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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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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待到沈舒年从自家王叔处回去的时候, 半道上正好碰上了来找他的苏眠家的小厮。那小厮走进朝他行了个礼,迎着沈舒年往前走:“我家老爷回来了,正邀着公子前去呢。”

    沈舒年心中忽然松了口气, 苏眠作为扬州城内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他作保, 砚知的处境想必会好上许多。他对着小厮点点头, 让他带路前行。

    苏眠在自家的候客厅等着沈舒年,桌上的茶水他喝了几口就焦躁地放了下来。他心神不宁

    , 看哪儿都不太痛快。等到沈舒年遥遥走来时, 苏眠的内心才慢慢沉静了下来。

    “伯父。”沈舒年撩起衣摆迈过门槛, 冲着高台上坐着的人喊了一声。苏眠见他进来, 也从台上快步下来,伸手将沈舒年迎入一旁的座椅上。

    “你小子就知道惹祸了来找伯父。”苏眠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见沈舒年眉间几分疲惫,又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嘴上称呼一次喊得比一次好听, 可是你这心啊,可有半分在你伯父身上?”

    沈舒年羞赧地低下了头,眉眼却轻轻抬起, 小心翼翼地觑着苏眠的脸色:“伯父别打趣我了, 我是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

    “能有什么大事儿。”沈舒年来了, 苏眠这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从门房小厮的口中将沈舒年到访的缘由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是商贾人家惯用的腌臜技巧, 沈舒年倒真情实感地为人担忧了。

    “伯父, 砚知被衙门里带走了。”沈舒年抬起头来, 望着苏眠的眼睛,却在长辈那无波古井般沉静的眼神里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慢慢放低了自己的音量, 用一种最简洁明了的话语表达着自己的担心:“砚知是被冤枉的,我担心他在里面会吃亏。”

    “不过是一些商贾人家看不惯他生意红火使出来的构陷手段。”苏眠“刷”得一声将自己的折扇展开,在面前摇了一摇,对沈舒年说道,“只要查清楚了是哪家同行报的官,又是哪家同行造的谣,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伯父,砚知只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又怎能以一己之力去向官府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沈舒年话头说到了这个,只得将自己的来意全盘托出,“所以我此次登门前来,就是希望伯父在官府那边言语几句。”

    “我知道这或许会为难伯父,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沈舒年愧疚地低下了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解决方法,他也不希望依靠他人援手,“伯父德高望重,由您出面,砚知的处境该是会好上许多。”

    苏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沈舒年少时的模样他早已记不太清了,此时此刻却依稀能在眉眼之中瞧见他那曾经的风采。

    沈舒年小时候乖巧地过分,从来没有让自家长辈操心。每回他到好友家暂居时,总喜欢逗弄逗弄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看他奶气声声地喊自己伯父。

    后来沈舒年渐渐长大,再没有了小时候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气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舒年渐渐变得阴郁,也不再爱笑了,眉眼中化不去的忧愁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的身上,好似京城里四方的天四面的墙困住了他向往自由的理想。

    沈舒年心里的想法从没对沈家老爷子说过,却对自己这个伯父掏心掏肺地交代了个彻底。所以当沈舒年有一天悄无声息地从京城离家出走时,苏眠心中虽诧异,却并不觉得意外。

    直到后来沈舒年来到扬州城,再度和自己这个伯父取得联系时,苏眠心里头既欢喜又心疼。

    他欢喜沈舒年这段时间的游历,或许能够在山水之间找到真正的心安处,又心疼他从小在锦衣玉食的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个贵公子,过得这些时光的粗茶淡饭粗布麻衣的苦日子。

    那天沈舒年带着方砚知来到自己面前,苏眠便看得出来,沈舒年这段时日或许过得是很开心的。京城里眉目间散不去的阴郁早已被一种恬淡适从所取代,就连那目光都悄悄柔和了下来。

    苏眠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运用得如火纯情。沈舒年和方砚知不过才刚及弱冠,怎么比得上他这么一个在江南的官场繁华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所以只消慢慢瞧上几眼,苏眠便能从沈舒年望向方砚知的目光中,那所蕴含着的情愫里知道,在沈舒年的心里头,方砚知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这么简单。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悠悠对沈舒年说道:“舒年,你老老实实告诉伯父。”苏眠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你对那方砚知,是不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伯父何出此言?”沈舒年的脸色刹那间白了一瞬,这自然没有逃过苏眠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在自己面前有一丝一毫逃避的余地。

    他的语调放冷,想让自家这个侄儿认清楚现状:“舒年,你伯父我浸淫官场之道这么些年,什么事清没见过。你莫诓我,我看得出来。”

    沈舒年本来还想扯着其他的话题将苏眠这个咄咄逼人的话头糊弄过去,可是见苏眠神情认真,便知道此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和方砚知的关系不能瞒着其他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天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舒年抿了抿唇,望向苏眠的目光里有着难得的忐忑。苏眠被他这湿漉漉的紧张眼神看得分外不自在,心中警铃大作,自觉沈舒年不会说出什么让自己满意的话来。

    下一秒钟,苏眠就被沈舒年的坦白骇了个彻彻底底:“伯父,我和砚知,是两情相悦的。”

    饶是苏眠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也偶然听闻男风之事,此时也是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向来优秀的侄儿是什么时候惹上这样的情债的,当真是让他们这群做长辈的心急如焚。

    苏眠指着沈舒年“你,你,你”了个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舒年见他不可置信,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继续在苏眠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伤口上再撒把盐:“我和砚知,不是一时起意,是心意相通。”

    苏眠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看向沈舒年的目光中有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实在难以想象沈舒年放着腰细腿长吴侬软语的女子不爱,却偏偏要去爱一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个认知让苏眠一时接受不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让自己的思维转过弯来。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身为长辈对晚辈的担忧压过了对沈舒年这件事情的震惊:“确定好了,不后悔?”

    沈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自家长辈面前许下了对爱人亘古不变的誓言:“舒年终生不悔。”

    得了沈舒年的承诺,苏眠便知道,这下子怕是九头牛来都拉不回他下定的决心。自己作为沈舒年的伯父,除了护着自家的叛逆子孙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去强行矫正他呢。只要沈舒年过得开心快乐,他们这些老东西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知道了,舒年,我这关已经过去了。”

    苏眠忽然起了兴致,和沈舒年开着玩笑。他眯起了眼睛,本来十分和蔼可亲的眉眼忽而充满了不怀好意。他用几根手指敲着桌沿,幽幽地对沈舒年说道:“等之后回了京城,你爹那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提到自家的沈老爷子,沈舒年倏地打了个寒颤。他的脸上堆起了一脸的讨好笑容,隔着一张桌子就拉住了苏眠的袖子,用一种自己很不耻的撒娇模样对苏眠讨饶道:

    “伯父,谁不知道这里里外外,就您跟我爹关系最好了。”沈舒年笑着弯起了眉眼,打着算盘的精怪模样像极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让苏眠这个老狐狸都甘拜下风,“既然我把我的秘密第一个告诉了您,到时候老爷子那里,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买卖做的。”苏眠笑眯眯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沈舒年的手中拽了出来,故作高深地回答道,“老夫可半点不划算啊。”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沈舒年不给苏眠半点反应的时间,嬉皮笑脸地扭曲着他的意思。他面上笑得狡黠,心里头却是门清,等方砚知的事情了了,自己是半点逃不脱要回京城的命运的。

    自家老爷子本来就气他当初一句话语不留就不告而别,现在走了快一年多了,好不容易寄回去一封长篇大论的家书,内容却是要求他帮忙办事,完事之后还带了个男人回去。

    沈舒年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对自己以后跟老爷子斗智斗勇的悲惨生活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既然苏眠这边已经打了个招呼,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麻烦长辈了。

    他起身告辞,苏眠也不留他,只是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在沈舒年转身离去的时候,苏眠却突然叫住了他。

    沈舒年站在台阶下面,苏眠站在台阶上面,一上一下两两相望,苏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舒年,放心吧,方公子的事情我会去官府上周旋的。”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朝沈舒年挥了挥手告别,话语散在了风里,但苏眠知道,沈舒年是绝对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

    他说:“你和方公子的事,到时我会和你爹好好说说的。他和我的心思一样,只是希望你开心快乐就好。”

    第122章

    要紧的事情已经搞定了两件, 剩下的事情就好解决多了。沈舒年回了一趟铺子,正巧见到桑嫣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二人在半道上碰见, 彼此对视一眼, 各自在各自的眼眸中瞧见了焦急。

    桑嫣只是从沈舒年的书信中大致的知晓了一些来龙去脉, 可是事情的细节还是云里雾里的。在受到书信的时候, 桑嫣就吓得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赶忙收拾了包袱回铺子里。

    她这一路上心神不宁, 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本以为还要好一段路才能到铺子里, 没成想居然半道上就碰到了沈舒年。

    在看到沈舒年的那一刻, 桑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她四下环顾, 穿越人群,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到了沈舒年的身边。

    沈舒年绅士地伸出手来,虚虚地护在桑嫣的肩边,生怕她一个柔软女子被路人撞倒。桑嫣倒是没来得及感谢他这一点小小的体贴,一靠近就马不停蹄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方大哥怎么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沈舒年抬眸去看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 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他伸手护着桑嫣,让她走在自己的里侧, 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包袱, 示意桑嫣跟着自己走。

    桑嫣虽然心中焦急, 可到底是懂得事理,不会不顾大局。虽然心急如焚, 可是她还是乖巧地跟在沈舒年的身后, 直到道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铺子的影子。

    到了铺子, 可算是一个可以安稳说话的地方。桑嫣看着沈舒年关好门窗,也不喝茶, 连珠炮似的开始对着沈舒年发问:“沈公子,你快告诉我吧。”

    桑嫣手里攥着一方手帕,正被她心急如焚心乱如麻地搅成了咸菜模样。她的一双美目中满是紧张,望向沈舒年的目光里都有些惴惴:“沈公子,我自从看着你的信后,这一路上心口都怦怦跳,生怕方大哥出了什么事儿。”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做出心头疼的模样。沈舒年见她六神无主,只得赶忙安慰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个干干净净。

    “砚知怕是被人构陷了,我们才刚回来一天,第二天官府就有人上门,说砚知卖的墨块里有毒。”沈舒年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桑嫣煞白的脸色,见她还能支持住,便将后续说给她听,“砚知被官府带走了,我已经找了苏伯父和其他的人的帮忙。”

