼眸微亮。

    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船翁指向卿玉案交错纵横的掌纹脉络,思索片刻又分析道:

    “这道横断又将困在囹圄的龙脉释放, 竟有出破竹之势,分明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潜龙在渊的卦辞,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囹圄去掉, 便剩下了一个‘木’,龙不可择木而息,而是盘踞水渊,故此要寻找一个时机。公子要行到水穷处,方能坐看云起时啊。”

    卿玉案将信将疑道:“是这样么。”

    船夫重新摇动橹干:“辽东那边战事频发,可要留意着点啊。”

    ……

    细雨悄然而落,毕竟是梅雨季节,七日下雨连绵不绝也算正常,所幸卿玉案提前备了伞。

    直到从扁舟下了岸,卿玉案将油纸伞撑起,喃喃道:

    “木,一,水。是什么含义?”

    他抬头望向城门的牌匾,三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视线里,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凌厉,卿玉案不由得一阵恍惚:

    “……本溪城?”

    那个船翁的意思,是要自己看中本溪城吗?

    本溪城距离陷落的建州不过三百公里,走三日马程便可走到,现在建州已经失城,兄长大概率就在本溪城内了。

    按照上一世来看,漕运总督从现在就已经准备断掉粮草,随后圣上下令让兄长支援处于秦淮的父亲,在重要时机彻底断粮断辎,好迎合萧霁月他们的计策。

    想到此处,卿玉案微微攒紧了拳头。

    可该如何才能收复失地和找到幕后主使呢?

    末了,他将一串铜板递给轿夫:“劳驾,去驻军营。”

    轿夫瞧了眼弱不禁风的卿玉案,一世界瞧不出他要去军营作甚,但还是收好铜板:

    “得嘞。”

    卿玉案坐在轿撵内,听着外边马蹄声响成一团。

    良久。

    “公子,咱们已经到了。”外头传来轿夫的声音。

    “好。”

    卿玉案掀开帘幕,只见一排排士兵站立整齐,身着盔甲,手执刀剑,气氛严肃凝重,俨然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这些便是卿家兵。

    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卿玉案感慨。

    幸好上天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或许这一次便能力挽狂澜。

    ……

    营帐里,容陵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点灯熬油地看战略图,嘴里咬着竹笔费力思考,旁边举着油灯灯台的小厮关切提醒道:

    “容千户,这地图拿倒了。”

    发呆放空的容陵叼在嘴里的笔放到桌案上,他尴尬地叉腰,犟嘴道:

    “我、我能不知道?这叫多方位思考。你以后学着点。嘶,咋这么冷啊。”

    小厮无奈笑笑:“是、是。”

    容陵哆嗦着接过小厮手中的外氅,看向窗外朦朦胧胧又细小的黑影,多亏他眼力好,否则根本都瞧不见。

    容陵放下地图,疑惑道:“这窗外怎么还有人影?”

    不会是鬼吧。容陵想。

    不对啊。军营里阳气儿旺得很,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哪里可能有孤魂野鬼。

    小厮思量片刻:“方才汝南侯府的二公子求见。”

    容陵几乎是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的:“我靠,你怎么不提醒我!!”

    卿二公子身体本就孱弱,现在又是在下雨,怠慢了一段时间,若是出了事怎么办?!

    容陵连长靴都没穿、油纸伞也没带,蹬着便鞋便跑到了门口。

    小厮委屈地说道:“方才是千户说不见任何闲杂人等的。”

    容陵的手点狠狠点在小厮的额头上,咬牙切齿地说:

    “我家公子怎么算闲杂人等。你呀你呀。长点心吧!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一道迅若流星的身影夺门而出,甚至叫人看不出残影。小厮惊叹地长长“啊”了一声。

    细雨中,容陵终于找到了卿玉案的身影,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帮卿玉案撑起伞道:

    “公子你怎么来了?”

    卿玉案如实回答道:“国子监无法待下去了,府中只有我一人,便想来军营找你们。”

    容陵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兄长已经歇下了。我去找——”

    卿玉案抓住了容陵的手腕:“不必,兄长这几日舟车劳顿,便多让他睡会吧。”

    容陵点点头。

    走入长廊,过了半晌卿玉案又问道:

    “你知道萧霁月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容陵挠挠头,回想起来:“知道。据说还是个小叫花子,好像一两个月前闯进了县丞衙门闹出了不小乱子,又被一位大人收走当了徒弟。”

    卿玉案似乎并不意外:“哦,被萧指挥使捡走了啊。”

    容陵怔怔地看着他:“啊是……是的。公子莫非认识那个姓萧的少年?”

    他甚至什么都还没说。

    卿玉案别过眼,回答道:

    “不认识。随便问问而已,以后若是你和兄长遇见了他,记得小心提防着。”

    他走入容陵的值房,目光狠厉了许多:“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欺骗人的感情。”

    容陵匪夷所思地说:“哦……”

    原来一向待人和善的二公子也会厌恶一个人啊。

    屋内,昏黄的烛光下,卿玉案看向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x”,诸如蛮族之类的外族势力,已经将本溪围堵地水泄不通。

    容陵无奈地说:

    “公子,这都愁了好多天了。那蛮子就待在建州,死也不肯出来。上头的军需军饷又下不来。军粮和军器根本运不进来。”

    说到这,容陵更愁眉苦脸了一些:

    “弟兄们整天吵吵着快饿死了。咱这晚上也是疙瘩汤,钱实在是不够用啊。而且马尚且能挺上一两天,这人断了粮,总不能炖树皮吃吧。”

    卿玉案问道:“剩下的粮还能撑几天?”

    容陵估算了下:“唉,三四天吧。”

    “足够了。”

    卿玉案撑着头,他忽然轻笑出声:

    “西蛮在消耗我们内部。我有个想法。但需你来帮我个忙。”

    容陵颔首:“公子尽量提,我一定尽力办到。”

    卿玉案合上案卷:“上书给我谋个官职。不必品位多高,闲职便好,最好能和漕运对接。”

    “这样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虽然容陵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卿玉案所提的要求并不算难:

    “我这就给吏部上书。”

    一个想法渐渐在卿玉案心中成形。

    当时萧霁月说的没有错,想要复仇就需要自己亲自来做,他又想起来当时一直叫嚣自己为小倌的山匪,在自己脚下挣扎,苦苦求饶的场景。

    原来自己只要足够强大,原本看起来多恐惧的人,都会撕开凶狠的面具将脆弱暴露,任凭自己所想所为。哪怕自己看起来多么羸弱。

    脆弱,果然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卿玉案看向衣摆干涸的血迹,笑意愈深。

    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种掌握全局的感觉了。

    “说起来,圣上应该在调萧霁月来建州了。”

    卿玉案微微扬起唇角,那是容陵从未见过的神情,诡异好似蛇蝎。

    透过窗纸的春风把烛火吹的摇曳,摇动地光映衬着卿玉案的脸庞,晦明不定,却分外好看。

    卿玉案的手指敲着桌案:“正好我去会会那位天纵奇才的人。”

    十日后,军营校场彻底炸开了锅。

    有耳朵拉的长的已经开始扯闲话了:“亲军都督府可来了个七品的都事。”

    一个汉子扣着耳朵,百无聊赖地说道:

    “我当是来了个二三品的人物呢。从七品的有啥可说的。还不如讨论点今天咱们到底能不能喝上野菜疙瘩汤呢。嘿,没准连这都喝不上!”

    经历一夜的小雨,本溪已经冷的好似初春,山巅那头而来的风呜呜地刮着战士们的脸,好似细针啄肌让人生疼。

    “你咋那么讷。”

    扯话的人见自己被打断,一拳头敲在那汉子的头上,提示他多听自己说话:

    “那都事是汝南侯府二公子卿玉案,你说奇不奇吧!”

    此言一出,犹如打在水面的石头,溅起来不少水花:

    “哎呀我靠,就是那个太医说活不过今年冬天的病秧子卿玉案啊。”

    “咱这军营不会真缺钱了吧,把咱同知的胞弟都拉过来拿俸禄了?咱同知真的,我哭死。”

    “那咱们弟兄怎么办啊,总不会饿死在这吧。我老婆孩子还在南边儿等我回来呢。”

    ……

    人心惶惶时,一道瘦削的青衣身影掠过,甫一上任,卿玉案便换上了官袍,还未来得及带乌纱帽,整个人干爽利索了不少,原先的病恹气也消弭掉大半。

    那双紫鸳靴停了下来。

    卿玉案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我营的存粮富足,只是近日炊事班那边有人告假而已。各位在军中也是有功,不让让大家挨饿的。”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卿玉案身上,许多是疑惑、还有是不屑,但卿玉案一律没放在心上。

    卿玉案眯起眼:“容千户已经跟我言明,今天晚膳有米有菜,我初来本溪不知有什么表示,便再为弟兄切三日的牛羊肉,明夜我会在营帐里设宴款待,各位更有好酒招待。”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靠,三天的肉随便吃,不愧是二公子,豪爽啊。”

    “太好了,原来是炊事班的有人告假啊,放心了放心了。这下不用担心饿死了。”

    众人欢呼雀跃。

    卿玉案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小生告辞一步,明天晚膳见。”

    说完,他大踏步地离开,不留给众人一丝一毫多余的视线。

    是夜,六部值房前,一位杂役正笑意盈盈地引卿玉案入屋:

    “钦差大人。请进。”

    卿玉案迈入门槛,听杂役兴致勃勃讲了许些趣闻,并没有过多回应,杂役瞄向屋内,笑道:

    “指挥佥事已经等候多时了。方才大人待的无聊,便给钦差大人熬了药。大人果真是谦恭啊。”

    “的确‘谦恭’。”

    卿玉案褪去沾染春泥的长靴,立于萧霁月的身侧,神情阴晴难辨:

    “许久不见,萧大人。”

    暖融融的屋内,药炉正有节律地咕噜着泡,萧霁月正端着一碗药,往里贴心地放了块糖。

    “原来是恩人来了。的确,好久不见。”萧霁月乖顺地抬眸。

    一碗药递到跟前,卿玉案只是瞄了一眼,又蛮不在意地坐到桌案前,端起茶盏浅酌起来。

    这般不客气的态度,倒没让萧霁月惊讶。卿玉案又将药碗推向一旁。

    萧霁月终于微微蹙了眉,但是又很快展开,并没有多说什么。

    “多谢萧大人如此关切下官。”

    卿玉案慢悠悠地抿了口热茶,双手交叉,目光流露出挑衅的意味,说道:

    “但是不好意思,我不喝外人烹的药呢。”

    他倒要看看,萧霁月什么时候露出真面目,看他能忍自己到什么时候。

    第33章

    萧霁月沉默半晌, 低垂下眼眸:

    “无妨。”

    之前见面都是月黑风高时分,如今终于有了光亮,卿玉案这才得以仔细端详起萧霁月的面容。

    萧霁月原先脏兮兮的脸已经干净白皙, 映出那张姣好清秀的容颜,颇有几分……

    道貌岸然的君子气。

    卿玉案又摆出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不痛不痒地说道:

    “不过几月未见, 萧大人果然不同往昔。”

    但是卿玉案这细小的一瞥还是被萧霁月轻易地捕捉到, 好似蝴蝶振翅般搔痒他的内心,但是他却不能将其吐露,只能藏在心里。

    萧霁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还得益于卿大人救我那回。”

    卿玉案暗暗翻了个白眼。

    早知道不救了,省着现在在眼前碍眼。

    卿玉案不去看他的脸,直截了当地说道:“有什么行程安排在这里便直说了吧。”

    “过几日与大人同去漕运总督府。解决粮运的事情。这些是本溪一带的粮秣数额以及过往堪合。请大人过目。”

    萧霁月将几份资料交付卿玉案手中。

    卿玉案匆匆瞄了几眼:“有劳了。不过,明日下官军营设宴,若是得闲便来喝杯酒。”

    萧霁月的眼中亮了许些:“卿大人盛情邀请, 怎可折了大人的面子, 自然是要去的。”

    话虽如此,但萧霁月向来生性多疑,应该不难看出自己设的是鸿门宴。

    卿玉案微微躬身:“那我便在军营内恭候萧佥事,倘若三更还不来,那下官便不等了。”

    “若是卿大人能等我到三更, 我便等大人的酒一晚上。”

    萧霁月面不改色地说着, 可还是能看出唇角那隐隐约约的笑意。

    卿玉案几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笑了。

    上一世他怎么就没看出萧霁月还有这嘴皮子功夫。

    “时候不早了,萧大人也早些休息, 下官告辞。”

    卿玉案转头离开,萧霁月凝视着他的背影, 眼中渐渐浮现几丝异色,复杂, 却暗藏几分希望。

    许久,从屏风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她半跪在萧霁月跟前,说道:

    “小殿下,用不用找个机会把卿小公子做掉,顺便报当年燕安王府的仇。何必留他的性命当做隐患。”

    “不了吧,我改变主意了。”

    萧霁月挪开视线,眼中的温情随卿玉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而彻底消弭,像是看待除了卿玉案以外的任何人那样,无一例外。

    阿努娇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说道:“燕安王府灭门不是汝南侯府做的。”

    阿努娇娇错愕地抬起头:“什么?!”

    明明萧霁月拼命活下去的信念都是复仇,一直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信念也是给燕安王府复仇,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明明种种证据都表明是汝南侯所做的灭门之事,当年也是他亲口承认歼灭燕安王的二十万兵,怎么可能不是他?!