    听到沈舒年已经有了安排,桑嫣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可是官府衙门这样的地方,方公子进去了能不能整个儿安全无事的出来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桑嫣刚放下的心这就又重新吊了起来。

    她现在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沈舒年的身上,沈公子和方大哥的情谊不一般,方大哥出事了,最紧张不安和最有能力的,肯定是沈公子。

    桑嫣眨了眨眼,将眼底的紧张迷茫尽数撇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重怀坚定。她对沈舒年点了点头,嗓音再度沉稳:“沈公子,我这妇道人家也办不了什么事儿。但是你交托给我的,我一定替你办好。”

    沈舒年见桑嫣话语坚定,忽而有些愧疚。本来想得是从安庆村奔波一趟回来,要给桑嫣好好放个假,没想到当头一棒出了这样的事儿,当真是打了他们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桑姑娘,实在抱歉,毁了你的假期。”沈舒年脸上含着一抹愧疚的笑容,桑嫣一见他这样笑,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底限的心疼。

    “沈公子快别这样说。”桑嫣有些着急,细眉轻轻蹙在了一起,“要不是当初你和方大哥给了我容身之地,又待我这样好,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水深火热的境地里。”

    她偏头笑了一下,对沈舒年承诺道:“沈公子,放心去吧,这些日子我会照顾好大宝小宝的。”

    听到桑嫣对自己的承诺,沈舒年忽而有一瞬的晃神。他轻轻摇了摇头,重新拾起自己的理智来,抬眸去望着桑嫣。

    桑嫣还是如同初见时的模样,这些日子时光的流逝非但没有在她那张俏丽的小脸上留下半分痕迹,反而让她如同被打磨的璞玉,在岁月的沉淀下更显风韵。

    不知不觉间,桑嫣也从当初那个受了委屈就会红了眼眶的怯生生的小姑娘,成长成为了在方砚知和沈舒年力不从心时能够独当一面的坚韧女子。想到这儿,沈舒年忽然之间有些欣慰。

    当初砚知非要将桑嫣带回来的时候,他曾经和砚知闹了一些小矛盾。他觉得砚知总是心善,未来总有一天会吃亏。可是后来证明,砚知确实是对的。不管是桑嫣还是大宝小宝,都在他们一路同行的时光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烙印。

    看着桑嫣那身为女性较为柔美的眉眼中蕴藏着的坚毅,沈舒年欣慰又感慨的同时,心底也泛上了对方砚知的思念。

    明明距离砚知被衙门带走不过几个时辰,沈舒年却觉得好似有自己的半辈子那么长。他对方砚知的思念和担忧如有实质地萦绕在他的身边,让他只能调动思维去不断地思考解救方砚知的办法。

    他害怕自己一旦懈怠下来,衙门里那些贪官污吏和陷害砚知的始作俑者会对砚知不利。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沈舒年就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恶狠狠地攥住了脖颈,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沈舒年握紧手心,向来修剪齐整的指甲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意味上的疼痛,反而让他的掌心有些酥麻。他顿了顿神,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正轨上,笑着对桑嫣说道:“这些日子或许就得麻烦桑姑娘了。”

    “大宝小宝虽然性子顽劣,可大体上还是懂事。”沈舒年微微笑了一下,眉眼悄悄弯起,“若是砚知的事瞒不住他们,便以实话告知吧。”

    “沈公子,我晓得的。”

    沈舒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灵光一闪,赶忙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桑嫣:“我待会儿会去衙门一趟,砚知今天晚上怕是得在里面过夜了。”

    “衙门里面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沈舒年话语一滞,忧心忡忡地道,“我有点担心他的处境。”

    桑嫣向来聪明,二人又在一起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彼此熟稔。因此,她在沈舒年寥寥几句话中便能闻弦音而知雅意。沈舒年的话音刚落,她便另起了话头,恰到好处地对上了沈舒年的心思。

    “我立刻去准备好方大哥晚上的吃食,然后收拾出一些薄毯衣服来。”桑嫣微抬下巴,对沈舒年说道,“沈公子,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进衙门,还望沈公子将这些东西带给方大哥,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桑嫣对他福了福身,而后二人相顾无言。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沈舒年也不好和桑嫣继续单独待在一起。大宝小宝快要下学了,两个半大孩子向来跟方砚知亲近,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情境。

    两个孩子已经渐渐长大成人,虽然行为举止中仍旧有些孩童的玩闹调皮,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向来是清醒明确的。他们又是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听了砚知的话进了学堂,在学堂众多学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想到两个半大少年将来或许能成为国之栋梁,沈舒年心头一暖,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是重了几分……

    砚知不在,铺子却不能就此停摆。店铺里面有经验老道的掌柜,又有精明能干的桑嫣,沈舒年倒并不是很担心。他现在最忧心的是,方砚知在衙门里的处境。

    那个熟识的衙役暗地里悄悄告诉过他,只要贿赂好了看守的狱卒,不仅能够和砚知取得片刻的交谈时间,更能够让砚知的待遇好上许多。对于这件事儿,沈舒年深以为然。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银子,装着银两的荷包颇有分量。沈舒年将荷包抛在空中掂了掂重量,对自己的银钱状况十分满意。

    天色渐晚,不少人家的屋檐前已经挂起了取亮的灯笼,街道上的行人反而渐渐多了起来。等到桑嫣将收拾好了的包裹递给沈舒年时,外面已是黄昏时分。

    暗黄色的余晖映照天际,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上分割出深蓝色的黑夜和暗橙色的黄昏。两种色彩的交接线晕染出一种富有韵味的淡淡的紫色,分别向两边衍生,织出漂亮的暗夜来。

    望着这样的天色,沈舒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堵。他站在店铺门口微微抬头望天,挺拔又颀长的身形像是在铺子门口矗立着的一座雕塑。店铺里的小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绕过他,在檐下挂起大红色的灯笼来。

    身边忙忙碌碌的声音将沈舒年游离的心绪重新拽了回来,他看着手上桑嫣递给他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吃食和保暖的衣物,是砚知今天晚上独自一人待在衙门里的倚靠。

    沈舒年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徘徊心头的紧张,忧虑和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迷茫驱散开来。他不能被困境打倒,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振作起来,砚知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在衙门里面又该如何自处。

    去往衙门的路途不长不短,短到沈舒年还没将自己的布置思索完毕,却长到让他心急如焚。他掸了掸自己长袍上因为奔波而沾染到的灰尘,面上堆出一副君子如玉的笑容来,对着守门的衙役装出一副怯弱又愧疚的模样。

    “衙役大哥,我想给里面的人送个饭,各位大哥能不能发发善心,通融通融。”

    第123章

    两个看门的衙役一胖一瘦, 一高一矮,闻言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到沈舒年的面前,站在一起的模样活像是一对行走着的碗筷。

    高个又瘦长的衙役眼睛一抬, 将沈舒年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只不过那眼神太过露骨且不屑, 饶是沈舒年这样好脾气的人, 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舒年就算再怎么不舒坦, 也不能在这个情况下和衙役们撕破脸皮。他的嘴角微不可闻地细细抽动了几下, 几个瞬息间压下自己心头的恼怒, 依旧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衙役大哥, 我家有人进衙门里了。眼瞧着天都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吃上饭。”沈舒年垂下眼眸,翘长又纤细的眼睫耷拉下来,在眼皮上落下一道小小的阴影,看起来分外无辜。

    “我想给他送点饭食和衣服, 还望衙役大哥能够通融一下。”

    沈舒年见包裹打开,露出里面桑嫣精心准备好的食物和衣服,向看门的衙役证明着自己没有坏心, 更没有夹带私货。他掀起眼皮, 眼睛里恰到好处地聚了一团水光, 在黄昏暗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高瘦衙役半点不吃他这示弱的模样,他双手环抱胸前,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娘的, 你把衙门当成什么地方了,进了里面的人你还想有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啊。”

    他的嘴唇外翻, 兜不住嘴里的口水,沈舒年在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侧了侧身,这才没让他喷洒出的口水溅到身上。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沈舒年还是没想到这衙门里的风气如此不堪。

    他深呼一口气,将心头渐渐燃起的火气压下去,还欲对着这两个看门的衙役说些什么,手已经慢慢摸向了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可是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那高瘦的衙役就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见沈舒年还欲动作,他直接上手猛得朝沈舒年的胸膛推了一把。他虽然看起来高高瘦瘦,手上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大。沈舒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作,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竟硬生生地被那人推的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落在地。

    和沈舒年的错愕一样,那矮胖的衙役也没想到自己的同伴竟然直接对小老百姓下手。虽然送东西进衙门里不合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小的一条规定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油水可捞。

    面前这个书生虽然文弱,可身上穿着的衣服挂着的饰品都是有价值的,不是那种敲碎骨头也拿不出一点银两的穷苦百姓可比。矮胖衙役心思活络,眼神更是极好,几乎一眼就瞧见了沈舒年腰间挂着的那个沉甸甸的荷包。

    没想到这个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文文弱弱的,身家倒是厚实。矮胖衙役心头一转,打定主意要从沈舒年的身上吸出点血来。

    既然恶人的角色自己的同伴已经当了,那么这个好人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矮胖衙役的身上。他生得白胖,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镶嵌在面团一样白嫩的脸上,明明该是个和蔼淳朴的面相,却让人觉得看起来平添几分狡诈。

    他快步走上前去,嘴里“哎呦哎呦”的叫唤着,肥腻粗短的手指就搭在沈舒年的胳膊上。矮胖衙役虚虚地扶着沈舒年,故作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没事儿吧。”

    还没等沈舒年开口,他就瞪了一眼身旁的高个衙役,一字一句数落他道:“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性子急,说话做事难免失了分寸。”说罢,他将视线重新投回沈舒年的身上:“这位公子可千万不要见外啊。”

    他的绿豆小眼虽然面积不大,可是眼神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个高个衙役,甚至同那高个衙役明晃晃的轻视相比,多了几分浅薄的算计。沈舒年自小在高门大府里长成,身边的人向来知书达理,从未有过像他们这般轻薄的眼神。

    望着那油腻的肥脸上堆出来的假惺惺的笑容,沈舒年觉得自己有些反胃。可他奔波忙碌了这一下午,非但没吃上东西,更是连喝上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他此时万分庆幸自己的身体状况,即使心中再觉得有些恶心,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妨事,衙役大哥们也是秉公办事。”沈舒年也学他那假惺惺的做派,虚弱地摆了摆手,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那矮胖衙役的手里抽出来,以退为进道,“是我唐突了,我这就离去,不打扰衙役大哥们办公。”