    “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萧霁月抚着手中的玉佩,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你看,他之前还想杀了我,现在能留我在营帐喝酒了。想试探一个人,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阿努娇娇哑然:“……”

    她的耳朵好想出逃。

    那个姓卿的到底给萧霁月灌了什么迷魂汤,卿玉案不就在值房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霁月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感慨。

    药汤渐渐发冷,弥漫的苦涩味道沁入萧霁月的五脏六腑,阿努娇娇端着药碗将其全部倾进废井中。

    “阿努娇娇。”萧霁月忽然叫住她。

    阿努娇娇的身形一滞,还没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

    “在。”

    阴翳下,无人看出萧霁月的神情,他只是沉默了半晌,平静地说道:

    “给我烹一壶苦丁茶吧。”

    可是秦淮一带那边的人普遍嗜甜,尤其萧霁月从小也喜欢酸甜,怎么突然要喝苦丁茶。阿努娇娇想。

    半晌,萧霁月又道:“再带一点饴糖。”

    下次再给卿玉案煮药时放些糖吧,免得他像这次这样,觉得太苦了。

    阿努娇娇懒得多想了:“是。”

    ……屋中又是萧霁月孤零零一个人。

    苦药味与正燃的檀香混合,凝聚成令人目眩的苦寒香气,萦绕鼻尖,挥散不去,让萧霁月久久不能回神。

    萧霁月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相交的十指,感受着苦涩的味道一点点渗透四肢百骸。

    萧霁月闭着眼睛倚靠在床柱上。

    他不是真的想睡觉,也不是累极,而是思考从前,以及接下来的路。

    卿玉案当年被自己困在指挥使司四年,不能回到心心念念的汝南,是怎么熬过来的。

    ……

    翌日夜晚,火树银花簌簌升空,绚丽而夺目,却映着江面前的两个人格外冷清。

    卿齐眉率先问道:“小楼要放烟火,应该并非是上任的缘故吧。”

    为兄二十年,他最为了解卿玉案,卿玉案并非爱慕虚荣之人,借上任之事宴请众战士,又放了几十礼花,肯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卿玉案点点头:“是借机给建州的蛮人看的。把他们引出来。”

    只要让建州躲着不出来的蛮子,以为自己要请求支援,便可让其放松警惕,以为卿家即将弹尽粮绝,还在请求援兵,可引出来迎战。

    “蛮人那个将军多疑,或许能想出你的计策。”

    卿齐眉仰望焰火:“若是引不出来呢。”

    “不出来更好,”卿玉案释然一笑,“要的就是他不出来。”

    这时,忽然一位杂役跑来禀告道:“都事大人,指挥佥事有事请见。”

    卿玉案颔首:“知道了。”

    他渐渐握紧了掌心中的一小包毒散。

    说罢,他便朝着杂役所说的恭默房前去。

    恭默房中。萧霁月抬眸望向远处,隐约能看到军营外围的灯火,波光粼粼的江面,有一白衣身影愈来愈近,每一步伐都正准萧霁月的心跳,逐渐无法抑制。

    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霁月率先开口:“卿大人。”

    “都批阅过了,没什么问题。”卿玉案浅浅“嗯”了一声,将昨日交付给自己的文书还给萧霁月。

    “不是说要请我酒?”萧霁月接过文书,翻开来看。

    “请。”

    卿玉案抚了三次掌,杂役将几道饭菜抬到桌上,又在萧霁月面前摆了一份碗筷,又为其烫了一壶清酒。

    卿玉案背过手,看起来没有久留之意:

    “我已备好热酒菜,萧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尝尝看。”

    萧霁月执起木筷:“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卿大人了。”

    但饭菜刚刚放好,卿玉案转身便要离开此地,却被萧霁月拉住了手腕:

    “不留下来跟我喝一壶?”

    “下官和萧大人恐怕没那么熟吧。”卿玉案毫不客气地甩开萧霁月的手,卿玉案斜睨他一眼:

    “何况朝中律规不允臣子私下建交。抱歉。”

    看来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萧霁月慢悠悠地说道:“方才我问过那些人了,方才卿大人也不在宴会上。应当是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见到卿玉案依旧无动于衷,萧霁月翘起二郎腿,侧身小声地说道:

    “不吃饭一会去宴会上喝酒,小心死的早。”

    死、的、早。

    ……

    盯着不住调侃的萧霁月,卿玉案再次握紧掌心的毒药,整个人被他盯得发毛。

    可恶,真应该下毒毒死面前这个不长嘴的东西。

    但卿玉案还是二话不说坐到了萧霁月跟前,乖乖拿起碗筷夹了几道青菜,闷闷不乐地塞了几口,好像是应付。

    “怎么就吃菜啊,卿都事这是要往肉里面下毒了?等着我吃呢。”

    萧霁月左手撑着下颌,还在盯着卿玉案的脸,笑得越发灿烂。

    上一辈子怎么就没多看几眼这个人呢,真是盯久了就越发觉得好看。

    卿玉案被他盯得如同锋芒在背,他强忍住怒气,用力将肉菜夹到了自己的碗碟中,冷冰冰道:

    “现在放心了么?”

    “不行,”萧霁月倚在靠背上,双手抱臂,“我要卿大人碗里的菜。”

    给他好脸色就会蹬鼻子上脸了。

    “……”卿玉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还是一言不发。

    不行,不能太冲动了。

    就这么轻易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萧大人。”

    一旁的容陵听不下去了,猛的站起身,气的面颊发抖:

    “本溪的战士只这一顿肉菜,这几日都是忍冻挨饿,萧大人已是我们都事特邀,不必借这些事来羞辱都事。”

    萧霁月那抹笑意也消失在脸上:汝南侯世子的兵没有粮了?

    “容陵。”卿玉案喝住了要替自己出头的容陵。

    容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讪讪地低下头,不再出声。

    卿玉案起身而走:“这些事都是卿某的原因,萧大人有何怨气,尽管冲着卿某来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诶。卿大人——”

    萧霁月刚要伸手去捞,却只是捞到一片衣袂光影,一股刺骨的凉风拂过,卿玉案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萧霁月扶额。

    哄不好了这回。

    怎么办啊。

    ……

    三日后,漕运总督衙门。

    卿齐眉带着卿玉案与萧霁月拜见漕运总督万欣荣,随后来到主厅催军粮的押运,但得到的答复还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不过还是因为内阁那边故意拖欠,只是全都不说明缘由罢了。

    卿玉案则在督粮道的府邸前周游许久,但等了许久,那小厮匆匆赶来,翻来覆去也就一句话:

    “老爷忙于公事,暂不见人。”

    萧霁月瞧见卿玉案在场,脚步顺势飘了进去,比昨日的态度明显收敛了许多,礼貌性地作揖:

    “巧遇,卿大人。”

    见到萧霁月的那刻,卿玉案想洗刷双眼:

    怎么又碰到这阴魂不散的家伙了。

    “那下官不是觉得很巧。”

    听了他的话,卿玉案总有一种被看扁的感觉,于是翻了个白眼。

    “善解人意”的萧霁月说道:“着急见督粮道吗?我带恩人去见吧。”

    按照原来来说,卿玉案应该像是见到瘟神一样离开自己才对,今日始终在府前徘徊,肯定是有要事紧急去办。

    卿玉案没有动身,拉着脸说道:“萧佥事这么厉害么。”

    萧霁月叉着腰:“这是自然。这天下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事成之后,卿大人要替我完成个心愿。”

    卿玉案依旧没挪步子,无情回绝:

    “那我不需要你帮忙。”

    萧霁月:“……”

    不是,他还没说是什么呢。

    “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萧霁月附耳对着卿玉案说了几句,还没说完,卿玉案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他拽起卿玉案瘦弱的胳膊:“走吧。别学程门立雪了。人家不会轻易开门的。”

    果不其然在萧霁月的沟通下,仗着指挥佥事的面子让两人进到了督粮道的屋。

    一青一红两道身影掠过长廊,才子佳人相得益彰。

    ……

    而与此同时,督粮道沈史正懒懒地晒着日光浴,旁边的侍女正悠悠地扇着蒲扇,惬意得很。

    “谁呀。”沈史慵懒地问道。

    即便他和萧霁月都是四品,沈史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个攀萧无崖这个高枝刚上任的毛头小子,跟□□品差不多,没什么了不起。

    若不是萧霁月与他平起平坐,今天的门怕是根本不会给卿玉案打开。

    萧霁月恭敬说道:“晚辈建州指挥佥事萧霁月,这位是亲军都督府都事卿玉案。”

    沈史从藤椅上微微挪了挪发福的身子,他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才说道:

    “就……你是那个萧霁月啊。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卿玉案开门见山:“在下想借二十艘贡船。”

    “嘛玩意儿!?”

    沈史从藤椅上暴跳而起,惊讶道,“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贡船是干什么用的,当啷来一句借船。”

    明眼人都知道,卿同知这是彻底没有粮,想自己另辟蹊径去搞军粮了。

    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若是卿玉案拿下这些贡船,不仅少缴许多的榷税,更能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1]

    卿玉案解释道:“我并非去倒运粮秣,而是奉织造局的令搭载丝绸。”

    “哦?织造局的?”沈史狐疑地打量着卿玉案。

    “大人你看这个怎么样。”

    没等沈史细问,萧霁月笑脸相迎着将一份银票压在了瓷杯下,若非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卿玉案定眼一瞧,方知这一张银票是一万两银子,不由得心中一惊。

    沈史不由得睁大双眸,肉眼可见的笑逐颜开起来。他宽大的袖袍一挥,一万两顺势收到囊中,旋即轻咳两声:

    “好说,好说。都是同僚,这点小忙,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是这贡船内的事吧,可不是我说了算了,这要看大人的本领。”

    “这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

    卿玉案眉眼微微一抬,正好瞥见笑得明媚张扬的萧霁月。

    不知是否是卿玉案回眸的缘故,萧霁月笑得更欢实了:“那就提前谢过沈大人了。”

    屋外,沉默许久的卿玉案看着好似没事人的萧霁月,越发觉得他的肚中憋了不少坏水,忽然停住了脚步。

    萧霁月也跟着回身。

    卿玉案望着他,问道:“你那一万两哪里来的。”

    萧霁月拊掌笑着:“这一万两送卿大人的。不急嘛,以后就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肯定不是从什么好地方来的。

    “你就不怕被发现?”

    卿玉案颦起眉,并没有多问。

    萧霁月瞧着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顿觉身心舒畅:“放心,我巴不得被发现。”

    美人真是展眉好看,皱眉也好看。

    萧霁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挂在脸上。

    萧霁月又小声地犯贱道:“卿大人担心我呢?”

    卿玉案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神不对劲,又像是触电般赶紧收回了眼眸。

    顺便自觉后撤三步,与他保持距离。

    萧霁月其人,不仅是个奸商,还是个变态。

    他当指挥佥事实在是屈才了。

    萧霁月摸摸下颌:“这船不能搭载军粮。但是这些船还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不装军粮要饿死所有人吗?”卿玉案冷静地反驳。

    “我到有一个办法,化敌为己用,既能让你三日拿到军粮,又能让蛮族交还失地。”萧霁月故弄玄虚地说着,给足了悬念。

    卿玉案挑起柳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萧霁月靠近卿玉案的耳畔一寸,笑得愈发狡黠,小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蛮族能在建州待三个月不走?现在都不肯出击姑且算他们有轻重武,可人终归是肉做的,总不可能不饿吧?”

    “你说的是——劫蛮人的粮?”卿玉案心中一震。

    第34章(修改)

    “还有, 我们要配合这二十艘船演一出苦肉计。你且过来,我与你细讲。”转角处,萧霁月附耳而道。

    卿玉案依言凑了上去。

    ……

    罢了, 等军粮的事情解决,再杀了萧霁月也不迟。

    “恩人啊。”讲完的萧霁月双手背在颈窝处,试探着询问道: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幸好现在的卿玉案刚刚认识自己, 自己还没做害他的错事。

    也不知道当时救活卿玉案没有, 他只记得自己够到了耄耋老人所说的神草,至于后来……他全然不记得了。

    萧霁月偷偷看向卿玉案,从他现有的七分无情极力窥探当年的一分多情,只是可惜,现在的卿玉案跟断了红尘的念头一样。

    他苦笑一声。

    就算是他上一辈子的报应吧。

    不过,他要是不记得也好,自己上一辈子做了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要是他记得的话, 恐怕现在肯定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吧。

    卿玉案冷清回答:“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

    萧霁月听到后没有面生愠色,反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哦,应该不记得自己了。

    要是真记得的话,肯定要说是仇人,要是换成自己是他, 说不定现在都把刀刺向他的心口了。

    “好。听你这么说放心许多, 走走走,事情办妥了, 到你来完成答应我的承诺了。”

    萧霁月雀跃了许多。

    卿玉案想:萧霁月多半是疯了。

    他反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跟疯子说话, 还答应他那么荒唐的请求。

    卿玉案刚想说“我不”,却没想到又被萧霁月截了胡, 萧霁月可怜兮兮地绕到他的身旁,说道:

    “卿大人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不会吧?”

    卿玉案面颊抽动:“自然是算数的。”

    “算数啊,那就好。”

    说时迟那时快,萧霁月毫不留情地抓住卿玉案的小臂,开始飞也似地狂奔,生怕卿玉案下一秒反悔似的。

    “走吧。”萧霁月说道。

    “你慢一点,”卿玉案无奈回应,“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和从七品的都事拉拉扯扯,叫外人看去,还要说是我蛊惑堂官。”

    萧霁月叉腰,振振有词道:“哼,叫别人蛊惑,他们还没这个资本。”

    卿玉案:“……”

    真是伶牙俐齿。

    卿玉案不理解,五月明明没有什么节日,萧霁月偏要在本溪这个荒僻的山沟沟转个什么劲。

    两人渐渐涉足到一处无人的幽谷,四周静谧无声,竹林与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周遭的景致。

    一股淡雅、芬芳的气息扑鼻而来。

    是漫山遍野生长的铃兰花。

    卿玉案望向萧霁月,狐疑问道:“你说要借我一个时辰。结果带我来赏花?”

    萧霁月眨眨眼:“不然呢。”

    这次单独把自己叫出来,不会借机来暗杀自己吧。

    他收紧袖口的刀。已经想好了应对萧霁月接下来所有的招数。

    萧霁月很是认真地说:“卿大人的一个时辰珍贵的很,不是陪兄长就是陪容陵,当然要用一个时辰让卿大人流连忘返。”

    生病老在屋子闷着也不好,还不如春暖花开的时候,痛痛快快的玩一场。

    卿玉案冷嗤一声:“谁给你的自信。”

    转眼间,萧霁月已经趁着曦光下了水,顺便吆喝起岸上的卿玉案:

    “卿大人,下水嘛。不凉的。”

    春风将卿玉案的身影吹的摇晃,他冷眼瞧着萧霁月:“你只是说让我陪你,没说让我抓鱼。”

    萧霁月纵身跳下荷塘,略微失望地说:“没事,那卿大人看我抓鱼。”

    话音刚落,萧霁月就如同蛟龙般游了出去。

    卿玉案怀疑萧霁月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否则怎么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只见他轻松地穿梭于荷塘之中。不消片刻功夫,就已经抓到了一条肥美的锦鲤。

    “卿大人你看!”

    卿玉案蓦地抬首。

    只见萧霁月高高举起鲤鱼,笑的愈发灿烂,好像拿到胜利成果邀功的小孩子。

    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萧霁月的肌肤上,勾勒出了少年独有的曲线。卿玉案忙移开视线。

    远处,喧哗声渐起,吸引卿玉案和萧霁月的视线:

    “抓住那个人。”

    “别让他跑了。”

    ……

    打杀声过后,一道身影撞入卿玉案的怀中,卿玉案脸连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这是……

    但萧霁月似乎也并未太过在意:“谁这么不知好歹啊,这么扰清净。”

    他稳住身形,看清怀中哆嗦的少年后,惊愕道:

    “太子?”

    怎么会是谢朱颜,殷雪在什么地方

    谢朱颜颤巍巍地说道:“有……有人要杀本宫。”

    不知道是不是卿玉案听错,萧霁月若即若离的“切”了一声。

    卿玉案尽量温柔地问道:“殿下身边的人在什么地方?”

    “走、走散了。”

    谢朱颜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微服出访被追杀,受到的创伤不少,几乎要哭成个泪人。

    眼见着追杀的人距离越来越近,卿玉案心中一紧,将谢朱颜护在身后,用安定人心的语气说道:

    “殿下不怕,跟在下走。”

    谢朱颜拼命点了点头。

    无人知晓的是,看到卿玉案对谢朱颜温柔安慰的时候,萧霁月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装的真是好像啊。

    不远处的黑衣人策马而来,问向为首之人:

    “这两个人到底谁是太子?”

    后者厉声回答:“那个红衣衫的,那个人身上有太子的玉佩。”

    他们所指,正是卿玉案。

    卿玉案下意识地摸向系在腰间的玉佩,正是当时春围时阗何忠交给自己御赐的那块。

    他不解。

    明明所有的时间线都是打乱的,为什么还会出现同样的结果。是不是自己未来所经历的事情,也会和上一世相同?

    他记得这个时候,会有箭朝着萧霁月射来,上一辈子是自己替他挡的这一箭。

    他望向山谷中的小径。

    就在那个位置。

    他想,若是换一个路径,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上一世的问题?

    “殿下跟我来。”卿玉案拉住谢朱颜的手,朝前疾奔而去。

    谢朱颜点头:“好。”

    “嗖——”一只箭矢朝着卿玉案的方向刺去。

    萧霁月猛地拉过卿玉案,结实的胸膛挨到卿玉案背后,一只箭矢精准的插入了萧霁月的臂膀之中。

    没等卿玉案反应过来,温热的血便溅到了他的左侧面颊,洇染了一片红绸衣。

    “你——”卿玉案错愕地偏过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呃。”

    没等卿玉案说完,萧霁月强行从自己的左臂拽出箭尾,顺势按住了卿玉案的手,低声说道:

    “……不要看我,继续走。”

    不要让那些刺客知道。

    卿玉案:“好。”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山谷的深处,身后的刺客依旧穷追不舍,却因为距离较远,已经失了先机,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

    卿玉案努力回忆着上一世所走的路,思考该如何拖延时间,才能等来谢君绸的支援。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卿玉案回过头看去:

    “你怎么了。”

    “我没事。”

    萧霁月半跪在地。看得出来他的伤势较重,惨白的面色下,面颊涔涔落着汗,他重重地喘了口气,额角渗透着细密的汗珠。

    若是趁这个时候就把萧霁月刺死的话……卿玉案的心神微动,按上腰间的小刀。

    不行,即便刺死,也并非是自己所致的致命伤,现在让他这么草草死了,还没折磨够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卿玉案微微欠身,安抚起谢朱颜:“殿下待在这里切莫乱跑。在下去看看那位哥哥。”

    “好。”谢朱颜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的胸膛不断起伏:“箭上有毒。”

    看见萧霁月涓涓往外冒血的伤口,卿玉案一时无语:

    “你不知道中箭以后不能立刻拔出来吗,毒素会汇入心脉,你是真不想要这只手臂了,还是根本不想活了?

    “我知道,”萧霁月费力地喘息着,“但是要让那些人知道我身上有伤,自然也知道我们跑不了多远。”

    卿玉案沉默了一会,从自己的衣袖上撕下一截红绸,在近心端处用力包扎,又在伤处撒上随身携带的止血散。

    卿玉案的弧度疼得萧霁月“吸溜吸溜”地叫,却还是陪笑着说:

    “卿大人好狠的心。”

    卿玉案冷冰冰地回答:“想活着就少说废话。”

    上一世的话不是蛮少的么,怎么这一世话这么多,听得卿玉案倍觉聒噪。

    而萧霁月还在变本加厉地喊着“疼”,一边偷偷瞄着卿玉案的面颊。

    发现卿玉案并没有因此动怒,他的胆子更大了,甚至还想伸手摸一把那绝色容貌,却被卿玉案警告道:

    “缩回去。”

    萧霁月讪讪一缩:“好……”

    一阵阴风袭来,惊动了草丛。

    脚步声愈近,门外的刺客说道:“宫中传闻太子殿下痴傻,最怕蛇蝎之物,不如放蛇引诱。”

    “好主意。”领队的应允。

    很快,门外传来“嘶嘶”的蛇啸声。

    果然,跟上一世一样。

    “救、救命。蛇。”

    谢朱颜吓得抱住卿玉案的胳膊,死死地不松手,生怕卿玉案会抛下自己离开。

    “殿下莫慌,会没事的。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卿玉案轻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害怕。

    “嗯嗯。”谢朱颜还是拼命点头。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两条毒蛇正吐着信子,正朝着谢朱颜的方向探去,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忽然毒蛇蜿蜒的速度加快,下一刻竟然直接出现在谢朱颜跟前,谢朱颜凄厉地惨叫出声:

    “救命啊。”

    萧霁月像是有预料性地捂住他的口,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

    “说过不要出声了。”

    与此同时,毒蛇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萧霁月咬去——

    一道银光闪烁飞出,正好闸断毒蛇的头颅。

    卿玉案蓦地转过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毒蛇下一刻的方向掷出了短刃,他并非习武之人,又怎么会单凭蛇信子细微的声音,这么精准地判断毒蛇的方向?

    蹊跷。

    实在是太蹊跷了。

    萧霁月盯着卿玉案的动作,微微怔了怔神,但是很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如常。

    “卿大人的身手不错。”萧霁月夸耀道,但是脸上多了一丝猜度。

    卿玉案并未多想:“多谢。”

    差点又要和上一世一样了,若是这世和上一世的轨迹相同,怕是又要将噩梦重蹈覆辙了。

    要努力改变这一世的轨迹。

    接下来和卿玉案预想的一样,更多飞镖与箭矢刺来,但幸好这一次萧霁月几回抵挡,他们三人全部避过,山匪接二连三地倒地不起,随后他们三人也再次等来谢君绸营救。太子依旧欣然许诺要给卿玉案登门拜谢。

    和上一世实在太像了。

    临走时,在谢君绸的背后,冶清昼朝着卿玉案的方向莫名笑了笑,让卿玉案颇为不解。

    忽然,萧霁月打断了卿玉案的思绪:“劳烦你这几日照料我了。”

    “哦,我么?”卿玉案语气很明显表示并不情愿。

    萧霁月点点头:“卿大人不会放任一个伤者不管吧,就算无亲无故,好歹也算同僚一场。”

    卿玉案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萧霁月开始这么不要脸的。

    他努力搀起萧霁月,沉重的重量压地他喘不过气,他冷冰冰地问道:

    “所以,萧大人身边难道没个服侍的人么。”

    萧霁月伤感地回答:“指挥使尚未给我调配,目前还是没有的,就是已经调配的,放在身边也不怎么放心。”

    卿玉案无视他故意伪装的可怜与无助,说道:“那便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好一个分道扬镳、再无瓜葛。萧霁月的牙根泛酸。

    重来一世,卿玉案还真是心狠呢。

    也怪他出场方式不对,若是上一世的出场方式,再认识的久一点,说不定就有所改观呢。

    萧霁月岔开了这个话题,又故意问道:“卿大人难道不怀疑一下吗?”

    卿玉案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说道:“怀疑什么?”

    萧霁月低声揣测道:“为什么卿大人都嘱咐过了太子莫要声张,太子看见了那些刺客,还是要不断声张?”

    是啊,为什么上一世并没有仔细考量这个问题。

    卿玉案思索起来。

    两人慢慢走出山谷,杏花村口处,几个垂髫小儿正用几根简易的木枝与破布条表演将军与亲王的故事:

    【汝南侯】拿着枝条问道:“你叛国通敌,十恶不赦!我今天就要拿下你这奸佞。”

    萧霁月微微抬颌:“停一下,我也看看他们演的什么。”

    随后【燕安王】用碳棒在地上绘制了个哭脸:“本王没有叛国通敌,你为什么要在我战败的时候,还故意放火烧我的王府?”

    另一位少年抖动着红色的破布,应当是模拟当年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

    【谢玦】哭着说:“不要伤害我父王!”

    【汝南侯】高高挥起手臂,木枝朝着【燕安王】刺去,【燕安王】应声倒地,而更为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角色出现,应当还戴着面具,瞬时拉走了【谢玦】。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演绎【谢玦】很是不错,被拉走哭嚎的同时,还不忘拿了一块圆石头,应该就是燕安王妃所送的玉佩。

    萧霁月微微挑了眉:“看完了,走吧。”

    卿玉案不知道他是何意,反正大差不差肯定又想对自己下手了。

    “啊,这个世界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你说是不是啊,卿大人。”

    负伤的萧霁月还不忘“之乎者也”的感叹起来,他分析道:

    卿玉案淡道:“嗯,巧。”

    “又是那群人知道太子畏蛇,又是太子见到蛇声张,最后都快打完了,谢君绸竟然直接找上了门,卿大人说巧不巧啊。”

    卿玉案眼也不抬:“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

    “也不能那么说,还没下定结论。”萧霁月好看的眼眸忽然透出一抹狠厉:

    “而且殷雪那个家伙不是跟着太子寸步不离么,出了这么大变故都没有跟来啊。殷公公应当是算失职吧。”

    卿玉案颇为了解地戳穿他:“你又想对人下手了?”

    萧霁月绽开笑颜:“卿大人果然聪慧。”

    第35章

    此夜风雨依旧, 树影婆娑。

    昨日大理寺卿苏舫宴联合几个言官给殷雪上了个折子,指责其办事不力、莫名失踪,方才使得刺客有了可乘之机。

    而冶清昼因为跟着谢君绸搭救太子, 从而轻而易举地脱身,罪责就落在了殷雪身上。

    司礼监的太监早就看不惯殷雪嚣张跋扈的样子,又亲自杖刑五十, 自然是不遗余力。

    等到板子抬起时, 上面早已布满血迹,殷雪奄奄一息地躺在御道上,双眸微阖,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显然受尽了痛苦,但他依旧没吭一声。

    蓦地,一盒白瓷药放到殷雪跟前, 他怔怔地抬起头, 想看清来者到底是谁。

    可惜并不是他想见的太子。

    只见冶清昼撩起红色的衣摆,缓缓俯于他身前,眼眸中暗藏讥讽和戏谑的意味:

    “哎呀,瞧瞧殷雪哥哥脸都白了。干爹嘱托杂家来给你带乌沉香,干爹还嘱托殷雪哥哥好多事情呢。”

    乌沉香是西域特有的损伤膏, 疗效相当, 但一钱难求,更是值千金之价, 能够随随便便买上一盒、顺便送人的,满京城应当只有冶清昼了。

    他轻轻摇动白玉折扇, 黄金流苏晃得殷雪头晕。

    “滚,别假惺惺了。”

    殷雪咬牙切齿地说, 抓着地面的手指指间满是鲜血:“别以为你背靠着岑鸿远就能高枕无忧了,我迟早爬上你的位置。”

    冶清昼莞尔:“那你就想想好了。”

    殷雪看向笑语盈盈的冶清昼,眼中恨意更浓:

    “如果你想靠着汝南侯和指挥使司扶摇直上,我劝你休想……咳咳。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冶清明是因为谁死的!”

    当年燕安王府的大火历历在目,冶清明本也是燕安王手下的一员久经沙场的大将,只是在燕安王府覆灭后,父亲也受“燕安王谋逆”的牵连,故受抄家问斩之罪,冶清昼也因此净身入宫。

    想到这,冶清昼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阴森森地盯着殷雪。

    正所谓,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当年血腥难堪的故事,如今被殷雪提起来,竟显得如此稀松平常。

    冶清昼的眼中几不可查地的闪过一抹湿润,但很快,他将双手交叉放置在膝盖上,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笑意:

    “不好意思,杂家听不懂殷雪哥哥在说什么呢。”

    “皇上已经猜测到谢玦是谁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就不怕跟着他们重蹈覆辙,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殷雪硬生生被冶清昼气到咯出一口血来,眼眶腥红,他如葱削的手试图去抓住冶清昼的衣领:

    “别装了!我要是你爹,我都得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杂家有几个爹不重要,但是你只配当狗。”

    冶清昼的脚狠狠踩着殷雪的手,低低地骂了一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极度危险的气氛,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将殷雪撕成碎片。

    殷雪努力想爬起身,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不要白费力气了,杂家还有句话没有跟殷雪哥哥说呢。”

    冶清昼按住他的肩膀,脸上还是之前的天真笑意,他凑近殷雪的耳畔,小声说道:

    “干爹让杂家嘱托你,自作孽不可活。小心没等大干戈来时反受其咎。明哲保身吧,好同砚。”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脸在东宫被太子提干,到底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现在狂妄到都不把掌印太监和自己不放在眼里。

    再不整治一下这个人,怕是不知道整个司礼监谁说的算了。冶清昼想。

    说罢,冶清昼看向身旁的几个牙牌小太监,用折扇给自己扇了扇风,舒了口气说道:

    “走吧。回去喝点酸梅汤。且让殷公公在这地方好好歇着,天气转热了,还是地上凉快点。”

    “你——!!”殷雪又是呕出一口鲜血。

    是夜。

    殷雪蜷缩在东宫的偏殿披檐下,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看起来无比骇人,几个牙牌小太监拿着伤膏往其背上均匀涂抹,乌木沉香造就的疼痛不比杖刑好上多少。