    说罢,沈舒年转身欲走。没有成功将给砚知的东西送进去,他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弃。高个衙役是个莽撞的,可这矮个的和他却是截然不同。沈舒年觉得,从这矮个身上下手,或许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转身朝外迈了几步,同时心中默默数着数字,果不其然,五声之后那矮胖衙役就出声叫住了他。

    沈舒年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对矮胖衙役的出声挽留觉得费解疑惑。那矮胖衙役见他脸上的迷茫神色,生怕这即将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也怨恨沈舒年的不懂世事。

    他快步走上前去,拉着沈舒年的胳膊就把他往衙门口里拽。沈舒年卸下防备任由他动作,微垂眼眸,额发散落眼前,看起来十分纯良且无辜。

    那矮胖衙役抬眼给那高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高个衙役不明所以,对自己同伴的行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瞧一个两个都是个蠢得,矮胖衙役恨铁不成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四下环顾一圈,见衙门门口人烟稀少,更是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举动。矮胖衙役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沈舒年的胳膊让他靠近自己,一张嘴巴就凑到了沈舒年的耳朵边上。

    为了更加隐蔽些,他伸手在自己的唇前遮挡,小声地跟沈舒年咬耳朵道:“这位公子,我知道你担心你那在衙门里面的人,可是衙门不能送东西进去这是板上钉钉的规定,不能随意更改。”

    “我知道……”

    沈舒年幽幽叹了口气,像是想要就此放弃。那矮胖衙役见他想要直起身子,赶忙一拽他的胳膊,将沈舒年的身子再度拉低了下来:“这位公子你别心急啊,你要是就这样放弃了,衙门里的那位可怎么办啊。”

    “衙役大哥的意思是?”沈舒年恰到好处地开始装傻,他的眉尾轻轻一抬,微微瞪大的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同时又显得有些疑惑。那矮胖衙役见他神情,便知道此事有的商量,更是口若悬河般地开始忽悠了起来。

    “衙门上虽然明文规定了不可以送东西进去,可是咱们这些守门的衙役,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不得你们亲友分离独自受苦。”他顿了一顿,再度言语时话语中便带上了几分柔软的腔调,“只要你拿出点诚意来,送东西这事儿,咱们可是有的商量的。”

    “诚意?”

    “就是……”衙役的大拇指和食指抬了起来,在沈舒年的眼前并拢地搓了一搓,“银子。只要有银子,送东西这点儿小事,可不是手到擒来。”

    沈舒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示意那矮个衙役松开他的肩膀,重新直起身来,下一秒便摸向自己的荷包。那矮个衙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动作,贪婪又奸诈的眼神一步一步地跟着沈舒年的手走。

    沈舒年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矮个衙役的手心。矮个衙役目光先是亮了一瞬,而后眼珠子一转,摆出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来,哀怨地说道:“这位公子,这点银子怕是不够啊。”

    “不知道你的那位亲朋在衙门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和他的处境相比,银子这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吧。”

    沈舒年没想到扬州城的官吏私底下居然都是这样一副嘴脸,他给的一锭银子已不算少,可这矮胖衙役非但不满足,甚至还想要更多,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的正义心应该让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这矮胖衙役的勒索,同时上报更高级别的官员,让他们好好彻查一下扬州官府的贪污腐败。可是他对方砚知的担心忧虑让他暂时顾不得这许多,只想要使尽百宝见上他一面。

    只要见上砚知一面,知道他现在在衙门里的处境,沈舒年这一颗半点不敢放松下来的心才能稍稍安心些。所以他不在意自己正在运行贿赂,他只想要见上方砚知,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为难。

    所以,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又从自己带来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那矮胖衙役的手心上。那矮胖衙役得了两锭银子,顿时喜笑颜开,本就小的绿豆眼更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他伸手想要接过沈舒年的包裹,却被沈舒年错身躲开了。那衙役分外不解,刚想解释自己的意图,就听沈舒年说道:“衙役大哥,我实在担心,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他诚挚地恳求道,话语里满满地关切,同时又给那两个衙役递上了台阶:“我知道两位衙役大哥都是心肠好的人,我只想要进去给我那亲友送点吃的穿的,再仔细嘱咐他一句话。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出来,绝对不耽误大哥们的事儿。”

    那矮胖衙役嘴唇嚅嗫,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舒年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锭银子。他顿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甚至还亲自给沈舒年领路:“没想到这位公子跟你的亲友关切如此密切,当真让人感动。走,这边请。”

    第124章

    那矮个衙役得了好处, 居然还不忘分给身边的高个衙役一锭银子。高瘦衙役还是那一张别人欠了他钱般的臭脸,只在掌心被塞进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子后才稍稍放松了脸色。

    和矮胖衙役的巧舌如簧相比,高个衙役显得分外沉默寡言。即使沈舒年是个有求于他们的大金主, 他也不稀得和沈舒年搭上一句话。因此, 在进入衙门里的这一条石板路上, 都是矮胖的衙役在上下打点。

    进入衙门里面, 矮胖衙役显然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与有荣焉的荣誉感,他的手上下挥舞着, 像是带领游客参观景点的导游般, 带着沈舒年一一见识衙门里的雕梁画栋。

    沈舒年自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也是价值不菲, 装潢粉刷比起衙门来说价值程度和用心程度只多不少。再加上方砚知又莫名其妙地被衙门以莫须有的罪名带走, 因此沈舒年对衙门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好感。

    他的脸上端出一副机械般的笑来,标志的抿嘴微笑,就连嘴角的弧度看久了都像是一模一样的。沈舒年敷衍地应付着身旁衙役的话语,将他口若悬河的吹嘘夸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沈舒年敷衍的态度并没能打消那矮胖衙役介绍的积极性, 好似他只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听众,而听众本人在想些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此他非但没有恼怒沈舒年的漫不经心, 反而讲得更加兴起。

    听着那矮胖衙役倒豆子一般的话家常, 沈舒年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和这话多的衙役相比, 那个高瘦衙役虽然总是摆出一张臭脸,说话毫不留情, 甚至还有些刻薄。可是那沉默寡言的性子倒是对上了沈舒年的心的。

    所幸就算那矮胖衙役再热情, 这一条石板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那两个衙役一前一后领着沈舒年到了一个木门口, 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才对着他说道:“就是这儿了。”

    “小兄弟, 别怪哥哥们不给你留面子,你最多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那矮胖衙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身旁空无一人,这才松口气道,“你也别怪我们,被上面的老爷发现了,咱们可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沈舒年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话语。他将门缝推得更开,撩起自己的衣摆,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进去。

    方砚知早在开门的时候就回过神来,当他没有抬头去望门口是谁,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案边抛着茶杯玩。空茶杯被他抛起又接住,方砚知甚至还能分出几分心神去想,沈舒年这个时候会在干什么呢?

    因此,他对门口来的牛鬼蛇神半点都不在意,无非就是衙门审讯和衙役训话两种结局。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与想象中咄咄逼人的语气不同,来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润,甚至还有几分不可多得的温柔。

    这声音有点耳熟。

    方砚知怔愣片刻,险些没有接住自己抛起来的茶杯。差点儿粉身碎骨的杯子被他安稳地放在了桌案上,暂时摆脱了成为他手中玩物的命运。

    方砚知转身,抬头去望。外面的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只有这间小黑屋里的蜡烛尽职尽责地燃烧着光亮。

    在方砚知抬眸的一瞬间,沈舒年的声音同那橙黄色的烛光一起撞进了他的眼眸里。他眨了眨眼,差点儿被这烛火的亮度闪得落下泪来。

    沈舒年趁方砚知愣神的时间,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他学着方砚知的姿势跪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扶住方砚知的肩膀,一双多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像是想要将这大半天的分别好好补偿回来。

    方砚知眉心中蕴着几分疲惫,可精神头倒好,可见没有受到什么不能忍受的磋磨。身上的衣服染上了几分灰尘,大体上却能说是干净整洁。沈舒年见他眉心微动,一时心上酸楚。

    方砚知惯会察言观色,一见沈舒年轻轻颤动的眼睫和抖动的唇瓣,就知他心底并不平静。沈舒年这人是个正儿八经的端方君子,善解人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见他人落难,自己也会感同身受的难过。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惆怅的同时又充满着欣慰。方砚知将沈舒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许的哑,听起来分外低沉,却在昏暗烛火照亮着的一个小房间内有着莫名动人的磁性:“沈舒年,没什么大事儿,别为我难过。”

    方砚知豁达地拍了拍沈舒年的手心,安慰他道:“不过是一些歪门邪道,只要查清楚了就能放我出去了。你瞧,他们现在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把我关进牢里,只是暂时要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方砚知话说的轻松,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却像极了是在强颜欢笑。可是方砚知就在自己面前,他也不好默默流泪破坏这难得的相处。

    沈舒年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眼角,笑着回他道:“砚知总是乐观,倒叫我们剩下的人担心。”

    方砚知嘿嘿一笑,嘴角扬起几分轻快的笑意来:“先不说我清者自清,邪魔外道自然奈我不得。再说了,咱们家沈大公子家大业大,捞我一个清白小民岂不是易如反掌。”

    听着方砚知对自己的恭维,沈舒年终于暂时将萦绕自己心头的阴霾驱散。他轻轻笑出了声,握住方砚知的手摸在自己的脸侧,缱绻地蹭了一蹭,姿态分外依恋。

    方砚知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某种小动物的毛绒搔过,掌心留下细细密密的痒。还未等他回味这动人心弦的痒意,沈舒年就率先反应了过来,松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带过来的包裹提了上来。

    他将包裹放在案上,利落地解开了绳结,将里头准备好的吃食和衣物一一拿了出来,边拿还边解释道:“桑姑娘也担心你,特意准备好的东西。”

    “砚知,今个晚上怕是得委屈你在这里过夜了。”沈舒年说着说着,不免觉得有些愧疚,自己奔走了几乎一整天,却还是没有高效地将方砚知从衙门里解救出来。

    方砚知倒是毫不在意,他摆了摆手,探头去看桑嫣给自己准备的糕点:“哇,都是我爱吃的。”

    他捻起一块糖点就往自己嘴里扔,嚼了几口便咽了下去,对沈舒年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道:“没想到咱们沈公子倒是对我的口味很清楚嘛,有心了。”

    沈舒年没有接他的话茬,可是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所幸屋内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苟延残喘的蜡烛烛光也不明亮,倒让他这一点羞赧有个很好的容身之地。

    方砚知将给自己准备的东西尽数接了过来,一边瞧着一边由衷地夸赞道:“桑嫣当真能干,要是能自己开店营生,定然是一位精明的老板娘。”

    “铺子里面百废待兴,我这些日子忙不过来,特意请了她来。”沈舒年曲起指节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砚知亲口给她批的假期,没想到却被我毁了。”

    方砚知曲起手肘撑在桌案上,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往前探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沈舒年看。他轻轻唤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沈舒年。”

    沈舒年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嘱咐,刚准备洗耳恭听,就见方砚知脸上那一抹玩味的笑容。

    方砚知没什么正经儿事,又想同人逗弄着说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这样的笑。沈舒年本就是极其玲珑剔透的人,自然是有一副水晶心肝,一见他脸上的笑,就知道方砚知又要发表一些他人间观察时得出来的匪夷所思的结论。

    “我发现你这人什么都好……”果不其然,方砚知惯常开口,他的尾调拖的极长,为他后面所说的话做着铺垫,“可就是太容易愧疚了。”

    他捉住沈舒年搭在桌边的手,用指腹在他的掌心里画圈。方砚知的这个举动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想拉近同沈舒年的距离。

    他叹了口气,随即掀起眼皮,盯着沈舒年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人和人的相处,本来就是人情往来的交易。今个儿你帮我,明个儿我帮你,一来一去,就能够产生羁绊。”

    “人生在世,有些时候难得糊涂,又何必事事都分的那么清楚呢。”

    沈舒年点了点头,轻轻应答道:“是我想左了。”

    方砚知刚欲开口说话,就听见门外守门放风的衙役敲了三声门。他不满地皱了皱眉,抿紧了唇不再言语。只见那衙役开了一条门缝,也不等里面的人同意,就这样自顾自地探头进来。

    见沈舒年还在和方砚知交谈,那矮胖衙役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却又顾念着沈舒年是给了他好处的大金主,便别别扭扭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怕惊扰了其他人,那衙役压低了声音,用气音说道:“小兄弟,快别聊了。”

    “该交代的快快交代,咱们得走了。”他伸出头去看着外面的情况,又将头探进来,“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里面的这位公子,怕是也得受牵连。”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沈舒年也不好再推延磨蹭。他伸手给方砚知整理领口,探身前去,凑到方砚知的耳边。

    沈舒年借着这个遮掩的姿势,同方砚知小声交谈道:“我已经一封家书给了父亲,又同伯父打好了招呼。铺子里面有掌柜照料,大宝小宝有桑嫣料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面有着光芒万丈,郑重其事地对着方砚知说道:“砚知,相信我,最多三天,我一定能还你清白。”

    第125章

    方砚知知道沈舒年为了救他出去四处奔走, 他感激沈舒年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疼。他伸手抚上沈舒年的头发,将他散落的额发别在耳朵,嗓音轻柔地对他说道:“没什么的。”

    “舒年, 我知道你不同凡响, 可衙门之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查清楚的。你莫要着急, 别为了我的事情和你那边闹出不愉快了。”

    沈舒年垂下眼眸, 翘长的眼睫将他眼底的情绪遮了个彻彻底底,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方砚知苦口婆心的话听进去。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候, 方砚知和沈舒年站起身来, 拥抱了片刻, 这才不舍地分离。

    在离开的时候, 沈舒年一步三回头,看着方砚知所处的那间小屋子。方砚知站在屋子里面,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棵折不断的松柏,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

    木门被人慢慢关上,直到再也无法看到方砚知那满含情意的眼神, 沈舒年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跟着面前的衙役离开。

    到了衙门门口,沈舒年留了个心眼儿, 趁没人注意, 悄悄往那矮胖衙役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同时和他小声嘱咐道:“这点子小心意,还望衙役大哥不要嫌弃才是。”

    那矮胖衙役看也没看手心里的银子, 高昂着头笑着逢迎沈舒年。他掂了掂手心的重量, 满意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哪里那里, 公子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哥佩服啊。”

    听到这衙役起的话头, 沈舒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欲言又止道:“衙门里的日子不比在家里,哪哪儿都不方便,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能不能受得住——”

    他的尾调拖的长,给人一种浮想联翩的感觉。看门的衙役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早已经在吃人的衙门里面修炼成为了人精,听沈舒年的上半句话,自然就能知晓他想听的下半句话。

    那矮胖衙役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微微眯着,在脸上肥肉的堆砌下,几乎成为了一条看不见的缝。他对沈舒年作了个揖,而后摸了摸自己身上衙役的专属服饰,同沈舒年保证道:“公子放心。”

    “公子同那人情谊深厚,咱们瞧着也是感动。那位公子在衙门里的这些日子,哥哥我会多多照看一二的。”

    虽然不知这承诺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得了这样的保证,倒是让沈舒年渐渐松了一口气。他同那衙役回礼,如释重负地道:“若是如此,真是谢谢衙役大哥了。”

    二人又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句机锋,在互相恭维的话语里,沈舒年只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如同一个模板中刻出来的嘴角弧度凝固在了脸上,就连扯动嘴角也是费力费心。

    回到铺子里时,大宝小宝已经睡下了。他们明天有私塾里的早课,自然不能在晚上还熬夜等沈舒年回来。沈舒年忽然有些庆幸早课的存在,让他不必花费心思去陪大宝小宝们。

    他实在是太累了,若是还得强撑精神,在大宝小宝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沈舒年觉得,自己怕是会发疯。

    桑嫣心中牵挂方砚知的处境,此时自然是没有睡着。寂静的夜里只要有半点声响,就能被无限放大。她耳朵尖,一听到前院发出的动静,就知道是沈舒年回来了。

    可是其他的人已经睡了,她不能大张旗鼓地闹出声响来,便蹑手蹑脚地披了件衣服,端着一盏油灯,走到前院迎接沈舒年,同时替沈舒年照亮身前的路。

    沈舒年身上劳累,见桑嫣孤身一人执着油灯前来,道了一句谢后便再无言语。二人对方砚知的事情都心知肚明,知道今个夜里怕是个不眠之夜,便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沈舒年吃了几块桑嫣送进来的点心,不知是不是时辰晚了,平日里喜欢的吃食此时吃起来却索然无味。沈舒年味同嚼蜡地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下的点心收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沈舒年坐在桌边,学着方砚知的模样,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桌上敲着节奏,忽然在对影成三的月色中品出几分落寞来。

    他为了方砚知的事情在外面奔走了一整天,在这一天的光景里,沈舒年将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全都拿了出来,还亲自去见了一面方砚知。方砚知精神还好,只是衙门里的日子到底不太好过。

    看着方砚知眼角眉梢的憔悴疲惫,沈舒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抽一抽地在疼,恨不得同他感同身受,体会他现在的处境心情。他们两个人一个在衙门里面,一个在衙门外面,沈舒年想,不知砚知能不能看到这漂亮皎洁的月光。

    他利落地洗漱沐浴,向来在洗浴一事上喜欢精细磨蹭的沈舒年今个儿却是草草地收拾了自己。他实在太累了,只觉得身上心上皆是一片荒芜。

    躺在床上整理思绪的时候,沈舒年盯着床顶的帷幔看,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他到底没有落下泪来,沈舒年抹了一把眼睛,将身上的被子仔细盖好。在沉入梦乡的前一秒中,他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事情总会好的。

    有钱有势的人生活总差不到那里去,在平日的相处中,方砚知只知道沈舒年是个富家大少爷,却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出于自己的考虑,沈舒年也没有告诉方砚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捞出一个被衙门关了的人,单单有钱是不行的,身上还得有些权。钱权两相操作下,再难判定的冤假错案也能高效清白地结案,更何况方砚知本就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

    既然人是清白的,这事情就好办了。方砚知在衙门里面数着日子,想着沈舒年在救自己的这件事上,到底出了多少力,又欠了多少人情。

    方砚知不是傻子,自从沈舒年见了他一面后,第二天他的伙食和待遇就好上了不少。第三天那衙门里的官吏提审他时,虽然看起来撑着一副严肃公正的模样,可微微颤动的手臂和脸上的冷汗,暴露着主人内心的忐忑,这些细节都是骗不了人的。

    方砚知站在堂下,见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两股战战的官吏,疑惑的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想,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顺利地从衙门里面出去了。

    果不其然,第四天的时候,衙门里就将方砚知无罪释放。那官吏像是对自己抓错人了很是愧疚,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方砚知的手,力道大到方砚知都觉得有些痛。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跟方砚知道歉,像是想要获得他的原谅。

    方砚知招架不住那官吏的攻势,只觉得自己要是再待着这个衙门里面怕是会折寿。更何况重见天日后,他心底的思念如同生长的野草,顷刻之间便在他的心上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自己的铺子里面,去给沈舒年一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可回到铺子里时,沈舒年却并没有如同想象中的在铺子里面等着他。方砚知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刚从衙门里脱困出来,沈舒年又糊里糊涂地着了别人的道。他急急忙忙地唤来桑嫣,询问着沈舒年的下落。

    桑嫣只是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对方砚知说着自己见到的事实。她说沈舒年是被一些她不认识的大人物叫走了,那群衣着华丽的大人物里,她只认得出来苏眠的身份。

    听到苏眠的名字,方砚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渐渐放了下来。既然是苏眠一群人,那沈舒年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方砚知在铺子里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将在衙门待着的这几天身上沾染的腌臜灰尘洗了个干净,又换了身整洁柔软的衣服。打理完毕后,他一个人坐在前院铺子,那张最靠近门口的桌子边,想着等沈舒年回来。

    他的心思很简单,只是想要在沈舒年回来的时候,能够第一眼看到自己。

    沈舒年是在日落时分回来的,方砚知眼尖,一下便看到了那个颀长纤瘦却并不羸弱的身影。见到沈舒年,他脸上顿时爬满了欣喜,可下一秒便落了下去,因为沈舒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旁跟着好几个侍卫家丁一样的角色,跟在沈舒年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铺子走来。沈舒年身前一步远有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蓄着漂亮的胡子,微抿着唇,遥遥一看便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感。

    沈舒年一行人朝着自己的铺子走过来,方砚知赶忙起身迎接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看起来跟沈舒年关系匪浅的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的鹰隼般的目光斜斜地朝方砚知扫了过来,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动弹不得。正在他尴尬无措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摆时,沈舒年先出言打破了僵局,将方砚知解救了出来。

    “父亲。”

    方砚知如遭雷击,一时忘了自己该在长辈面前恭敬,怔愣着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出半点和沈舒年相似的地方。沈舒年喊这男人父亲,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是沈舒年的父亲。

    他这样凌冽的气质居然能生出沈舒年这样一个玉面君子,教育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第126章

    沈舒年的父亲斜斜地睨了方砚知一眼, 目光扫射上下,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砚知还没来得对着明晃晃的眼神做出什么反应,就见他将视线收了回去, 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沈舒年一眼。

    沈重没想到自家儿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一年多, 第一次主动跟家里提要求, 就是为了让他千里迢迢地来帮这个素未谋面的狐朋狗友的忙。

    苏眠告诉他, 自己儿子在扬州城落脚时,沈重曾经想过要从京城一路奔袭, 将这个不肖子孙压回祠堂, 让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可苏眠却告诉他, 儿子大了, 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小孩童了。

    听到这话,沈重不免有些感慨。沈舒年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一个玉面小团子,长成了加冠的翩翩君子。可是这成长方向却有失偏颇,竟然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了一年。

    他是真不知道父母有多担心!