    殷雪几近咬碎牙关才堪堪挺过。

    “莲海,不必抹了。”殷雪厉声说道。

    莲海握着损伤膏的手微微一抖,忙退了下去,他知道这位“东宫阎王爷”接下来多半要开始发难了。

    殷雪越想越气,一挥袖袍将梨花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摔了下去,声嘶力竭地说道:

    “肯定不止是冶清昼从中作梗,他没这一手遮天的本事。最近,咳——苏宴清那老家伙最近和谁走得近。”

    莲海大气也不敢出,心惊胆颤地说:

    “回干爹,大理寺卿近日依旧和内阁几位阁老接近,没什么异样,倒是那个苏少卿……”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是引起了殷雪的注意:“说,苏少卿怎么回事。”

    莲海“啊”地伏在地上,小声说道:“前些日子苏少卿和汝南侯府的二公子走的较近一些。指不定是他们……”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殷雪干笑出声。

    原来大理寺卿之前连番给上汝南侯折子,殷雪本以为大理寺卿那样的诤臣的折子下不会有佞臣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其子却还私下建交。

    居然还是个障眼法,真是让人想不到。

    尖锐的笑声吓得莲海浑身发抖,他一边打着自己两侧脸颊,一边不断磕头:

    “干爹,是莲海说错话了。莲海自愿受罚。”

    “不,你没有,你说的很好啊,说得好。”

    殷雪笑够了,方才渐渐从被褥里欠身,眼中杀气腾腾:

    “看来还有卿玉案的主意,真是看皇帝老儿快死了,抢着当太子眼前的红人,我本以为这病秧子废物是会爬床,但没想到他谁的床都爬。”

    他绽开诡异的笑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既然卿二公子这么喜欢引/诱别人,那就让他引/诱个够,最好来个身败名裂。”

    殷雪的手指蘸了药汁,在桌上慢悠悠地写起“身不由己”几个大字。

    正好近日他国来朝献贺礼,彼时若是让卿玉案出场……

    月色正深,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被殷雪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廓微动:

    “是太子。”

    莲海守规矩的稽首:“拜见太子殿下。”

    殷雪重新缩回了被褥,刻意拉下肩膀的衣物,露出背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鞭痕,当时狠厉的目光瞬间更替为无助,他想要下地请安,但却被谢朱颜拦下。

    “殿下。”殷雪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朱颜赶紧伸手扶起殷雪,只见殷雪脸色苍白如雪,嘴唇干裂,一身的狼狈,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关切地看着殷雪:“大伴,大伴你怎么了?”

    “我……”

    殷雪的脑海飞速闪过几张面孔,随后佯装声泪俱下的模样,“殷雪办事不力,差点就让殿下受伤。殷雪自请受罚……”

    “此事也不怪你,不知为何父皇也不让本宫替你解释,也不让本宫为阿雪你拿药。唉。”

    叹息间,谢朱颜将从太医馆偷拿的药膏递给莲海,又坐到殷雪的身旁,亲自为他上药,手法明显比莲海好上许多。

    “本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父皇求情的。”

    上好药,谢朱颜撑着下颌,愁眉苦脸地问道:

    “幸好本宫得汝南二公子搭救,本宫说好要亲自登门拜谢的。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殷雪想了想:“殿下若是给他登门拜谢,岂不是折辱了皇上面子,若是传出去,指不定要听多少的闲话。皇上更是要责罚太子的不是。”

    殷雪言之有理,太子失望地摇摇头,轻轻捶了一下床沿,闷闷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总不能让本宫就这么空着手吧?”

    殷雪的嘴角扯出一丝阴谋得逞的冷笑,他看着谢朱颜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那殿下倒不如借一些公事,把他接进宫里。就能把所有困难解决了。”

    谢朱颜听完眼睛倏忽亮了起来,殷雪趁热打铁地补充道:

    “正好皇上不会因此事多言,太子还能多见卿二公子几面。”

    谢朱颜拊掌:“就按阿雪说的办。”

    ……

    而在另一边,客栈内萧霁月方才包扎好伤口,堪堪躺下。

    如果并非卿玉案亲自包扎或许他还不知道,萧霁月的肌腱早已撕裂见骨,再加上伤势严重,他甚至连动一下都困难,即便痊愈也不能用力过度。

    窗外雨声淅沥,洗刷着脏污与泥泞,无患子花探进窗棂,雨水沿着花枝悄然而落。

    卿玉案坐在桌案前援纸,润笔研墨不知在写什么。

    萧霁月不禁多看了几眼,问道:“卿大人不睡吗?”

    卿玉案简明扼要地回答:“不困。”

    不知是逃命途中过于劳累,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萧霁月此刻困顿不已:

    “那我先歇下了。你也早睡。”

    卿玉案此时已经写了大概十行字,毫无情感地“嗯”地回应了一句。

    这一晚,萧霁月睡的极不安稳,他梦见自己身处于冰窖之中,四周都是寒霜密布的冷气,让他根本喘不过气,而且完全逃不出去冰窖。

    待萧霁月睡熟以后,卿玉案将狼毫笔搁置回砚台。

    一柄短刃从卿玉案的袖口露出,他位于对方身上,微微埋着头,短刃的锋芒上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在暗夜里格外醒目。

    卿玉案缓缓握住短刃,镀上灯笼冷光的眉睫显得无情许多。

    他不想再等了,这个时机正好。

    他只要用力一划,就能划破萧霁月的喉管,他与萧霁月的爱恨情仇就能彻底消解,自己以后就算是死,也能死的解脱。

    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绽开,卿玉案的心底紧绷的弦也在此刻拨动。睡梦中的萧霁月皱起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哒哒”的步伐声响彻客栈,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

    “请问汝南侯二公子卿玉案何在?”

    好巧不巧,怎么会是司礼监的人?

    卿玉案心念一转,连忙将短刃收入袖中,裹着外衫走下门去,他轻巧地走下床榻,向门走去。

    他刚站定就看到两位年纪不大的太监,俱是来者穿着黑袍,身材高挑瘦削,一双眼睛精明得很,他看向房间内的萧霁月,眼神微闪,但是很快便掩饰过去。

    其中一人揣着一封密令,向着卿玉案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在下莲海,奉太子之意前来迎接都事大人入宫的。”

    卿玉案捏着自己外衫的领口,匪夷所思道:“入宫?”

    此刻,房中的萧霁月也睁开了眼:“我也去。”

    第36章

    从辽东本溪到京畿还需很长一段水路, 至少要十日方能到达,应对兄长那边的粮,时间远远不够。

    卿玉案面对着莲海, 迟迟没有接下密令:“只是我兄长那边还有要事,可否三日后再入宫面见太子?”

    莲海明显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入宫两日,不会耽搁什么的。”

    萧霁月按住卿玉案的手, 反说道:“自然要去。十日之内, 定能到抵达京畿。”

    萧霁月握着卿玉案的手迟迟不放,让卿玉案浑身难受。

    “你——”

    卿玉案盯着萧霁月笑语盈盈的模样,知道他定是又想出了什么主意,指不定是什么蔫坏损的那种。

    莲海笑道:“那自然再好不过。”

    等莲海走后,卿玉案望向萧霁月,今夜阴沉,天际寻觅不到月亮的踪迹, 阴翳中看不清他神情中的阴晴。

    卿玉案狐疑道:“你确定我们十日能到东宫?”

    萧霁月双手交叉, 眼眸微眯起,说道:

    “能,而且我们必须去。按道理来说,蛮族那边已经开始运粮了。今天晚上就应该行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卿玉案问道。

    萧霁月低低地一笑:“猜的。”

    他将卷起的羊皮卷摊开,指着阿努娇娇所绘制的路线:

    “我的兵力都在原始的路线, 你与容陵在这个关口等候。就看你的好属下攻势如何了。”

    ……

    是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荒漠里,鞑靼族族长阿达木孜和其族人正围在沙盘前, 规划着什么时候启动粮船到建州。

    阿努娇娇身着一身羊皮行装:“不如就今日。”

    阿达木孜说道:“今日?”

    “今日卿家二公子被唤入宫,卿同知与漕运总督今夜商谈, 正好有空当。”

    阿努娇娇认真地分析道。

    旁边的老者抚了花白的长须:“那个容陵呢。听说你和他的关系不浅啊?”

    “对啊,他们四年前见过, 而且现在还是斩情楼的人,都说斩情楼的刺客忠心耿耿,若是跟着中原人,叛了我们族人该怎么办?”

    “这可是四船的粮,我们和西哈牡都约定好了两万银两,万一夭折,今年进贡的东西又没有着落了。”

    ……

    源源不断的质疑声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阿努娇娇的身上,无一例外地担心起她会将计划提前告密。

    “她会不会和那小子说,我最清楚。”

    阿达木孜饮下一碗烫羊奶,随后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阿努娇娇,看的阿努娇娇心底慌乱。

    阿达木孜站起身:“那就今日。”

    阿努娇娇微微一怔。

    他在沙盘中放下一根小旗:“传我的令,现在派出四艘粮船,现在全速前往建州。速度要快。”

    波涛汹涌的谷默海上,巨浪掀天而起,试图吞噬所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阵狂风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耳朵嗡嗡作响。

    海面小小的贡船上,船头的卿玉案看着滔天巨浪,心头也隐约升起一丝不安,不过却被他压制了下来。

    萧霁月在原始路线徘徊等待,这方还不知道萧霁月那块进行到如何,容陵在船上等的急躁:

    “二公子,我们还能等到鞑靼族送粮吗?”

    他一直觉得萧霁月不靠谱,不仅蓄意接近二公子,而且能让二公子短时间便认为了解,定然用了不少说不得的伎俩。

    只见漆黑的天幕中,一轮皓月高悬于天,银色的月辉洒在大海上,船静悄悄地停留在海平面上。

    卿玉案盯着掌舵的船夫,沉吟片刻,话语微沉:“别的事情不能相信,但是在战事上可以相信他。”

    容陵扶额:“好吧。”

    可是他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在

    甲板上反复踱步再次疑问道:

    “鞑靼族不会选择突围?万一他们不打了,撤退该怎么办。”

    卿玉案接过杂役手中的药汤,接话道:“放心,他们不会突围,也不会撤退。而且时间不够阿达孜木撤退的。只是,不可能没有防备。”

    适逢景祐帝五十大寿,外邦进贡的时间在即,鞑靼族怎么可能拿出那么多贺礼,想要短时间拿到几万银两,他不得不送。

    黑暗中,卿玉案那双眼眸泛起光泽:

    “更何况他们的粮也不是正道来的。”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轰隆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容陵竖起耳朵,警觉地看向声源处。

    卿玉案赧然一笑,轻启朱唇:“你看,来了。”

    另一边大船正急速航驶着,忽然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一艘贡船,大船猛然加速避让,但依旧慢了半拍,船体撞到另一边的船体,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一股巨力涌来,船体摇晃起来。

    鞑靼族的下手跌跌撞撞地朝着阿达孜木奔去,一颗心悬在嗓子口,紧张得不敢出气,他着急地喊道:

    “少主,我们的船抛锚了,应该是和中原人运丝绸的船撞上了。”

    “你说什么!”

    阿达孜木惊怒交加,他飞快地走出船舱,只见在相撞的船只上正扬着“织造局”的旌旗。

    白发老者气愤地拍上桌案:“怎么今天还有织造局的船会来,把阿努娇娇找过来。”

    下手:“这就去。”

    看着满船的人惊慌失措,萧霁月慢悠悠地走到最前,和鞑靼族的人隔船相望,他手握乌木黑弓,头戴青面獠牙面具,箭矢正对着阿达孜木的的心口。

    阿达孜木狐疑地看向萧霁月,黝黑的面庞上呈现狐疑之色:

    “你是什么人。”

    “不认识我吗?我和你已经不算初次见面了。”萧霁月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阿达孜木隐隐觉得熟悉,他眯起眼仔细分辨,萧霁月摘下面具,记忆如潮水般涌入阿达孜木的脑海,他猛地瞪大瞳眸。

    ——他是燕安王的嫡长子!

    当年景祐帝还没登基时,正是和阿达孜木父亲手下的兵一起攻打的秦淮以及汝南一带地区。

    他跟随父亲南下时,曾见过这样的容颜,见过大火中惊恐又愤恨的少年。

    阿达孜木语气微沉:“谢玦,你还没死。”

    他怎么也想不到,即便当年的行动无人知晓,即便景祐帝设计完美的计划嫁祸给汝南侯府,可萧霁月重生一世,自然什么都明白。

    萧霁月面色渐渐冷却:“我是来让你父债子偿的。”

    “护住少主!!!”

    鞑靼族的族人纷纷拔出刀剑,挡在了阿达孜木的前面,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萧霁月。

    “哼。”

    萧霁月手中的弓弦松动,嗖嗖两支利箭破空而出,瞬间洞穿了两名鞑靼族士兵的咽喉。

    阿达孜木的手下跪在阿达孜木的面前:“阿努娇娇找不到了。属下该死,请少主责罚。”

    老者眼色更寒:“接着找,我方才看见她就在船上,难不成长翅膀飞了不成,我不信找不到。”

    “取弩来,全力攻打船上那个人,其余人都看管好粮仓。”阿达孜木咬牙道。

    他的手中又出现两只弩箭,箭头闪烁寒芒,箭身尖端布满倒刺,一看便是凶悍之物,但所有箭矢都被萧霁月灵巧避开。

    萧霁月飞身跃上鞑靼族的船只,同时无数箭矢铺天盖地地朝着阿达孜木袭来。

    明明方才贡船上只有萧霁月一人,怎么会出现这么多伏兵?!

    阿达孜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的目标哪里是粮仓,明明就是自己!

    一柄白刃贯穿阿达孜木的胸口,绽开的血红染红整片衣裳。萧霁月的恨意疯狂滋长,他手执短刃,往内切入三分。

    无人瞥见他是如何躲过众人的眼线而来,唯有刀刃没入阿达孜木胸膛的触目惊心景象叫人惊愕。

    这一剑,他足足等了八年。

    如非鞑靼族的族长答应与先太子谢玉砌狼狈为奸,提供那么多援兵的话,父王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流落成地乞。

    伏兵将阿达孜木带走。

    萧霁月睥睨着鞑靼族族人:“想救你们少主,就让你们族长提头来见。”

    萧霁月将短刃拔出,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

    阿达孜木脸色惨白,一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捂着胸口看向甲板下暗藏的伏兵,艰难地朝着族人做了“停止”的手势。

    ——不要救他,继续送粮。

    船上只剩下阿达孜木的部众,剩下的人本来手持刀枪,收到指示后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按兵不动,静待船只靠岸。

    萧霁月的目的只有阿达孜木的话,那应当不知道船上装的是粮,至多是阿努娇娇将行程透露给斩情楼了。

    毕竟萧霁月和汝南侯府是世仇,再怎么两者都不可能相互合作。

    一位手下将浑身湿漉漉的阿努娇娇挟持而来:

    “她本想跳海到萧霁月的船上,但是被我们的人抓到了。长老,还要送粮吗?”

    阿努娇娇双唇紧闭,不再解释什么。

    海岸上的波涛更为汹涌,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老者的眉头皱的更深:

    “粮必须送。少主也必须救。”

    话音刚落没有多久,部下哭嚎着说道:“完了啊,在葫芦口那里,也有一艘贡船。上面全是六扇门的人。”

    “这群人是来抢粮的啊。我还看见了那卿二公子,这次肯定是他出的主意,萧霁月和卿玉案是一伙的。我们全都中计了!”

    ……

    一个时辰后,本溪的军营前,烽火台上有人隐约看到人影,仔细分辨后雀跃起来:

    “都事大人回来了。”

    “快找卿同知,就说二公子回来了,快去啊。 ”

    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喧哗,卿齐眉大喜过望,立刻披了件袍子,连忙招众人去接应,远远就瞧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一路上引来许多人围观。

    满满四船的粮船停靠在码头,人们从船舱里反复走出,将货箱从船里取出。

    这么多的粮食,足够抵抗月余了。

    容陵则派去清点鞑靼族的船上的人数,几个长老迟迟不说阿达木孜的下落,俱是守口如瓶,惹得容陵烦躁不堪。

    他双手抱臂,赌气般说道:“不说就不说。懒得理你们。”

    盘问许久,容陵困倦交加,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看向船舱上的最后一个人:

    “喂,吱声不吱声的都行,好歹抬个头吧兄弟……我靠,是你。”

    阿努娇娇缓缓睁眸:“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

    卿齐眉方才到达,卿玉案便说道:“兄长,太子急召我入宫,今日我便要启程,不能多留了。”

    “太子?”卿齐眉微微一愣。

    卿玉案点点头:“是司礼监的莲海同我说的。”

    “怎么是他?”

    听到“莲海”,卿齐眉疑惑不已,更是毕竟卿齐眉和朝廷接触更多:

    “若是太子还好些,要是殷公公的授意,你便要多提防一些,他说不定要在你身上动手脚。”

    如今景祐帝由于修玄服丹,身体每况愈下,殷雪自然要铲除一切障碍,给太子登基预备。

    说不定是以论功行赏作幌子,背地里对汝南侯府发难。

    卿齐眉还是对他放心不下:“凡事一定小心。”

    卿玉案低垂眉眼:“小楼自然明白。”

    第37章

    (一)夜鸮

    “二公子, 我也想入宫。我哥哥也会去的吧,他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及腰身高的少年拉住卿玉案的衣袖,满眼尽是期盼与希冀。

    卿玉案低下头看向天真的少年, 看向那个上一世救过他一命的孩童,小麟儿。

    小麟儿苦苦哀求:“我想见见皇宫什么样子嘛。我听说宫里都是白玉做的特别好玩,皇上是真龙变的, 百官也神气的很, 小麟儿还没见过呢。”

    “小麟儿你又胡闹,皇宫可不是玩的地方,那是随机掉脑袋的地方。”

    容陵从船舱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位掩面的影卫。毕竟小麟儿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不能让小麟儿有半点闪失。

    听到“掉脑袋”,小麟儿不由得往卿玉案的背后一缩。

    卿齐眉说道:“宫里哪有恐怖,你看我不也活的好好的, 带他去吧, 太子盛情邀请,自然不会让你们出事。容陵,你也去。”

    容陵无奈:“也好。”

    夹道两侧的梧桐花开的正繁茂,入宫的路被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明晃晃的丹墀让卿玉案头晕目眩。他依稀记得, 上一世来到这里的时候, 还是万邦来朝,随后和其他世家子弟共同春猎的时候。

    轿夫扯着嗓子喊道:“三位, 到地方了。”

    宫门侍卫瞄了一眼卿玉案的请帖,又看向轿中的容陵和小麟儿, 说道:

    “请帖只有一人,闲杂人等不允入内。”

    容陵跟着下了轿子, 身后还跟着畏畏缩缩的少年,他叉着腰:“我跟着我家公子,怎么,不行么?”

    那两人又重复了一遍:“不行。”

    容陵亮了亮腰间的六扇门木牌,昂起头问道:“你看我还是闲杂人等?”

    六扇门毕竟是皇帝下设,规定可随意入宫,自然是阻拦不了,侍卫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那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老话。

    “我靠,原先进皇宫那么多回,现在翻脸不认识我了是吧!”容陵着急地跺脚。

    “嗳,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让杂家瞧上一瞧。”殷雪踱步而来。

    几个侍卫见到来者,恭恭敬敬地作揖:“殷公公。”

    殷雪背过手去,说道:“既是我们太子宴请的人,自然是可带几位眷属,让他们入内吧。”

    殷雪摸摸下颌:“容千户和卿都事我认得,只是那个小孩子是什么人。”

    莲海回答道:“那个是容千户的弟弟小麟儿,都是汝南侯府的人。”

    殷雪冷笑一声:“我觉得他倒是不错。”

    之前杖刑的事情殷雪还记挂在心,如此得给汝南侯府点颜色瞧一瞧,免得日后对自己有所忌惮。

    听闻卿玉案赶来,谢朱颜急忙走出大殿,亲自迎接卿玉案,说道:

    “都事大人果然来了。”

    卿玉案躬身拜地:“臣拜见太子殿下。”

    “都事大人快快请起,”谢朱颜扶起卿玉案,满面雀跃,“本宫可真是盼了你好久呢。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累不累呀?”

    谢朱颜独有的少年气,让众多的话都添上了许些孩童气息,叫人听起来并不厌烦。

    他拂袖而起,亮出外面的几箱大礼:

    “本宫特地挑了一些大礼,又不知哪些是都事大人喜欢的。故此让你进宫亲自挑选啦。”

    卿玉案也没有拒绝,但也并未起身:“是。”

    谢朱颜那托着下颌说道:“那日跟在都事大人身边的是萧指挥佥事吧,看起来卿都事跟他很是亲近呢。”

    卿玉案沉默良久:“我与萧佥事只是碰巧遇见而已。”

    “是么。”

    谢朱颜的眼眸望着他,似乎在审度什么,又似乎在透过卿玉案一张病恹的脸上,看穿更多秘密:

    “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那天我可是从萧佥事的眼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常伴他身侧,知道是什么吗?”

    他再次单膝拜跪,低声说道:“臣愚钝,并未看出萧大人有何不同,请太子明鉴。”

    谢朱颜说道:“本宫看出了他的生杀气和野心,父皇有恙,本宫距离登基近在咫尺。很是害怕有人从中作梗。”

    卿玉案心中一紧。

    谢朱颜说道:“只是宫外时有传言说,近日有一位平定海乱的新秀,颇有当年燕安王之姿,本宫整日惶恐呢。我想了想,汝南侯之子应当你会站在我的身边。”

    是夜。

    宫门外传来一声声奇怪的鸣叫,小麟儿还是孩子,睡眠自然浅上许多,他自小沉迷宫中神秘的传说,便偷偷从床榻爬起来,从客房溜了出去,幸好没有惊动熟睡的容陵。

    小麟儿偷摸提了灯,循声仔细探寻。

    直到到了东宫外苑,一只白鸮停留在一堆褴褛的破布上,小麟儿正在纳闷,便掀开了那团破布——

    宫灯掉落在地,灯芯明暗交错。

    可不掀开不要紧,一掀开便见到肉体腐烂的白骨堆上,那堆乱糟糟白骨还抱着一个黑色石雕,上面似乎还描着金字。

    脱落的眼珠吊在鼻间,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格外狰狞,灯光照耀出一双阴狠、怨毒的瞳孔,那白骨的手中还死死拽着一根淡绿色的流苏。

    这流苏似乎从哪里见过。

    而在那具高度腐烂的白骨蜿蜒的血液后,一道黑衣身影隐藏在黑影里,正用一种诡异的笑容盯着小麟儿。

    小麟儿哆嗦着唇:“鬼……鬼。”

    “你不该看见的。”

    男人的那双眼睛却异常的锐利,盯着小麟儿,嘴角勾起诡谲的弧度,声音透着森森寒气。

    小麟儿惊恐地说道:“救……救命啊。”

    黑影转瞬湮灭到黑暗之中,尖锐的剑口对准小麟儿的背后,一道青袍身影掠过,袖中即出的短刀与其相接,发出尖锐的巨响。

    “小心。”卿玉案挡在小麟儿身前。

    而那白骨手上的流苏却没能拿走。

    锋利的剑刃划破卿玉案的衣衫,一道深深的伤口出现在小臂处,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锦袍。

    小麟儿心有余悸地抓住卿玉案的袖袍,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二公子你怎么了?”

    卿玉案安慰着他:“无妨。你没受伤就好。”

    再一回眸,黑影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宫人闻声纷纷出动,便见小麟儿跌坐在地,双手捂住眼睛,一边哆嗦一边说道:

    “我看见鬼……鬼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便听东宫中传出一声“护住太子殿下”,一群御林军迅速包围了整座东宫,一队队侍卫拿着火把四处搜索,很快便将这处围堵的水泄不通。

    冶清昼也赶到宫中,容陵取下白骨手上的流苏。冶清昼只是瞥了一眼便认出了所属之人:

    “这流苏是殷雪公公的。”

    小麟儿关切地盯着周围种种,问起卿玉案:“太子的大伴也会杀人吗……”

    卿玉案拉着小麟儿的手:“其中缘由还无从得知,得等你兄长查探清楚方能知晓。”

    小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宫人瞬间炸开了锅,纷纷讨论起来:

    “啊,难不成殷公公杀的人?”

    “这些日子殷雪公公出入宫十分频繁,司礼监没人知道殷雪公公做什么去了。”

    “速去通知内阁两位阁老!”

    ……

    而东宫内,谢朱颜叫来了殷雪和莲海:“外面何故如此喧哗?”

    莲海躬身回答道:“回殿下,宫人都说东宫闹鬼了,紧着忙碌呢,结果发现是近日失踪的漕运总督万大人,尸骨都朽了,只剩层皮挂着呢。”

    整日平静的东宫突然莫名其妙死了个人,谢朱颜也不寒而栗,他站起身:

    “万欣荣为什么在本宫这里?!”

    毕竟陛下修玄,整日闭门不出,就连宫里都开始畏惧起了鬼神之说,听闻此事,一直处于后宫的张皇后也来到了东宫来探望太子。

    殷雪瞧了一眼莲海,示意让他退下,随后望向了张皇后,迟疑许久才毕恭毕敬地说道:

    “有些事情不适宜太子来听。”

    张皇后挥手示意莲海扶谢朱颜下去休息,随手双手交叉:“说罢。”

    殷雪这才敞开了说道:

    “据说是那日万大人给汝南侯上疏后,要将一块石碑送到殿下府上,结果不知怎的被奸人所害。杂家方才发现,血迹是新鲜的,怀疑是故意有人做出陈尸的假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殷雪的话里话外颇有几分责备汝南侯之意,但偏偏正中张皇后的下怀。

    毕竟汝南侯在朝廷中名声不好,张皇后对奸佞之辈深恶痛绝,听到“汝南侯”几个字,她的眉头颦的更深。

    “内阁的事情本就尔虞我诈,现在皇上龙体欠佳。这群内臣不但不为龙体考虑反而又闹出了幺蛾子,你看,这不又出了人命吗?”

    正说着,张皇后顿觉头疼,不觉扶额:“罢了,叫提刑按察司的仵作来查查,到底是什么人陷害的吧。”

    殷雪却还是迟迟不走,张皇后疲倦地抬眸:“殷雪,你还有什么事情么?”

    殷雪忽然磕起头来:“杂家还有一事未讲,杂家罪该万死,但觉得不该隐瞒皇后,杂家此生只为太子尽瘁,接下来若有半句虚言,杂家罪该万死!”

    张皇后先是微怔,旋即便来了兴趣:

    “你是本宫一手提拔上来,偌大的东宫,也便是你一人对太子忠心耿耿了。自然是信你。不若说出来看看。”

    殷雪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他哽咽道:

    “宫人在万大人的手里发现一块木雕,上面绘了不该绘的内容,全都张扬着不能告诉太子和皇后。”

    张皇后凤眸微凛:“说。”

    殷雪低声说道:“独角血龙与青朱雀同飞苍穹,是独角之龙夺得龙珠之象。”

    青朱雀……不正是当时国师所卜算的太子命格么?

    原先卜算出太子有此此命格时,皇上与皇后皆是大喜,认为“朱雀”有海晏河清的蕴意,可庇佑太子之势,助于太子继承帝位。

    殷雪继续说道:“皇后或许忘了,当年燕安王命格便是血龙,它出生便带煞气,一旦出现必会引来天谴。若是与青朱雀象征,则……”

    而且当年燕安王府的那场大火后,谢玦的弟弟也尸骨无存,应当也算是折断一角之意。

    他不再说下去,张皇后的脸色却越发阴沉:

    “你是说石碑的意思是谢玦还活着?”

    殷雪深深埋下头去:“杂家不敢妄自揣测。”

    张皇后面容薄怒,重重拍在案桌上,问道:“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公然写在石碑上?”