    想到这儿, 沈重额头的青筋开始激烈地蹦跶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直接发作沈舒年,为了给儿子留面子, 沈重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方砚知的店铺, 身上阴沉沉的氛围感活像是债主上门讨债。

    店铺里百废待兴, 方砚知又是刚刚回来,自然没有什么顾客上门。方砚知见沈重面色阴沉, 沈舒年面带烦恼, 便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善了, 只得招呼着人关上大门,并屏退左右, 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留下单独的说话空间。

    沈重半点都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站立堂下认错的沈舒年。沈舒年好似比离开时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不知道闯荡世间的这一年多里,他有没有吃苦受罪。

    这个儿子从小就在他和夫人的纵容下娇生惯养,接受着最优质最高等的文化礼仪教育。沈重本以为沈舒年渐渐长成,未来会成为自己的骄傲,成为整个宰相府的骄傲,可是沈舒年离家出走的那天,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思及此处,沈重心底那些对儿子的思念和心疼之情,顿时化成了浓浓的愤怒。他从鼻腔里用力地哼了一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同时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沈舒年道:“沈舒年,你还不认错。”

    话音刚落,沈舒年就撩起了自己的衣摆,利落地跪了下去。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沈舒年那有些闷闷的话语:“儿子知错。”

    看着沈舒年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沈重就知道他那倔性又犯了。此时这样利落的下跪认错不过是安抚自己的缓兵之计,心底儿指不定是在怎么编排自己这个老头子呢。

    沈重轻轻地“呵”了一声,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无比清晰。方砚知怕打扰到他们父子两个叙旧,不仅将人全部遣开,还将院子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活物都抓了个干干净净,生怕惹了沈重霉头。

    这愤怒的气音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让沈舒年大概能猜出自己父亲的心意。沈重心里怕是憋着一团火,正等着个好时机打算烧在自己身上呢。

    沈舒年探出一截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唇瓣,眼底的光彩暗了暗。他的脑袋低得更低了些,垂下来的额发遮住了自己小半个眼睛,同时也遮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舒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跪姿,将自己恭敬认错的态度摆了出来,等候着沈重发落。

    果不其然,再开口时,沈重的声音听起来更显愤怒。他的眼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迫不及待地迸射而出:“沈舒年,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留我和你母亲在京城担忧,可有什么话说。”

    闻言,沈舒年抿了抿唇,给堂上的男人磕了个头,缓缓说道:“父亲,我无话可说。当初儿子离家,确实存了一份叛逆心思。可这一路上,却也见到了不少京城里无法看见的风土人情。”

    看着堂下那个倔强的身影,沈重只觉得自己心中邪火更盛,恨不得拿起一旁的茶杯砸过去,好好给沈舒年一个教训看。可是见沈舒年单薄的脊背,又不免想着他一路上吃过的苦,心底又悄悄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父母在,不远游,游则必方。”

    听到沈重那一贯严厉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柔软,沈舒年眼底的眸光闪了一闪。他眨了眨眼,将眸中情绪尽数敛去,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沈重的后半句话。

    “沈舒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和你母亲也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他像是有些失望,盯着堂下的沈舒年道,“难道你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舒年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用力极深,指甲戳进掌心,带来些许疼痛,却换回头脑几分清明。他抿了抿唇,开口道:“父亲,离家游历一事,儿子无话可说,旦凭父亲责罚。”

    说罢,他便又朝沈重磕了个头。这回他没有直起身来,而是保持着磕头的动作,俯趴在地上。

    望着那颀长纤细又在微微颤抖的脊背,想着一年多不曾相见的思念之情。饶是沈重心里有再大的滔天怒火,此时也浇了个彻彻底底。更何况他本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家儿子又是许久未见。

    沈舒年的倔劲犯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固执。看着儿子在堂下给自己磕头跪拜的声音,沈重心底愤怒的火苗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几缕惆怅的青烟。

    他叹了口气,从座椅上走了下来,走到沈舒年的身边。沈重微微弯腰,将沈舒年从地上扶起来,将他引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自己则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他的身边。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沈舒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是四目相对时,沈重还是看到了他微微闪烁着的眼眸,和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泪花。

    老友苏眠的话又响在了自己耳边,或许他说得对,沈舒年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孩子了。他在他和夫人的养育下长成了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夫人干涉不了他的决定,也无法插手他的人生。

    年轻人的路还是得年轻人来走,自己过早地给沈舒年安排好了一条自以为的康庄大道,却未曾考虑过这个心思细腻的儿子,是否真的希望按照自己的路去走。

    他又叹了口气,打算将这件事情彻底说开,从此父子之间再无隔阂:“舒年,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和你母亲帮你做的决定,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们也反省了许久。”

    听到父亲隐晦地对自己认错,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他瞪大了眼睛,眸中尽是不可思议。望着那澄澈的眼眸,沈重只觉得自己心里软成了一塌糊涂,就连话语都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你们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你们年轻人来走,我和你母亲已经老了,未来的生活,还得你自己一个人思量着过。”

    听着向来严肃冷面的父亲说出的这番肺腑之言,话语中的柔情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成功让他悄悄红了眼眶。他刚想从座椅上起身给父亲行个大礼,就被父亲摆了摆手制止了。

    沈重毫不在意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嫌弃地说道:“给我好生坐着吧,动辄站起来跪下,你不嫌麻烦我看着都累。”

    话虽如此,可是沈重唇边扬起的柔和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这位向来严厉的父亲,在许久未见的儿子面前,平日里那让人退避三舍的气质消失无踪,只剩下父爱无言的拳拳父心。

    沈舒年见父亲高兴,便知道自己不告而别离开出走这一茬算是翻篇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自己的父亲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舒年,你还没好好给我说说你这一路上的神奇见闻呢。”

    沈舒年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他父亲不可能只是想听他这一路上游历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沈重作为父亲了解儿子,而沈舒年作为儿子,自然也能猜得到父亲的心思。

    沈重绝不是喜欢听自己闲聊风景的性子,他的这句发问,十有八九是将心思放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沈舒年轻轻一笑,刚开口唤了一句父亲,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将沈重的注意力从方砚知身上移开。可知子莫若父,一听沈舒年那期期艾艾的声音,沈重就知道他正在想办法糊弄自己呢。

    父子两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谁都不想被糊弄。沈重也不想千里迢迢来接儿子回家的路上还得跟这个小狐狸打机锋,便打算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话头。

    他剑眉一挑,眉尾斜飞入鬓,无端生出几分凌厉来,可是唇角却还是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舒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

    他话音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沈舒年的身上,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沈重端起方砚知给他们准备的茶水,喝了一口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屋外头那个小子,你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吗?”

    “父亲……”

    沈舒年话音刚落,却被沈重不留情面地打算了。沈重放下茶盏,目光看向沈舒年,又像是透过了沈舒年去看外面不明所以的方砚知:“舒年,我不知道你游历的这一路上到底有什么经历,又遇到过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我儿子。”

    “舒年,你请求你王叔给家里寄信,又去找你苏伯伯替那小子作保。他和你什么关系,竟让你不辞辛劳地为他奔走?”

    第127章

    “父亲。”沈舒年低低唤了一声, 面色踌躇。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沈重脸上的神色,暗自揣摩他的心意,同时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他说实话。

    我朝虽然不避讳男风之好, 交好的男子之间亦可结契成婚。可沈舒年了解自家的父亲, 从小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人, 决计是不会接受自己与砚知之间的情感的。

    虽然苏眠曾经偷偷告诉过他说, 沈重这个人外冷内热,面上看起来不好相处不苟言笑,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就算再严厉, 却也是打心底里地对自己好的。

    沈舒年对苏眠的话半信半疑,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外姓伯父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潇洒谪仙一般游玩人间,可是在人心的揣度上,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

    他和沈重年少相识, 又一同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光阴。沈重心里想什么,苏眠只要轻轻瞧上一眼,就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因此, 苏眠的话, 绝不是不可信的。

    那日苏眠殷切叮嘱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响在了沈舒年的耳边, 他咽了口口水,撩起自己的衣摆, 不管不顾地跪在了沈重身前。

    沈重吓了一跳, 不知道自家这个叛逆的不孝子又要发什么疯。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想要伸手去抚沈舒年,却没想到被他横在身前的手挡住了动作。

    面前跪立的儿子面容坚毅, 他紧抿着唇,眼神是不容抗拒的坚持。沈重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鬓边的白发又要多上几根。

    他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沈舒年。沈重面上神情复杂,直觉沈舒年接下来说的话会让自己不太舒坦,因此他充分地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父亲,请恕儿子不孝。”说吧,沈舒年给沈重磕了个头,这才将自己的话语接了下去,“儿子和砚知,是半路结识,一路同行。砚知他为人仗义厚道,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儿子自然要想方设法救他脱困。”

    话说到这里,确实是没什么毛病。沈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却没想到沈舒年居然还有后半句话。

    “儿子曾经命悬一线,是砚知施以援手,不离不弃。儿子和砚知朝夕相处,早已日久生情,两情相悦。”

    说罢,他没有等沈重反应,便将自己的身子深深低了下去。沈舒年的额头扣在地上,粗糙的沙砾磨着皮肤,给他带来一点浅薄的痛感。

    沈重没有说话,可是在这个寂静的会客厅里,沈舒年能够将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尽收入耳中。听着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粗重呼吸,沈舒年原本惴惴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时也渐渐凉了下来。

    沈重真正生气的模样是阴沉且压抑的,如果说方才对他离家出走的指责只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担忧,而现在的情况,便是他已经真正的愤怒了起来。

    沈重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不敢抬头看他的沈舒年。他瞪得目眦欲裂,同时又抱有一丝希冀地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若不是自己得了耳疾,怎么可能听到沈舒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的手紧紧握着桌角,尖锐的桌角戳入他的手心,印出一个凹陷的痕迹来。手中的刺痛唤回了沈重的理智,他缓缓松开手来,已经因为挤压而变得毫无血色的手心再度回血,甚至比之前还要红润几分。

    沈重知道,现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虽然在沈舒年朋友的铺子里,可到底不比在自家方便。要不是顾念着沈舒年在外面的面子,他是真的想拿出藤条来好好抽一顿这个整日里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儿子。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沈重用尽了平生涵养,让自己的话语尽可能地显得善解人意,可是开口时有些呛人的语气,依旧表露着主人此时内心的不满。

    “舒年,我看你这几天奔波忙碌,确实是有些糊涂了。”沈重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轻松,靠在椅背上,盯着面前跪着的儿子,“地上凉,还不快从地上起来。”

    他已经屈尊降贵地给沈舒年递了台阶,若他是个明事理的,便会自然而然地从这个台阶上下来,不让父子两个同时被这焦灼的情境架在火上烤。沈重知道,自家儿子从小八面玲珑,最会审时度势。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沈舒年并没有如同预想地一般从地上站起身来,而是一动不动地跪在自己的身前,甚至都不敢抬头望向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重心头的失望也聚沙成塔。他没想到自家儿子为了个相识不久的人就敢这样当面忤逆自己。如若这个人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也就罢了,年轻人情窦初开,总有些奋不顾身的热血。

    可这他妈的居然是个男人!

    沈重心底难得爆了句脏话,他心头的失望量变引起了质变,从失望转换成为了愤怒,眼底迸射出的怒火恨不得将沈舒年这个不顾孝悌的不孝子给烧死。

    既然沈舒年乐意跪,沈重便也不做这无谓的好人。他的脊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虽然看起来是个放松的姿势,僵直的身子和紧绷着的下颌却与他此时的姿态截然相反。

    沈重的话语冷了下来,心底却还是抱着几分微弱的希望,希望沈舒年迷途知返,不要和他的老父亲作对:“舒年,我再问你一次,你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他不等沈舒年开口,就又给自己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要抓住那一丁点儿薄弱的可能性:“舒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你可别走错了路。”

    “父亲。”

    沈重现在听到沈舒年喊自己父亲就害怕,他嘴上毕恭毕敬地喊着自己父亲,身体力行做的都是能把他这个父亲活活气死的糟心事。沈重听着这声“父亲”,同时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等待着他给自己另外一个答案。

    这一回沈重依旧失望了,他高高吊起的心被沈舒年情真意切的话语摔了个粉身碎骨,让他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都有一种坠亡的窒息感。沈重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几乎看不清楚身前沈舒年的样子。

    沈舒年终于刚抬头直视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是沈重满意的:“我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可是父亲,我与砚知,早已是情深几许。”

    这个不孝子!

    沈重心底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像是火山爆发般浓烈的愤怒冲昏了他的理智。他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想要用言语让沈舒年清醒清醒:“沈舒年,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你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你们怎么可以!”

    他的手抓住茶杯,差点儿就想把杯子往沈舒年身上砸,可到底残存的理智让他收回了手上动作。即使如此,沈重依旧被沈舒年气得双手发抖,几乎端不稳茶盏。

    “父亲息怒。”沈舒年再度俯下身去,这回他没有再直起身来,而是以这样一个扣头的姿势回话,“我自然知晓我与砚知皆是男子,可情之一字,本就无关男女老少。”

    沈重看着沈舒年因为俯趴而暴露出的脊背,他本就身姿颀长纤瘦,这几天为了那人的事情四处奔走,怕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秋老虎依旧炎热,沈舒年的衣裳轻薄,贴在他的身上,脆弱的脊背显现出来,几乎是一览无遗。

    望着儿子削瘦的身形,沈重心底的滔天怒火再度平息了下来。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方才的怒吼过后,就连嗓子都隐隐约约有了哑意。原来不知不觉间,不仅是沈舒年已经长成,自己居然也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到底是岁月不待人。

    “舒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老了,无法理解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沈重尝试和沈舒年换位思考,揣摩他的内心想法。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赵家的女儿,李家的姑娘,个个都是知书识礼的好姑娘,不仅门当户对,她们的父亲也和我有些交情,若是成了好事,便是你未来的助力。”

    沈重越说越气,发现自己实在是理解不了沈舒年的想法。为什么自己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儿子不去喜欢娇娇软软贤惠温婉的姑娘家,非要去喜欢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

    他心中疑惑,此时便也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对沈舒年问出了口:“你怎么就不喜欢姑娘家,非得去喜欢个男人呢?”

    沈舒年愣了一下,似是觉察出了父亲话中软意。他直起身来,看着面前的父亲,又想起来在外面等待,对里面父子两个谈话一无所知的方砚知,忽然嘴角弯起一抹释然的笑来。

    “父亲可曾读过《牡丹亭》?”还没等沈重开口回答,沈舒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儿子自小饱读四书五经,可是话本子画册子也没拉下。《牡丹亭》里我最喜欢一句,或许能为父亲答疑解惑。”

    沈重不屑于戏曲歌本,觉得淫词艳曲登不上大雅之堂,因此对着《牡丹亭》也只是听闻大名却不解其意。他看着沈舒年深深地呼了口气,既像是释然,又像是怀念。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话音刚落,沈舒年便对沈重笑了一笑,“父亲,我与砚知,便是情不知所起。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感时,便已经是一往而深了。”

    第128章

    “你对他的, 呵。”沈重冷笑一声,听完沈舒年一番剖白,愈发不知道方砚知给自己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竟让他如此为之神魂颠倒。

    自己作为沈舒年的父亲, 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儿子的叛逆心思, 任由他离开在外游历一年已是大错, 现如今,是绝对不能让他陷入姻缘关系这条浑水里的。

    虽然我朝已有男风, 但是这世间毕竟阴阳调和才是正道。那些契兄弟结契时说的山盟海誓在柴米油盐的磋磨下不过是昨日黄花, 若是其中有一人后悔了男子之间的结合, 那么剩下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沈舒年未来有被男人欺骗背叛的可能性, 沈重只觉得自己的牙根都痒痒。他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看着面前倔强跪着的沈舒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对他情根深种,又怎知他的想法?”

    “男人嘴上的甜言蜜语最不可信,若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财权人脉, 对你并无此心,你又该如何是好?”

    沈重越说越觉得愤慨,他实在是想不通, 自己这个平日里脑子清醒的儿子, 怎么会成为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见沈舒年眼神闪烁, 沈重心里一喜,觉得有戏, 便趁热打铁道:“儿子, 我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 听为父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舒年打断了。沈舒年从来没有这样不礼貌过, 他话语激烈,神情恳切,用一种近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父亲,砚知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沈重的尾音骤然拔高,恨不得亲自上手将沈舒年的脑子摇晃清醒,“舒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若是为了你的钱财权势刻意接近,处处逢迎你的喜好,给了你欢喜的错觉,又当如何?”

    “舒年,你扪心自问。他不过一介布衣,如何能得到这么大个店铺地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扬州城里置办的地产,便是这一栋吧。”

    沈重眼中精光一闪,如同猎手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不肯给沈舒年半点视线游离的机会。他苦口婆心地劝诫沈舒年,甚至不惮以最低劣的想法揣测方砚知,就是为了给沈舒年当头棒喝,让他认清楚人世险恶。

    “这一路上如果不是你明里暗里地帮了那小子许多,不管是钱财还是名誉,都不曾吝啬。今日他身陷囹圄,你不惜找你王叔,找你苏伯伯,找我,都想要救他出来。如此种种,你早已是仁至义尽。”

    沈重语言犀利地帮沈舒年分析利害关系,就是希望沈舒年能够回头是岸,早日从这一段不成熟的感情里脱身出来:“儿子,你之前没有感情经历,误以为友情恩情便是爱情。这是我和你母亲的不是,没有早早教导与你,竟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父亲。”沈舒年抬头望他,眼神坚定,“我与砚知朝夕相处。当初儿子坠落山崖命悬一线,便是砚知不顾自身贫寒施以援手,儿子才能够在今日再见到父亲。”

    “儿子已经加冠成人,并不是垂髫小儿。儿子分得清什么是救命恩情,什么又是想要耳鬓厮磨的爱情。我与砚知,并不在意钱权之类的身外之物,所求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沈重只觉得自己的头晕症更严重了,他从沈舒年的嘴里听到了什么?他竟然想要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当真是不可思议。

    “更何况,如若砚知真是贪财好色之辈,那他当日便不会将儿子带入家中悉心照料。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儿子和他相处过的这些时日,真真是做不得假的。”

    沈重跟方砚知相处不多,要不是沈舒年家书一封,他又恰好在邻省巡视,不然还不知道这人要在衙门里面待上几天。

    遥遥几眼望去,沈重只觉得这人除了一张脸俊秀好看外别无是处,甚至作为经商之人,竟然还能被同行构陷,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实在是想不通,在沈舒年离家游历的这一年里,方砚知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自己这个儿子如此死心塌地,对其不离不弃。

    沈重烦躁地按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以此缓解头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舒年并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他是真的实实在在地想要和方砚知在一起,谁也无法阻挠他的决定。

    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沈重以前十分以自己的儿子为傲,只觉得沈舒年能够光耀门楣,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同儿子渐行渐远,到了一个无法和解的地步。

    他认命般地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既恼怒于沈舒年的不懂变通,又心疼他在外漂泊的艰难困苦。沈重知道,自己和沈舒年的性子极像,父子两个都是倔驴一只,若是没有人率先软下态度,怕是能吵上一天一夜不停歇。

    作为父亲,他自然是要包容儿子偶然的任性失态,所以沈重先软下自己的语气,尝试和沈舒年交流道:“舒年,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同那小子两心相知了吗?你确定没有被其诓骗欺瞒?”