    “国师说那块石碑是天降之物,不是他人伪造,i为了太子此事不得不防啊!!!而且当时卿玉案也在现场,那万大人手中莫名拿着杂家的流苏。”

    殷雪的身形颤抖。

    “卿玉案。”张皇后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说起卿玉案时,殷雪几近恨地牙根快要嚼碎,又往前膝行三步:

    “明显是有人意图栽赃于杂家,可惜杂家忠心耿耿,却要背负如此谋害忠良之罪。不出一刻的时间,指挥使司便会查上杂家了。”

    “此事不怪你,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张皇后却强忍着心绪,挥了挥手,示意殷雪退下。

    殷雪高悬的心方才落下,他长长舒了口气,宽步走出东宫。

    殷雪离去,张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咬牙切齿:“一群狗奴才,本宫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找出来谢玦。”

    另一边,东宫外苑的白骨抱碑案尚未结束,一位牙牌小太监便跌跌撞撞地跑到卿玉案跟前,小声说道:

    “都事大人,国师唤您去一趟太常寺,说是有急事相告,已经为大人备好了马车。”

    “好,我这便去。”卿玉案应下。

    他刚踏上官道没多远,便听到后头传来阵阵嘈杂。

    他掀开珠帘回首观瞧,只见数名官兵簇拥着一顶黑漆鸾华盖轿子疾驰过来,却瞧见了萧霁月的侧颜。

    卿玉案疑惑地想道:他深夜入宫干什么?

    没等卿玉案细想,轿子缓缓停下,他踏入太常寺正门,却见昏暗的屋中,一位身着白氅的老者正襟危坐,应当就是国师湛清和。

    听到脚步声,国师微微偏过头:“孩子你来了啊。过来吧。”

    卿玉案如是坐到他跟前,可看到国师的面容时,他便怔住了,这个人分明是当时送自己到本溪的那位船夫,怎么突然变成了大景国的国师湛和清。

    “又见面了,卿公子的气色较往常好些了。”

    湛和清轻咳两声,缓了许久才说道:“老朽叫你来,是要说关于你的事情。”

    卿玉案听罢,朝着屋外环顾一圈,似乎是忌惮什么般。

    湛和清似乎看出卿玉案的心中所想,说道:

    “萧指挥佥事也叫到了宫里,内阁正在审问殷雪公公,卿二公子不必担忧有他人知晓。”

    卿玉案的目光落在湛和清身上。

    湛和清说道:“难道都事大人不好奇到底为什么事情种种都好像经历过。”

    “国师大人怎么知道的。”卿玉案的神色渐渐凝重。

    湛和清笑道:“因为不止二公子是都是重来一世的人,除了老朽,亦或许还有更多的人。重生之术极为复杂,但也绝非不可达到之事。”

    “……萧霁月也是?”卿玉案难以置信地问道。

    倘若萧霁月再次重生,那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湛和清不置可否,他继续说道:“重来一世,必死的命格是不会改变的。”

    卿玉案反驳道:“我方才救了小麟儿,他的命运自然能够更改。”

    湛和清翻开薄薄的易学册子,说道:

    “都事大人可以救得了他一时,但是却救不了他一世,想要真正救汝南侯府,救汝南侯和世子于水火之中,就要解决造成这一切祸患的人。”

    前世造成一切祸患的人……是萧霁月么。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公子不可执着其中某一方。”湛和清叹息一声,说道:

    “死格虽不可改,但死命或许也能为生格。公子想活只需记住一句话,那也是老朽从始至终想告之公子的唯一明哲保身的方法。”

    他浊黄的眼眸泛起光泽:“那便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二)死地

    进行几日搜查,指挥使司又在总督衙门搜到殷雪的匕首,甚至还有殷雪与总督的书信,尽然是一些设计陷害汝南侯之计。

    而与此同时,皇后将今日得知萧霁月在海上生擒鞑靼族少主的事告之圣上,因鞑靼族突然来犯,萧霁月抗敌有功,特晋升萧霁月为镇南将军,掌控大半辽东的军权。

    这个消息犹如晴空惊雷,让满朝文武大臣皆为之哗然。原本对萧霁月颇有微词的大臣,纷纷闭嘴,再无半点声音。

    首辅桂承允高坐衙门正中,次辅贺学海位于其右,掌印太监岑鸿远与秉笔太监阗何忠位于其右,阗何忠全程沉默不言。

    殷雪期盼又乞求般地望向阗何忠,跪地哀泣道:

    “阗大人是知道的,这几日杂家何曾带过匕首之类的锐武出宫。此事定有蹊跷,杂家一直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杂家是是冤枉的啊。”

    阗何忠盯着殷雪的双眸中没有任何感情,他坐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不过三年,若是因为小辈便革了职,实在是太过冤屈。

    而他却只是将脚踹到殷雪的身上,厉喝道:

    “混账东西,还敢狡辩,当初杂家亲眼瞧见你带着刀刃出宫,还敢说自己忠心耿耿。”

    殷雪被踢得倒地不起,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额头重重地磕在木制的青砖地面上,额上立刻鲜血淋漓。

    赶来的谢朱颜看到这一幕惊愕地几乎跌坐在地:“阿雪你——”

    殷雪只是虚弱地摆着手,示意让太子回避。

    有节律的脚步声响起,殷雪看不清来者,一味地朝着那人的方向爬去:

    “杂家一心为殿下效力,绝无二心,请请大人给杂家做主,还杂家清白。”

    “你想要清白啊?”

    他抬起头,萧霁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满怀戏谑之意。

    上一世将发兵谋害汝南侯的事嫁祸给自己,殷雪坐享渔翁之利,如果自己猜的没错,所有燕安王府和汝南侯府相关的嫌隙与仇怨,其中必定少不了殷雪作恶。

    他这一世首先要解决的人就是殷雪。

    殷雪眼眸微凛:“是你。”

    他的双拳紧握,愤恨地弓起身,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而萧霁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一封封故意陷害的书信洒落在他的脸边。

    萧霁月:“你想要清白,那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殷雪咬牙切齿地说道:“是你做的!都是你故意做的!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吗?到时候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霁月靠近他的耳畔,低低地说道:“现在你说出去有谁会相信么。”

    殷雪怨恨地盯着萧霁月:“……”

    首辅桂承允盯着长跪不起的殷雪,怒斥道:

    “人证物证两个证据确凿,万欣荣之子曾目睹你到总督衙门,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

    殷雪忽然笑出声:“既然如此,杂家百口莫辩,我与漕运总督设计陷害汝南侯不曾有假,只是我还要告发一位通倭取粮之人。正是汝南侯之子,卿玉案。”

    他接着说道:“按道理,漕运的军粮应当不会到达本溪才对。卿玉案是通倭拿到的粮,送到的本溪城。”

    苏清忽然站起身:“卑职曾与家父调查过,那贡船装的是织造局的丝绸。劫的也是西蛮的粮,即便西蛮通倭,也不是卿公子的罪过。”

    “正是贡船!”

    殷雪恶狠狠地抬起头,他的内心酝酿起更大的计划:

    “明明朝廷没有让卿玉案运送丝绸,私用朝廷的船劫粮,装有丝绸的贡船依旧停泊在本溪当战船。我朝律法有云,凡贡船到岸未曾报官船验,擅自自用者,具发边卫充军[1]。”

    全场瞬时寂静下去。

    蓦地,门外响起莲海的声音:“皇后娘娘到——”

    一连串拜见声响起,张皇后“平身”话音刚落,目光先是掠过萧霁月,最后落在殷雪身上:

    “本宫可为殷公公佐证,这几日殷雪公公出宫是为本宫置办静心香。翠云,把账本递给阁老去看。”

    “是。”小宫女应了一声,旋即将账本呈了上去。

    结果是核验无误,殷雪那几日确实出宫购置静心香。

    殷雪低低地笑出声,他怨毒的目光望着萧霁月,兀自说道:

    “萧霁月,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想救卿玉案么,我不得好死,他也不能好活。”

    虽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好歹是保住了命脉。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阗何忠听得耳朵烦躁:“萧将军,劳烦把他押送到东宫禁闭。”

    萧霁月与手下对了眼神,无数缇骑兵架住殷雪的臂膀。

    “我要他恨你,恨你一辈子。让燕安王和王妃在天上看看,自己养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看他们的谢玦是怎么样的反臣!佞臣!叛臣!”

    随着殷雪拖回东宫偏殿,天地间回荡起他的尖锐笑声。

    萧霁月眼眸中的光辉渐渐黯淡下去。

    自古忠字令人追逐,但更多的忠字是由鲜血染就的,盖上“奸佞”的尘沙与风雨,等到后世拂去泥泞,才看见其中鲜艳的忠心赤胆。

    譬如雪中长跪三日、背负“背叛”二字的汝南侯,一如被扣上反贼帽子、累及嫡子净身入宫、在朝廷血溅三尺的冶清明……真相未到来的那一天,污秽便只能再他们身上停留一天,但他们却甘之如饴。

    故此,我们为什么会恨历史上的奸佞长留,而善者为什么不得善终,是因为时人不解,位高者混沌,是因为展现给我们的,是清晰、透彻的、有缘由的过去。

    可惜留给大景的过去依旧蒙尘,始作俑者依旧逍遥。

    谢朱颜正在为殷雪的过失不断向卿玉案道歉,殷雪被人扔回偏殿,青肿的左颊撕裂般的疼痛,将他的笑意变得勉强:

    “殿下不必替杂家说话,殿下将来是九五之尊,有些话还是我当面与都事大人来讲吧。”

    谢朱颜眨了眨眼,天真地点点头:“好,那阿雪你先去,待会我叫人为你上药。”

    偏殿只剩下了卿玉案与殷雪。

    卿玉案面前的茶升起阵阵氤氲气也在渐冷的风中偃息,他沉默地注视着殷雪,一言未发。

    是了,当年是萧霁月与殷雪一同陷害的父亲,而他也确实是罪魁祸首。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么,卿玉案。你或许早就把我忘记了吧?那我就帮你回忆起来好了。”

    殷雪跌跌撞撞地拽住卿玉案的衣领,眼中满是恨意。

    那是十年前的南疆,卿玉案跟随父亲卿咏才来到雪厚三尺的荒漠,他们与四万大军一同对抗冰河对岸的南蛮子,两方僵持一年战事依旧毫无进展。

    殷雪回忆起当年,苦笑着说:

    “或许你忘了,我的父亲是汝南侯手下的校尉,名唤殷石。但你一定记得,那次南蛮子突袭到底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大西南的月亮总是明亮却又缺憾的,小时候的卿玉案总是想回到秦淮,想着再见到谢玦就好了。

    那年大雪,卿玉案听信军中不知谁的传言,只要对着冰下的红鲤许愿,不出十日就能实现心愿。

    可卿玉案没能凿出实现心愿的红鲤,反倒是等来了突袭的南蛮。

    卿玉案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南蛮子举起的火把有多么炙热、刀剑有多么晃眼。

    他穿梭在敌人之间,像是人群走丢的少年般无助,有三位名不见经传的校尉孤身潜入,把卿玉案救了出来。

    但是可惜的是,活下来的也只有卿玉案。

    卿玉案心有余悸地哭嚎着,汝南侯和小世子在一旁安慰,还给他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面。

    可留给同样十岁的殷雪的,却只有敌人送来的、呈在木匣里的父亲冰冷的头颅。

    殷雪便是到死,都永远忘不了那日南疆的风有多冷,他抱着父亲的头颅走了多远的回家路,又是碰上了多少悍匪将他的抚恤银一抢而空。

    也没人知道,他家还有弟弟和将行就木的母亲,还需要这些抚恤银,自然也没人知道,再也没有父亲像汝南侯那样,拭掉孩子的泪水。

    “即便世人责你、辱你、骂你,但你是被父兄偏爱的。可我再也没有爹娘了。所以我恨你。”

    殷雪强忍口翻滚的血腥,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三条人命换你一条。好值啊。”

    他的怒吼声振聋发聩,但卿玉案垂着眼眸,未曾多言语一句。

    卿玉案沉默着,端详手中的玉簪。

    卿玉案不语,殷雪却不肯放弃,继续说:

    “一万两。熟悉吗?”

    是当时萧霁月给督粮道借船的一万两!

    卿玉案怔怔地抬起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萧霁月是真心待你吗?你以为他找出那些证据是为了帮你报仇?卿二公子,你实在太天真了,那只能代表陛下知道臣心不向汝南侯了。”

    殷雪扯出一点笑意,他好似在看受难的雏凤:

    “督粮道私自受贿已经革职抄家,那一万两是赝钞。当然,你也逃脱不了。这次贡船的事情,如非是他帮你,你还能帮卿同知突破重围,但你若是摊上罪,汝南侯府只能陷入更恐怖的深渊。”

    卿玉案手中的玉簪“铮”地掉落。

    现在的汝南侯府就像是简易的纸房子,只要国君或者内部阁老,亦或者掌印太监一声令下,便可轻易倒塌摧毁。而太子登基近在咫尺。

    未来的掌印太监之位,只能是殷雪。

    殷雪满意地看着卿玉案这副神情,笑得张狂而肆虐:

    “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谢玦,在利用你踩着你登上皇位。”

    生擒鞑靼族少主之事,正好把借贡船的罪过转移到卿玉案身上,萧霁月则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将军之位,还能因此复仇。

    不愧是萧霁月,也只有他能出这样的一手好棋,接下来自己注定是革职或是流放,又或者是当年父亲在秦淮受难,这种因果循环应该正中萧霁月下怀吧。

    想不到重来一世,萧霁月还是将自己算计其中。

    卿玉案浑浑噩噩地走着。

    这一辈子自己不该选择相信他的,为什么自己还是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所有的恨因他而起,所有的错因他而生,谢玦这种人,根本不配被他救,根本不配搭上汝南侯府千古的声誉。

    从一开始遇见就是萧霁月设下的计。

    ……

    走出东宫的时候,他正巧碰到等候多时的萧霁月,看到缇骑手握木枷与牢笼。卿玉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木枷,眸光闪过一丝自嘲。

    卿玉案面无表情地问起:“殷雪不会放那么明显的线索任你宰割。是不是一切都是你做的。”

    “人确实不是殷雪杀的,但不代表与他无关。”萧霁月解释道。

    那就是萧霁月擅自做的了。

    卿玉案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寒意:“所以,萧大人是来将我缉拿归案的?萧大人为了怜悯我,所以给殷雪也定了罪?”

    萧霁月抿了抿唇,想说的话留在嘴边,嗫嚅许久都没有再说出口。

    他的反应并不让卿玉案意外,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心中所想。

    卿玉案勾起唇,话语间透着干冷的意味:

    “近些日子萧佥事果然锋芒毕露,先是生擒了鞑靼族的少主,随后又受皇后娘娘青眼,荣升镇南将军。恭喜啊。上一辈子做不到的事,这一世终于要做到了。”

    上一世……

    萧霁月这才明白卿玉案话中之意,他猛地抬起头,急切地抓住他的手:

    “不是这样的。”

    原来卿玉案什么都记得。

    他以为若是卿玉案记得自己的话,注定会与自己反目成仇。原来再来一世,这辈子他还是愿意救下自己,愿意相信自己。

    但如今的卿玉案已经足够失望了。

    “你如今全身而退,留我千古骂名。你不是最愿意看到我落魄的模样吗?”卿玉案不断后退,躲避着萧霁月的触碰。

    “不是这个意思。”

    萧霁月想要上前拉住卿玉案的手,却听卿玉案附耳说道:

    “上一世我只是死了,你不解怨气,这下你的心愿达成了。开不开心啊,谢玦?”

    一句“谢玦”,彻底将萧霁月拉回现实。

    他猛地勾住萧霁月的衣领,蓦地从袖口转出一柄小刀,朝着萧霁月的心口扎去,他反唇相讥道:

    “你到底有多恨我,才让你如此折磨我。”

    小刀没入谢玦的胸口,瞬间洇染一片布帛,御林军见此场面纷纷围了上去,剑戟无一例外指向卿玉案的脖颈。

    “既然你这么喜欢给人治罪,这么喜欢折磨我的话——”

    锐痛的感觉随着四肢百骸蔓延直上,萧霁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卿玉,他原本以为这一世的相处,卿玉案的怨恨会减少许多,万万没有料到卿玉案已经对自己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种痛楚,远远胜过以前所有战场所遭遇的伤。

    只见卿玉案强撑着笑意,眼眸神情破碎而支离。他再次靠近萧霁月一寸,短刃便再次没入一寸,卿玉案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如放弃抄汝南侯府,给我治个谋害朝廷命官的死罪,让我当着千万人的面凌迟,让你亲眼看着我死,怎么样?”

    这是萧霁月第一次感受到卿玉案的鼻息,是急促的,却又虚浮的,像是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一样。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有想到会——”

    萧霁月急急地拉住卿玉案的衣袖,白绸却从他的指尖溜走。

    萧霁月一阵心疼,他想伸手为卿玉案抚平紊乱的呼吸,却被卿玉案狠狠甩开。

    萧霁月的瞳孔骤然缩小,整个人仿佛被冻结在那一刻。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卿玉案坐上刑车。

    “萧霁月,我会让你不得好死。我会让你跪在我的面前求我。”

    卿玉案颈部已经套上了沉重木枷,但他依旧挺直腰板,风沙中哑了声音,手中沾满萧霁月的鲜血。

    他知道,面前等着他的是行刑与流放之路。

    ——亦是国师所言的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康庄大道。

    第38章

    “铃、铃铃……”

    北风卷流沙, 大漠中鸾铃锵锵作响,羌笛声幽怨,枯蓬随风而起。

    而如枯蓬漂泊的卿玉案, 正头戴着木枷,手牵着黄骡马、顶着风踽踽而行。

    卿玉案显得那样渺小,好像只要他再走得再快些, 就会被风沙囫囵吞入鸣沙山山腹, 他迎着风不断咳嗽起来。

    几个衙役也自然经受不住这般恶劣条件,他们将黄沙呸出后,烦躁地抱怨起来:

    “真是个苦差事,让我们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送这痨病秧子。啧啧。没找你半路就死了呢。”

    另一个也随声附和道:“是啊,眼瞅着八月十五,月俸该加不加的。愁死人了。我靠了,这茶里咋还有沙子。”

    “对付对付得了。在这里别想着京城的待遇了。”

    几人坐在茶馆, 你一句我一句的唠嗑, 不知不觉便将话题放在了卿玉案身上,卿玉案低垂着眉眼,盯着面前同样落灰的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差不多得了。到了这地方有水喝就行了,挑三拣四什么。”

    “你说这人也真是的, 好好待在侯府当个世家公子不好吗, 非得蹚这趟浑水。看着这病秧子也不像能活到今年年底的样子。”

    “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要是个女子便好了, 真实可惜了,不过倒也没事, 不如我们弟兄几个……”

    那人一边说着,眼睛不由得瞄向卿玉案的脸庞, 目光在他的身上饶有兴趣地打转。

    只是可惜的是卿玉案这倾城的脸,偏偏长在男子的身上。

    “我说也是,反正现在没有人知道。不如现在就……”

    几个衙役笑眯眯走到卿玉案跟前,将木枷卸下,纷纷凑了过去。

    “饿不饿啊,都三天没吃饭了吧。想不想吃这个啊?”

    一块馒头在卿玉案面前晃了晃,旋即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捏住卿玉案的下颌,将他的头微仰起来:

    “你若是愿意,今晚好好伺候我的话,就给你吃个饱饭。”

    玉簪倏然落地。

    但卿玉案却依旧盯着那人一言不发,青丝倾斜而下,遮挡住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

    那衙役的脸顿时冷了下去:“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了吗?!”

    卿玉案暗暗地笑出了声。

    那衙役被他笑的浑身不适,他硬生生掰着卿玉案的下颌,试图让他和自己对视:

    “你笑什么?”

    “你觉得呢。”卿玉案冷冷说道。

    下一刻,一把短刀没入那人的腹部,鲜血溅了卿玉案一身,他无情地将短刀抽离,那人脱力地倒在地上。

    “你、你……”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无神,仿佛已经丧失灵魂般的,他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鲜血一滴滴地从卿玉案的手腕滑落,落在他所赤裸的脚面上。几绺青丝挡在他的额前,却不显得凌乱。

    “现在我还好看吗?”

    卿玉案微微眯起双眸,他捡拾起地上的玉簪,步步逼近起地上虚弱不堪的人。

    “你……你……”

    “我的这张脸好看便多看几眼,免得上黄泉路看不到了。”

    卿玉案握起玉簪,狠狠贯入那人的胸口,红白纷然四溅,那人彻底没了声息卿玉案还不解气,等到看不出个人形,他才彻底停止了动作。

    “哈哈哈哈哈。”卿玉案干笑出声。

    他将头深深埋了下去,众人只能看见他托着自己的脸,以及因为狂笑不止而不断耸动着的肩膀。

    是啊。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上一辈子就是自己的懦弱,让自己遭遇了多少不公,这一辈子他凭什么不能让欺辱自己的人还回来?

    为什么不能?!

    众人震惊地盯着卿玉案的动作,一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刚才还有说要我长得有姿色的?”

    卿玉案冷淡的扫视了众人一圈,那些衙役被他冰冷的气势吓得退避三舍。

    衙役指着卿玉案说道:“你这是你刺杀钦差!”

    “你都说过我活不到明年,我为什么要怕杀了你们?不是喜欢这张脸吗,那我就成全你们。”

    卿玉案扬起唇角,话语压抑得令人震悚。

    “好痛……怎么这么痛!”

    那些衙役捏住自己的喉咙,像是经历了极大的痛楚,一股黑血从嘴边溢出,眼白往上翻起,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全部倒地了。

    原来从开始时,卿玉案就在茶里下了毒。

    卿玉案溅了一身鲜血,旋即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沉重的铁链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翘着腿端起瓷杯,慢悠悠地吹走茶面上的浮沙。

    茶铺掌柜浑身战栗地盯着面前的一锭银子和满地的陈尸。

    他万万想不到,看起来病弱的美人,竟然也会做出辣手摧花之事。

    卿玉案头也不抬地说道:“想活着么。想活着就不要乱说话。”

    “知道知道。”

    茶铺掌柜像是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被方才的场景吓得几近腿软。

    那些衙役这里荒山野岭,自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也没人会在意一个杂役的性命如何。

    “知道就好。”

    卿玉案抿下最后一口茶水,他赤着脚走出茶馆,玄铁链拖动的压抑的声响回荡在茶馆附近。

    身后剩下的只有一连串染血的脚印。

    晨光熹微,他乘上了青鬃马,飞速赶往本溪。

    根据上一世的判断。四日,就剩下四日,那些西蛮与鞑靼族就会进攻本溪,自己要赶在那个时候救下父兄。

    一定尽快。

    一路越过山林,卿玉案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早时分抵达了本溪。

    此刻本溪的城门尚未关闭,卿玉案策马疾驰,很快便到了城门之外,他翻身下马,一身鲜红的衣袍在荒凉的本溪城显得格外瞩目。

    他一直都是在军中长大的,对战斗和厮杀并不陌生,也预感到这是战争的序幕开始了。

    烽火连天而起,人们呼喊着,带着妻儿与爹娘四处奔逃,整个本溪陷入一片混乱。隐隐还能听到身后的战马嘶鸣不止。

    西蛮和鞑靼族进攻本溪远远比他想的要快上许多,当务之急是找出父兄,不管什么方法都要你将他们带离此地。

    路途中,有一位老妪认出了卿玉案,拉着他到偏僻之处,热泪盈眶地说道:

    “是卿二公子吧?是都事大人卿玉案吧?”

    卿玉案没有将自己的事情说出,只是应和道:

    “我是卿玉案。老人家,这段时间本溪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老妪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卿二公子赶紧回汝南吧。现在西蛮和鞑靼族勾结,联合外敌,已经进攻到本溪,卿同知和侯爷怕是要守不住本溪了。而且二公子不知道京畿已经出事了么?”

    卿玉案不敢不知晓,又急切地追问:“京畿出了什么事?”

    四周流民的哭嚎声不绝于耳,他心里的焦虑越来越重。

    老妪无奈地摇摇头,哽咽道:

    “本溪城的粮草和军饷被劫走一批。听闻皇帝病危,阗公公在侯府还……搜出来了谋反的家书。”

    卿玉案惊愕地睁大双眸。

    第39章

    卿玉案翻上青鬃马, 穿梭过无尽的烽火,目光如炬。

    老妪惊愕地看着他:“二公子,你要去什么地方啊。那边可正在打仗啊, 二公子三思啊。”

    卿玉案并未多做回答。

    自己命不足惜,但自己哪怕救下一个人也好。

    “杀”字与战鼓声震天响,近乎让卿玉案的耳膜破裂。

    他看见, 卿家军手握长剑与鞑靼族拼死搏杀, 血染黄沙,战鼓擂动震天动地,让人振聋发聩。

    不远处的囚车中,鞑靼族少主阿达孜木手握着碎瓷片,专心地为腹部上的伤口剔去腐肉,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屈辱。

    “别看了,”阿孜达木平淡地说着, “你们赢不了的。”

    卿玉案转过头, 满眼杀意:“你说什么。”

    阿达孜木随意将碎瓷扔到一边上闭目冥想:

    “趁现在还有时间,还不如像那群人一样逃命。就算不能活着,兴许还能留个全尸呢。”

    卿玉案眉目微凛:“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阿达孜木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正因为你没什么用。”

    卿玉案不再理他,继续奔赴卿齐眉的方向。

    盯着卿玉案的背影,阿达孜木冷笑一声:

    “哼, 赴死的废物。”

    眼见着卿家军就要败退之际, 突然从城外来了一队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斩杀殆尽。

    是兄长!

    为首的卿齐眉手持缨/枪, 一身黑甲英气逼人,英姿飒爽, 宛如天神降世。

    卿家铁骑永远不会退缩,即便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对不会停止脚步, 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这片土地。

    “撤军——”

    出乎意料的是,鞑靼族大军忽然呼喊出号子,携旌旗与战鼓极速撤军,给所有人来了个措手不及。

    “卿同知,你看那是什么。”

    苍鹰在天空飞旋,卿齐眉眯起眼,举起弓—弩射下,苍鹰哀鸣一声后坠落。

    卿齐眉取下苍鹰趾骨旁的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明白了鞑靼族族长的意思。

    如果想救汝南侯,便要只身前往桑纳河,不携一兵一卒,带着鞑靼族的少主阿孜达木。

    卿齐眉将信件团成一团,拧眉道:“不携一兵一卒……”

    卿家军底下的副将看到信件,不屑的冷哼一声:“无妨,卿同知且先前去,我等绕后包抄。就不信那些蛮子能说话算数。”

    话虽如此,可汝南侯确实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且最坏的结果便真的是在鞑靼族族长手上。

    容陵捏着自己下颌,沉思许久:

    “那样风险太大了,倒是不如直接带兵前去。那群鞑靼族人不一定讲信用。”

    各大副将争执不休,独留卿齐眉盯着血染的长空默不作声。

    讨论越发激烈,卿齐眉打断了众人的言语:“好了。我带着鞑靼族少主一个人去。”

    卿家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卿齐眉的意思。

    卿玉案也绕道到卿齐眉跟前:“哥哥,不能去。”

    “卿同知!”一名副将叫嚷着,欲阻拦,却被卿齐眉袖制止。

    “卿同知这万万不可啊!卿家军不可一日无将,你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我等愿随同同知一起去!”

    “世子,”容陵扬鞭到卿齐眉身后,“还是由我去吧!”

    “我一个人足矣。”

    卿齐眉扫了众人一眼,最终定格在卿玉案身上,一如既往地温柔说道:

    “我不能赔上父亲和众将士的性命。作为统领,即便是必死的结局,也必须身先士卒。小楼,你现在还小,自然不懂得。”

    其实还有很多的话,卿齐眉嗫嚅许久,还没有说出口。

    没人会想死的,但还是有人会为了更多人而去牺牲。他守护着北方十几年,也会埋葬在这里,他无怨无悔。

    如果出于私心,他独独有愧于卿玉案。

    自幼到今年的每个生辰,他都许同样的心愿,一为大景海晏河清,二为年年岁岁护佑卿玉案。

    只是如今,只有他亲自前往危险之地,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我——”

    他该如何去说自己是上一辈子的见闻。

    卿玉案一哽,只能眼睁睁看着卿齐眉策马远去,载着鞑靼族少主的囚车摇摇晃晃而过,而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始至终,卿齐眉都从未回过头。

    九月,荒漠的风灼热人的脸庞,桑纳河翻涌的河水仿佛也是滚烫的,分隔了两岸的人。

    和往日不同的是,卿齐眉孤身一人站在河的对岸,手中的玄铁链长长地拖着,将阿达孜木的手腕系起。

    而鞑靼族的白发老者手握藤杖,目光灼灼地盯着卿齐眉,他正是鞑靼族族长思于休,身后是浩浩汤汤的鞑靼族部落的大军。

    人群中唯独不见汝南侯的身影。

    “家父身在何处。”卿齐眉问。

    “卿同知,由于我不能判断你们是否有伏兵——”

    思于休将权杖猛的插入面前的磐石中,苍老的面颊上闪烁着坚决:

    “请将我族亲自少主送回,这是最基本的诚意。我们自然会将汝南侯送回。若有半点不同,我们即刻下手。”

    看管囚车的校尉上前一步,目光中尽是恳切:“大人不能啊,万一这群人话里有诈怎么办!”