    沈舒年虽然饱读四书五经,可是书本上的知识到底不能作为在人世间行走时的为人处世之道。沈舒年太过心善,不懂人世险恶,若是来个技法高超的有心人,或许就能把他骗了个晕头转向。

    沈重太过担心儿子未来的安危,可现在的沈舒年明显听不进去他那些父爱如山的大道理。沈重打算施行缓兵之计,先稳住沈舒年的情绪,在慢慢考察方砚知的人品本事。

    若真是个有勇有谋又肯对自家儿子好的良人,沈重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够转变思想,成全这一对佳偶。

    “父亲,砚知人品贵重。”沈舒年先是向沈重作保了方砚知的人品,而后才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说到这里,沈舒年的眉眼间都柔和了下来,眼底的浓浓情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让沈重想忽视都难:“我与砚知,永结同心。”

    沈重只觉得一股浓浓的疲惫袭卷全身,让他差点儿直不起腰来。他从座椅上起身,将沈舒年从地上扶起来,并亲自掸了掸他膝盖上的灰尘:“起来吧,地上凉,担心别跪坏了身子。”

    他没有对沈舒年的满腔爱意和坚定不移做出任何的反应,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个牵着自己衣角,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竟然也有长大成人,在自己面前为了心上爱人据理力争的一天。

    “罢了,罢了。”沈重一连说了两遍,随后释怀地笑了起来。他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都随着笑容舒展开来,让他一向严肃的面部表情,产生了些许柔和的错觉:“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是管不了了。”

    “舒年,你长大了,父亲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让你按照我安排的路走了。”沈重欣慰地拍了拍沈舒年的肩膀,微微仰头看他。那个吵吵嚷嚷着要长高的小孩子,如今也长得比自己高了。

    “舒年,我希望你功成名就,希望你能够光宗耀祖。”沈重深深地呼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开心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喜欢男人便喜欢男人吧,只要你喜欢,他又肯真心的对你好。”沈重又拍了拍沈舒年的肩膀,这回他的力道重了一些,“父亲老了,也有些迂腐。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说了赌气的话,你别怪我。”

    话说到这儿,沈重先悄悄红了眼眶。可是他一向在沈舒年面前都是冷面父亲的形象,即使在如此掏心掏肺的情境下,也不愿在儿子面前出丑。

    他故作豁达地一摆手,示意沈舒年滚出去,不要在自己面前碍眼。沈重负手而立,瞪着沈舒年,佯装嗔怒地道:“话虽如此,我这关你算是过了,可是你母亲那里,可得好好思量思量。”

    “父亲……”

    沈舒年声音哽咽,几度想要落下泪来。可沈重向来不喜欢眼泪珠子这样金贵的东西,同时也不希望看到沈舒年在自己面前哭。在沈舒年的金豆豆落下来前,沈重赶忙呵斥道:“不准哭。”

    “都多大个人了,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沈重推了一把沈舒年的脊背,将人往门口的方向推去,催促他道,“你这些日子都跟在那小子身边,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个何方神圣,让你为了他奋不顾身。”

    沈舒年的脸还没来得及红,就听沈重说道:“虽然你说你喜欢他,可我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好的。舒年,你不让我见见他?”

    沈舒年踌躇片刻,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父亲的这个要求。向来不苟言笑墨守成规的父亲居然能接受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行为,沈舒年已经感到诧异又惊喜。

    可是方砚知对父亲一星半点儿都不了解,若是他与父亲闹出了不愉快,沈舒年夹在中间,难免两头都落不到好。

    瞧出了沈舒年面色纠结,沈重看得好笑。明明自己还没对那小子怎么样呢,沈舒年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就已经开始偏心了。

    他半是生气半是调侃地催促沈舒年道:“怎么?那小子在你那儿面子这么大,连我都见不得了?”还没等沈舒年面上惶恐,他又放柔了自己的语气,宽慰道:“舒年,让我见见他吧。”

    “只有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会安心啊。”

    第129章

    父亲已经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沈舒年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重虽然平日里颇为严肃,可对自己,却是真心疼爱。

    他点了点头, 对父亲告别, 便去前堂寻方砚知了。

    方砚知坐在前台看着账本, 这些日子他在衙门里, 铺子里的营生难免受到牵连。他需要查清缘由重整旗鼓,不然这一大家子, 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沈舒年的父亲来了, 方砚知难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沈舒年的父母是否会喜欢自己, 他们又是否会接受自己这个向来优秀拔尖的儿子, 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方砚知心里越想越慌,只觉得心中塞了一团乱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面前账本上一个个印刷的铅字都像是活过来了,在他眼底蹦个不停,让方砚知眼花缭乱, 半点都没有记在脑子里去。

    这账本是看不下去了,方砚知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簿子的时候, 正好见到沈舒年从会客厅出来。

    方砚知赶忙迎了上去, 双手攀在沈舒年的身上摸来摸去, 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同时嘘寒问暖地关切道:“怎么样?你父亲没有因为我的事情为难你吧。”

    沈舒年按住方砚知在自己身上摸索的手, 他将方砚知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 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安抚地说道:“砚知,我没事儿。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儿子, 他不会对我真的发作的。”

    方砚知松了口气,刚想再说话,却听沈舒年皱着眉头,颇为忧心道:“不过砚知,我跟父亲说了我们两个的事儿,他现在……”

    沈舒年拖着尾音,面色看起来分外纠结。方砚知不解其意,等着他的后半段。就见沈舒年下定决心,将事情全盘托出:“他现在想要见你。”

    方砚知愣了一愣,没想到沈舒年纠结半天面带愁容的事情居然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回过神来,朗声大笑:“沈舒年,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了。”

    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对“可爱”这个形容词发表什么看法,一双眼睛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笑了一会儿后便收敛了笑容,外放的肆意敛入体内,沉稳的气质涌现出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懂事又稳重。

    他抚摸着沈舒年锦缎般柔顺的头发,眼底里尽是对爱人的心疼:“舒年,你我心意相知,本就融为一体。你父亲只不过是担心你所托非人,考察我罢了。”

    方砚知轻轻将沈舒年揽入怀中,只觉得沈舒年在这几天为自己奔走忙碌的过程中瘦了许多。摸着他单薄的脊骨,方砚知心疼的无以复加,就连话语都能柔得滴出水来:“舒年,别担心。伯父那里,我会处理好的,绝对不给你丢脸。”

    说罢,他松开沈舒年,捏了捏他的手心后,便朝着自己安排的会客厅去。而会客厅里,沈重正全副武装地等他。

    大门推开,方砚知缓缓走了进来。他对着沈重作揖行礼,尊敬地喊了一声伯父。

    沈重不乐意见到方砚知这样虚头巴脑的路子,他特意喊方砚知前来,不是为了看他如何对自己孝顺恭敬的。他不希望在互相寒暄恭维里浪费时间,在邀请方砚知坐下来后,第一个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我听沈舒年说,你叫方砚知。”

    方砚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待着沈重对自己发问。

    沈重上下打量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道:“舒年说他喜欢你,可我总疑心他是情窦初开失了分寸,分不清爱情和恩情。对此,你怎么看?”

    方砚知微微一笑,话语凌厉却不失敬重:“伯父,舒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伯父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他不再是懵懂稚子,而是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他能够知晓自己的情感,并做出正确的选择。”

    沈重不轻不重地被方砚知噎了一下,一时有些恼怒。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沈重发现,这人四两拨千斤地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还同时维护了自己和舒年的面子,倒是个懂得礼数的。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接着问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舒年是我和他母亲从小悉心教养长大,我们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他未来必定能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沈重骄傲的话语刚落,忽然一转话头,直击方砚知道:“可是抛去这些,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若他没有钱权声誉,没有人脉资源,你又是否能对他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犀利,方砚知愣了一下,忽而轻轻笑了起来。沈重见他怔愣,以为他是有所迟疑,不屑地闷哼还未出口,就听方砚知声音清悦地缓缓说道:“不知舒年有没有同伯父说过我们的初见。”

    说到当日往事,方砚知的眸中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了怀念之情。松山的那一日相遇,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他遇到了沈舒年。

    他微微垂下眸子,遮掩住自己眸中情谊,对沈重说道:“当日他跌落山崖昏倒路旁,我亦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若我真是奸诈之人,便不会救他回家悉心照料。若我真是贪财之人,便不会带他一路同行,而是任由他在深林中自生自灭。”

    说罢,方砚知羞赧地低下了头:“既然当日我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放弃他,如今我们一同走过了这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走到了如今,我也不会放弃他。”

    “伯父,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觉得两个男子的交合天理难容。”方砚知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沈重,眸中坚定万分,“可是我与舒年,却是真心相爱。我同他相识相知相许,皇天后土皆可作为我的见证。”

    “好。”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坚定的话语,沈重内心宽慰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方砚知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可几番简单的交谈下来,确实让他对方砚知有了不少改观。

    如果爱一个人的表现是可以通过日常观察伪装出来,那么爱一个人的眼神却是无法作假的。在和沈重交谈的过程中,每每提到沈舒年的名字,方砚知的眼神便会亮一下,好似眸中落了星辰点点。

    沈重太过熟悉这样的眼神了,想当初他和沈夫人两情相悦,彼此望着对方红了脸颊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的眼神,同方砚知的眼神别无二致。

    看来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巧言令色诓骗沈舒年,利用他的善良欺骗沈舒年的感情的人。他和沈舒年,好似真的是相知相许,两情相悦的一对。

    既然如此,沈重觉得,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了。方砚知既是真心爱护沈舒年,便不会舍得让他伤心难过。沈舒年在自己面前如此维护方砚知,也是情根深种的表现。

    他已经老了,无法事事周到地为沈舒年做出安排。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他们年轻人来走。

    想通了这层关窍,再面对方砚知时,沈重眼中的严肃也悄然地变得柔和了些许。他微微前倾着身子,拉近自己和方砚知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看,同时也问出了他此次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小子,沈舒年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爱过什么人。”沈重幽幽叹了口气,半是骄傲半是遗憾地说道,“他自小饱读诗书,在情感方面难免有些迟钝。可是我知道我的儿子,只要他认定了一个人,即使前路有万千阻碍,他也不会放手。”

    方砚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沈重聊起沈舒年。这一刻,他不是皇宫朝堂上举重若轻的宰相大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无限的包容和疼爱。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沈重在朝堂上叱咤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如同乡间平凡父亲,为自己儿子的将来做足了打算。