    “大人,您不能冒险啊。”

    卿齐眉沉吟片刻,颔首道:“我答应你。”

    他不是没有顾虑。

    只是他如今只能这么做。

    说罢,卿齐眉将阿达孜木从囚车内放出来,阿孜达木与卿齐眉迈向桑纳河,迈向卿齐眉十几年未曾跨越的岸外。

    阿达孜木站到思于休身后,一言未发。

    “我已经依言将贵族少主送回,家父现在身在何处?”

    卿齐眉皱起剑眉,一双眸子锐利地望向思于休,再次询问了方才的问题。

    思于休毫不避让地迎视,苍劲的眉目之间透露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威严。

    “好,我也来兑现我们的承诺。”思于休冷笑一声。

    他挥起手,一个木匣子丢到卿齐眉跟前,从木匣子中滚落出滚滚的物什,正是卿咏才的头颅。

    原来汝南侯早已身首异处。

    “卿同知,这便是了。”思于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

    卿齐眉拔剑出鞘,对准思于休的咽喉,双眼瞬时腥红:

    “你这是什么意思!?”

    鞑靼族族人见到卿齐眉拔剑,纷纷围了上去,一边警惕地盯着卿齐眉,另一方面则是怒吼出声:

    “尔敢伤吾族人!”

    “我说过,两方互换人质。但我并没有说人质是死是活。”思于休不紧不慢地说着。

    “受死吧。”

    就在这时,阿孜达木低低的冷笑一声,一柄短刃贯入卿齐眉的背脊,鲜血“呲”的溢出。

    卿齐眉错愕地转过头,钻心地锐痛从五脏六腑传来:

    “你……”

    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卿齐眉的身体不受控地往下坠落,他听到来自卿家军的嘶吼,也听到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兄长”。

    是卿玉案么。

    是他吧。

    ……

    “何等宵小胆敢伤我世子。”

    “冲啊,为侯爷报仇!”

    听到这里,对岸的卿家伏兵全部举刀相向,一个个蓄势待发,随时要冲杀进来。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容陵与其他老将冲锋在前,一阵阵的厮杀响彻耳畔,卿玉案穿梭人群而过,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与刀刃摩擦产生的刺痛。

    近了。

    更近了。

    一双手紧紧拉住卿齐眉,卿玉案揽住卿齐眉的肩膀,抱住装有父亲头颅的木匣,将卿齐眉往岸内的方向带。

    容陵策马转头,坚定地说道:

    “公子要护好世子。公子放心,我等去灭鞑靼族思于归和阿达孜木。”

    嘱托完,未等卿玉案回答,容陵的身影再次没入马蹄扬起的尘烟中,再也追踪不到身影。

    “好。”

    卿玉案都快忘了,那个整日不学无术的少年,亦是经历无数场战场厮杀,也是自己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是容陵始终追随。

    两世皆是如此。卿玉案顿感亏欠。

    他抓紧了卿齐眉的肩膀,在其余人的庇佑下,强撑着病体一步步带兄长逃离是非之地,泥泞沾了卿玉案满身。

    伪造的汝南侯谋反书信已出,谋逆之事情已定,满城张贴卿玉案与卿齐眉的追缉告示,让卿玉案不觉苦笑。

    卿家世代忠良,若让祖辈知道平白无故蒙冤,还是谋逆之罪,怕是九泉之下难以合眼。

    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上与殷雪的计谋,汝南侯府从始至终都是谢家掌权的棋子。

    用之可执,失之可弃罢了。

    “谢家果然最擅玩弄人心。谢玦,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卿玉案眸间满是恨意。

    卿玉案信念只有活着二字,唯有活着才能亲自复仇。

    整个本溪城被血腥和烧焦的气味占据,大火吞噬着汝南侯府旧址的一草一木,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被焚毁殆尽。

    蓦地,卿玉案感觉到手掌被人紧紧抓紧。

    卿齐眉缓缓苏醒,他虚弱地抬眼,万千火光入眼后却只余茫然:

    “小楼……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啊。”

    卿玉案心里泛酸,黑夜的阴翳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不回答,嘴唇咬的生白,强忍着泪水落下。

    记忆渐渐回溯,卿齐眉忽然苦涩地笑出声,所有战事的结局他一概未问,他知道再问其他种种早就没了意义。

    卿齐眉哀叹道:“小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我想家了。”

    卿玉案年少时总爱问这个问题。

    卿玉案和其他学砚一样盼望着休沐日,每次都会问卿齐眉回家是什么时候,他总是盼望着回家后吃上父亲做的汝南菜。

    只是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孤雁南飞,卿玉案的眼眶泛起了红色,双腿却像是被灌铅了一般,迈步艰难。

    天地如此辽阔,偏偏无一处可为家。

    卿玉案站在漫天火光中,看向同样无助迷茫的卿齐眉,他握紧了拳头,听见自己嘶哑着嗓音说道:

    “兄长,不用回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第一卷:满堂花醉三千客】完

    第40章

    春光三月正好。

    潼关的风陵渡口, 一架华盖官舫稳稳而过,两岸的垂杨柳似受春风扰动,绿丝绦轻轻摇曳, 一切显得静谧而美好。

    舫内,身着鹭鸶青袍的卿玉案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讼案卷, 未绾的青丝迤逦入地, 梁冠随意搁置在桌案上。

    贺迦楼在幽州待了四年,这四年里,大理寺卿苏宴舫告老致仕,挂冠解绶归家,少卿苏清升为大理寺卿,掌大景境内平决狱讼。

    在老国师的指引下,卿玉案易容改面, 化名为贺迦楼, 拜入大理寺卿苏清门下。随后又经苏清提携,不久晋升提刑按察司幽州通判,多方诉讼处理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

    半月前,卿玉案奉命迁入潼关境内任职监军。他正坐在船头观望西方渐渐暗淡的天色, 目露沉思之色。

    虽不知冶清昼与六部提及派遣自己此地究竟何意, 但这是他四年辗转中,距离汝南最近、亦是离故乡最近的一次。

    在他的身旁, 监察御史冶清昼正笑语盈盈着盯着卿玉案,询问道:

    “看贺大人发呆许久了, 贺大人莫非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为了防止冶清昼无端的揣测,卿玉案收回视线, 看向冶清昼:

    “未曾。下官未曾来过潼关,风陵渡风景秀丽,难免会多看几眼。”

    冶清昼放下折扇,眼中含笑:

    “是啊,美丽的事物总是惹人注目的。监军大人模样好看,也让杂家当时在大理寺多瞧了好多眼。”

    卿玉案低垂眉眼:“御史大人过誉了。”

    忽然,冶清昼又问道:“啊,监军大人应当是懂得玉的吧。”

    不出意外,冶清昼又要向卿玉案展示近日新收获的各类大礼了。

    卿玉案颔首:“略懂一二。”

    “这玉佩本是个镯子,那日跟苏清苏大人闲谈时不小心摔碎了。当时杂家心疼要命。”

    冶清昼举起一枚金镶玉的双鱼玉佩,仔细地对着落日余晖照着,满目的遗憾。

    “哦”

    卿玉案总觉得冶清昼话中有话,却不知终点落在何处。

    冶清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卿玉案的神情变化,依旧饶有兴趣地讲道:

    “唉,那玉镯可是蓝田美玉,偏偏里面一处含絮,杂家瞧着那瑕疵碍眼。却没想到摔了,叫民间工匠一改反倒完美。杂家欢喜地很。”

    他又将那价值连城的双鱼玉佩放置案上,依旧是满心欢悦:

    “杂家想着,相识几年没什么可送监军的,太贵重的监军收不下,太轻贱的杂家自己都嫌,想着这玉佩正好。”

    卿玉案本不想接过的,毕竟内臣文臣间私自受礼,若被其他人撞见,怕要生出许多枝节。

    可卿玉案垂眸去看时,双鱼玉佩底下偏偏还压了监察御史的令牌与兵部的堪合。

    冶清昼欸乃一声:“杂家最喜清闲,不喜看打打杀杀,免得落了麻烦。”

    怪不得让自己代冶清昼当监军,原来如此。

    卿玉案微微眯起眼,伸手悉数拿下:“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多谢御史大人。”

    冶清昼对卿玉案的冷漠并不介,送了玉佩好像洒了洒水那般随意:

    “哪里的话嘛。以后要是在潼关有什么事,用这东西就好办许多啦。”

    “不过……”

    话语刚落,冶清昼用折扇挡住半边面庞,目光重新落在卿玉案身上:

    “我倒是觉得贺监军很像是我一位故人,那双眼睛叫人过目不忘,只可惜啊,那人早早病逝了。”

    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听着冶清昼的话,卿玉案心头猛然咯噔一声,但面对冶清昼的目光,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御史大人节哀。”

    冶清昼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杂家想到萧将军说过自己有位短命的少君而已。将军多年没有嫁娶,应当还是思念吧。”

    时隔四年再次听到“萧霁月”这个名字,作为“将军少君”的卿玉案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

    近些年,萧霁月带领神机营驻守潼关,以备剿灭西南乱贼,忙碌的很,还没有嫁娶应当正常。

    只不过他在拿当年的自己当做幌子而已。

    每句对外人的情深,不过都是想起当年自己的恶行无法消解,从而产生的愧疚罢了。

    卿玉案脸色微微冷下去,顿觉无比可笑:

    “那他还真是……情深不寿呢。”

    “是啊。”冶清昼感叹一声,眼中流露出缅怀之情。

    “大人,到了。”

    一位模样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小跑到卿玉案跟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少年名叫符年,两年前在大理寺时,卿玉案瞧着他聪明伶俐又肯吃苦,便带了回去收做徒弟。

    冶清昼赧笑道:“那杂家便送到这里了,幽州还有许多事,杂家先行一步,还望监军大人保重。”

    “御史大人慢走。”

    由着符年给自己戴好帽冠,卿玉案微敛神色,恭敬拱拱手,随着其余一干人下舫来到渡口。

    卿玉案目送冶清昼远去,衣襟上的双鱼玉佩的流苏随风飘扬。

    ……

    “监军大人到——”

    随着一声高喝响彻码头,青衫的身影在晚间雾霞中若隐若现,活似谪仙。

    毕竟是卿玉案是当今皇上钦封的监军大人,接应的人列了长队十分惹眼。

    在河边搭木桥的人无一例外抬起头,他们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你一句我一言的搭腔:

    “那便是新来的贺监军啊。”

    “长得跟姑娘差不多,还真是好看诶。咱这风陵渡难得有个漂亮人。”

    “那贺监军也不知道怎么样,听说当时在幽州当通判时还不错。”

    当年在幽州的时候,许多人却更被他的容颜所惊艳,私下无一不唤其为美人通判。

    偏生符年还是个嘴甜的,旁人私语的话都收入了耳中,他欢欣雀跃地跳到卿玉案身边:

    “贺大人,大家都叫贺大人都叫‘美人监军’呢。”

    “少注意这些旁的。”卿玉案微微偏过头,面不改色地说道。

    符年噘噘嘴,乖乖跟在卿玉案身后:

    “……哦。”

    ……

    但在潼关监军司的后方,有位锦衣少年不屑地“嗤”了一声,他双手抱臂,满眼的轻蔑:

    “切,大男人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反正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过是个太监而已。”

    符年正兴致勃勃地取监天司两门上陈旧的春联,这些话却真真切切地听进了耳朵里。

    “谁说我们大人是太监了!”符年气愤地说。

    但那个少年身旁的小厮仿佛有恃无恐般,见到符年急的快哭出来,继续振振有词地说道:

    “自古监军哪有一个不是太监的?皇帝面前奴颜婢膝,在这诬将贪墨,到了朝廷照样还要低三下四地装孙子。”

    说完,二人仰头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

    符年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怒斥道:

    “你就是胡说八道。我们大人是幽州通判,明明我们大人好的很!你凭什么造谣!”

    三个少年对峙着,眼见就要动起手来。

    那小厮变本加厉地说道:“我造谣怎么了?你们监军司的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一个区区通判就敢自称监军,娘们唧唧的应该什么都不会,这要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锦衣少年不屑地哼了两声,满面瞧不起监军司的模样。

    “你说什么!”

    符年一把揪起那名小厮的衣领,一拳砸过去。

    “哎哟,你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动手打人?”

    ……

    落英飘落在笔墨旁,卿玉案在监军司内翻阅各类上任监军遗留事宜,任主簿任平生急匆匆地跑来:

    “贺、贺监军,不好了!不好了!”

    卿玉案将厚厚一摞文书翻过一页,没怎么在意:

    “嗯,什么事?”

    任主簿拭去额间的汗,看这模样应该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咱旁边有人闹事呢。”

    卿玉案微微抬眼:“谁在闹事。”

    “藩……藩王世子闻……闻。”

    任主簿喘息地话都说不利索,但卿玉案早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门外的应该是传说中整日惹是生非的潼关小霸王,闻子明是也。

    第一天上任就碰上了这茬,倒是比在幽州的时候有趣许多。

    卿玉案合上文卷:“我瞧瞧看。”

    任主簿长长地舒了口气,赶紧退开让出空间来。

    卿玉案走向门口,甫开门便瞧见一群侍卫堵住了闻子明的去路,闻子明穿的华丽,腰间系着金镶玉腰带,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

    闻子明正准备开口嘲讽几句,忽的被小厮拽住胳膊:

    “世子,监军大人来了。”

    据理力争不过的符年见到卿玉案一怔,咬唇瞪着几人,眼眶通红。

    “卑职拜见世子。”

    卿玉案微微躬身,旋即又居高临下地盯着闻子明,扬风扢雅的模样让闻子明不由得一愕:

    “你……”

    “我便是风陵渡新任监军,贺迦楼。”

    卿玉案一袭素雅白袍出现在监军司旁,身姿卓越,眉宇间英气逼人,不怒自威,颇有重臣之风。

    卿玉案眯起眼,双手背立,忽然心生一计,说道:

    “方才世子所言是通判不错,但德体是否配位之事……世子要不要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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