    “舒年这个人,心软又重情。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能够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像我和他母亲一样,相处了几十年依旧相敬如宾。”沈重顿了话语,看着方砚知脸上神色,缓缓说道,“这个世界上最难说的便是永远,我也不要你那些虚的承诺。”

    “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跟我保证,在你们感情破裂之前,永远不要辜负沈舒年对你的一番真情。”

    沈重看着方砚知,眼中隐隐约约有泪花闪烁。听着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对自己的请求,方砚知心中既羡慕又慨叹。虽然沈重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是对沈舒年的疼爱,却是实打实的。

    看着沈重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方砚知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穿越而来找不到半点回去的方法,不知爸爸妈妈是否也会日夜难安,对着自己的照片伤心欲绝。

    思及此处,方砚知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沈重见他在自己面前潸然泪下,骇了一跳,生怕是自己太过严肃吓到了面前这个孩子,于是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别哭啊,我也没责怪你啊,怎么还哭了。”

    方砚知知道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可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颊。他低下头来轻轻抽噎了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情,对沈重歉然笑道:“看着伯父对沈舒年的关心,让我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一时无法自持。还望伯父见谅。”

    听完方砚知对自己的解释,沈重心中五味杂陈。他在来的路上听沈舒年偶然提起过一嘴方砚知的家庭情况,只知道这个孩子无父无母独身一人,没想到心底还是对父母有着这样浓浓的眷恋。

    “伯父,我向你保证。”想起来沈重那个问题,方砚知收敛了自己翻涌的心绪,坚定地为了自己的感情拼搏,“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会永远敬他,爱他,不让他受伤。”

    第130章

    沈重在方砚知的铺子里面落脚了几天, 休整完毕后,就要带着沈舒年回家。沈舒年离家一年有余,按道理也应该回去看看, 在父母面前尽孝。

    方砚知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和沈舒年是已经确认了恋人关系, 又不是非得将人绑在自己身边半步不离。只要对方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一时片刻的分离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

    相比于方砚知的豁达,沈舒年倒显得要纠结许多。他知道自己应该跟随父亲回去, 可同样的, 他也不舍得方砚知一个人在扬州城内拼搏。

    趁方砚知空暇的时候, 沈舒年偷偷凑近他的身边, 问出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他盯着方砚知的眼睛,想要读懂他眼中的情绪:“砚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京城去。”

    方砚知略略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沈舒年会这样说。可是转念一想, 京城和扬州相隔千里,这一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聚。

    见方砚知没有说话, 沈舒年看起来更加慌张。他拽住了方砚知的袖子, 将他拉向自己, 语气急切地再次问道:“砚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方砚知见他眸中慌张无措, 便知道沈舒年心底十分没有安全感。信息资讯匮乏的古代不比现代方便, 有了网络便能够互相通讯。古代的车马书信都慢, 若是二人天各一方,彼此相见倒真的是遥遥无期。

    他轻轻叹了口气, 握住沈舒年的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心,想要给沈舒年一定安心的能力。方砚知笑着凑近沈舒年,向来多情的眸子里盛满了浓浓情意:“舒年,别担心我。”

    “你离家太久,伯父伯母必定是思念你的。你可以跟着伯父回去,我却不能就这样随你一走了之。”方砚知看着沈舒年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见他产生了些许惶恐,便同他开玩笑地缓解气氛。

    “我这里还有这么大的一个铺子,还有一大家子伙计需要我养活。我总得将他们安排好了,才好无事一身轻地上京去找你。”方砚知嘴角勾出了一抹狡黠的弧度,在清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活泼又灵动。

    方砚知的声音清润,又因为凑近沈舒年而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他的嗓音有些哑,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到时候我就是身无分文了,沈大公子,你可得养我啊。”

    说罢,他不待沈舒年反应,便一把将人拢在自己的怀里。方砚知将自己的下巴垫在沈舒年的颈窝处,鼻间尽是沈舒年衣服上清淡好闻的熏香味,让他的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轻抚沈舒年的长发,柔顺黑润的发丝落在他的掌心和指缝处。方砚知勾起手指,取了一缕发丝把玩:“舒年,我知道你或许会因为这次的别离而没有安全感。可是我希望你记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真的最喜欢你。”

    方砚知捞起沈舒年的发丝,放在唇边亲吻,而后用力地抱住了沈舒年。他手上力道极大,像是想要将沈舒年揉入自己的骨血里。箍住沈舒年身体的双臂如同铁壁铜墙,让沈舒年几乎动弹不得。

    可是沈舒年却毫不在意,他甚至十分满足于和方砚知亲密无间的时刻。门外响起沈重对他的呼唤声,理智告诉他应该挣脱方砚知的怀抱,去到自己的父亲面前询问他有什么安排。可是情感却让他未有丝毫动作,只希望就这样直到地久天长。

    还是方砚知率先反应过来,他恢复了理智,松开了对沈舒年的禁锢。见沈舒年发丝凌乱,想到方才自己的种种行为,方砚知耳尖悄悄地红了。

    他清咳一声清清嗓子,帮沈舒年整理头发:“去吧,伯父叫你了。”

    沈舒年微微低下脑袋,任由方砚知动作。待到感受到方砚知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才抬起头来,对方砚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去寻沈重。

    他的手将将要触碰木门,却听方砚知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沈舒年不明所以地回头去看,只见那个向来明媚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从窗户里洒落的一片阳光下,就这样对着自己温柔的笑着。

    两人之间距离不近不远,方砚知也没有刻意加大自己的声音。他用一种近乎是平静的语气,对沈舒年温柔地说道:“舒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去寻你。”

    方砚知挺拔如松的背影几乎融在了着温暖阳光里,青年人的嗓音散在风里,飘向沈舒年的身边:“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喜欢你。”

    ——

    沈舒年和沈重是在第五天出发离开的。即使方砚知事先已经对大宝小宝说清楚了沈舒年离开的原因,可是真正到了离开的那天,大宝小宝还是憋不住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他们哀嚎一声,一齐冲向沈舒年的身边,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腰,鬼哭狼嚎地留着眼泪:“沈哥哥,我们不舍得你走。”

    这两个小鬼虽然平日里跟方砚知亲近多些,可是对着沈舒年,也真正是有孺慕之情。沈舒年博学多才又温柔,虽然在课业上颇为严厉,可到底也算是大宝小宝的救命恩人,将他们带出了泥沼。

    两个渐渐长成的少年早已经不是之前那般稚嫩的模样,虽然还是忍不住眼泪,却已经能控制着不让自己的鼻涕眼泪弄脏沈舒年的衣服。他们的手环抱住沈舒年的腰,脸却像是离开八百里地远般别在一旁。

    沈舒年哭笑不得地揉弄着大宝小宝的头发,好声好气地哄着他们,这才让两个小哭包止住了眼泪。他俯下身子,一手一个将大宝小宝揽入自己的怀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温柔地轻声安抚。

    “好了,别哭了。”沈舒年轻轻笑着,只觉得自己心中分外熨帖。他用一种调侃的语气缓和离别的伤感氛围:“你们已经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未来可得好好帮你们的方大哥和桑姐姐,不要惹祸让他们伤心。”

    大宝小宝哭得难过,见沈舒年跟自己搭话,便一齐抬头望他。小宝年纪小上几岁,又嚎叫着哭了半天,一双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彤彤的。在抬头的时候打了个哭嗝,鼻尖还冒出了个小鼻涕泡。

    沈舒年看着他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其他人自然也是将小宝这般的憨态尽收眼底,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本略显伤感的离别氛围被这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打断,浓郁的忧伤散了开来,只剩下别离的祝福。

    桑嫣率先走上前去,她将自己手工织就的荷包递给了沈舒年,话语有些羞涩的说道:“沈公子,你和方大哥帮了我这么多,我却没能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几天我加班加点地绣了个荷包,想要在今天亲自送给你。”

    “我翻阅医术,找寻了几种能够安神助眠的草药,将其晒干了放在了荷包里。”桑嫣微微垂下眸子,压住自己嗓音里点点泪意,“希望沈公子未来的每一天,都不要有忧心烦恼之事。”

    沈舒年受宠若惊地接过荷包。这几天他每每都在深夜见桑嫣房屋依旧有微弱烛光,本来还跟方砚知好奇过,却没想到这个瘦弱又坚韧的姑娘是在挑灯给自己绣荷包,当做赠别的礼物。

    他将桑嫣亲手绣制的荷包别在腰间,对桑嫣作了个揖:“桑姑娘有心了。有你们这份心意在,比什么金银财宝都珍贵。”

    方砚知一直站立一旁,没有说话。他没有挤到沈舒年的身前,而是选择站在一个小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因此,他的安静淡然,在送别沈舒年的人群里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着沈舒年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地对前来送行的人寒暄交谈,只觉得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即使当初沈舒年没有遇到自己,他也会因为优越的家世,优良的谈吐而过上好的生活。

    方砚知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发散了自己的思维。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想左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慌张地回过神来,却发现沈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越过了拥挤的人潮,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沈舒年和方砚知的身上,不管是方砚知铺子里做工的活计,还是沈重身边那个个彪悍的侍卫,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方砚知所处的这个小角落里。

    众目睽睽之下,方砚知难得地有些慌张,他不知道沈舒年想要干什么,只能徒劳地紧张咽着口水。可是扪心自问,方砚知心底里却明白,自己是隐隐约约有些期待的。

    相比于方砚知一秒钟里转过了八百个念头,沈舒年的心思就显得直接多了。沈舒年对这些外界的目光毫不在意,垂落的手牵起了方砚知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不容拒绝地扣入了他的指缝里,同方砚知十指相扣。

    虽然沈重在这几天里见方砚知和沈舒年的互动,早已经在慢慢接受自己儿子不同寻常的处事风格和他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看着自己儿子做出的举动,沈重还是气得有些吹胡子瞪眼的。

    不过是让他回家一趟,怎么就搞得像是自己这个不讲人情的法海要拆散许仙白素贞的一样。沈重闷闷不乐地盯着沈舒年的动作,只希望他赶快诉说自己内心情衷,不要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可是事与愿违,沈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飞快地凑近了沈舒年,在他的脸侧亲吻了一下。沈重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此时竟然如此大胆,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同人亲热。

    沈重几乎要被沈舒年的举动噎得背过气去,居然还侥幸地想了一想,好歹沈舒年这个混小子还有点廉耻,没往人家嘴巴上招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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