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热月之夜
共和二年的夏季将会长久地留在巴黎人的记忆中。
从七月初起就没有落过一滴雨,天气干燥炎热得令人心悸,笼罩着整个城市的空气烧灼而火烫,在诗人的眼睛里会呈现出窒人的红色。
草叶干枯,鸟鸣微弱,世界日益沉沦在一片郁闷的昏梦之中。无论是俱乐部演讲台上的手锤,还是革命广场上的铡刀都已失了气力,迟钝而呆滞地任凭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
然而在角落里,树阴下,仍时刻有声音骚动不宁,一场风暴正在暗处酝酿。人人都不言语,可是心知肚明——天宇上即将降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席卷整个害了热病的巴黎,摧毁已经建立的一切。
热月八日这天,从黄昏时远处就开始响起时隐时现的咕哝,马儿的鼻孔喷起白沫,浓密的乌云覆盖下来,铅色的苍穹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口,把整个城市变成一口巨大的、金属的棺材。狂风卷起沙尘,将枯萎僵直的树叶吹打得毕剥作响,万物都在躁动不安中沉默地等待着。
直到深夜,第一道闪电才劈开了天穹,倾盆大雨终于汹涌地溅落,使干渴欲绝的大地轰轰作响。
艾迪特今晚没能入眠。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窗边的床上,头倚靠着墙壁,纹丝不动。少女血管里的血液一向流得轻快平匀,如今却像室外的风雨一样滚滚翻腾着。
窗玻璃上似乎响起一下轻叩,与雨点的敲打混合在一起,难以辨识。她一下子直起身来,又屏气凝神地聆听着。
“艾迪特?是我。”窗外的人哑着嗓子说,话音在暴雨的嘈杂中近乎淹没。
可她一瞬间就认出了那声音。
她一跃而至窗边,按在其上的手却颤抖着,迟迟也没能将那扇窗户推开。
窗外的人又沉重地敲击着:“允许我进去吧,艾迪特啊!我并不奢求你的宽恕!只求见你最后一面!”
艾迪特异常激动地推开了窗,让外界怒吼的狂风和雨点肆无忌惮地扑进来。她捉着他求索的双臂,用力将他向屋内一拽,那个淋得透湿的人就跌进她的怀里了。她紧紧拥着他,感到他浑身滚烫,在热月的酷暑天里打着寒颤。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顾一切地吻着彼此的嘴唇。在这几分钟内的亲吻比两人一整年来全部的吻都更多、更深沉。
“对不起,艾迪特!”起初的那一阵激情终于平定下来之后,他将发烧的额头顶在她的额头上,却垂下目光不去直视她的眼睛,“我曾努力为圣克莱芒女公民奔走,却最终也没能救下她的生命。我不得不离去;为什么我没有倒在战场上呢?我本以为会如此!至少不必再面对像今夜这样残忍的离别!”
她又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我并不恨你;可你对我太残酷!我们为何必须分别?难道失去了夏琳,又要让我失去你?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安德烈!”
他凝望了她许久,才终于开口,声调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绝望。“我的预感不会有错。一直以来在委员会里酝酿的阴谋就要得胜,最后一批共和主义者明天将要走进坟墓!明日曙光升起时便是你我的永别了,艾迪特!”
已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她就从他那眼神中明了了一切。她又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报复性地吸吮他的双唇。
“从革命伊始,我就随时准备好了踏向死亡。为了捍卫美德与真理,抛弃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又有何妨?只是想到不得不与你分离,痛苦和软弱就击倒了我的心!”安德烈跌坐在她的床上,又不忍地转过视线。
“让我和你一起!我也愿为自由而死!”她眼里瞬间噙满泪花,几乎是欣喜地发出激动的呐喊。
“不!”他猛地抓紧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发颤,“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离开这个家已有数月,他们不会牵连到你们。答应我,为我好好地活下去吧,亲爱的艾迪特!答应我!”
艾迪特感到无法拒绝那样的目光。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对他点头:“嗯。我答应你。”
她伤感地倒卧在床铺上,拉着安德烈的头发,使他靠近自己。他强硬而又顺从地吻上来,两个年轻人灼热湿润的身体就依偎在一处了。
未合上的窗在风暴摇撼中哗啦地响着,强劲而又激烈的雨不断抛进来,将整个床铺打得湿淋淋的。
她感到他一下子贯穿了她的整个灵魂。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不知来自身体,抑或源自心灵。眼泪不受控地冲出,又被他一点点吻进嘴里。
一直以来,他们压抑着自己蓬勃的□□,将之转化为火热的革命激情;如今憋闷了太久的火焰在这场搏斗中喷射而出,她浑身战栗着,迎接他充满爱意的攻击。
窗外的暴雨像万丈飞瀑一般,从无涯的高处洒向干渴已久的大地。树木发出阵阵扭动吟唱,大地一下子毫不抵抗,只是把身体完全委与这个世界。因连日的干旱烧得通红的泥土在喘息,以一种醉意醺然的贪婪收缩、吸吮着,不愿让任何一滴甘霖从缝隙中溜走。(此处为单纯的环境描写)
一道雪白的闪电把刺眼的光亮投进房间,飒飒作响的雨柱像湿漉漉的皮鞭那样抽打着大地,雷鸣在黑夜中发出闷声的呼喊。(此处为单纯的环境描写)
这是一个绝望的新婚之夜。他们的爱抚当中无处不洒着热泪。极致的欢乐中混着最汹涌的泪水,泪水喷涌最猛烈之际,也是攀上欢乐的巅峰之时。(此处主要表现临近永别的痛苦,是必要的段落)
盛夏的雨水在甬道间一下子漫开来,香气四溢。(此处为单纯的环境描写)这对恋人短暂地松开了彼此,为共同分享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而头晕目眩、心悸气短。
风雨已经停歇,晨曦温柔而无情地从东方升起。“白昼进来,生命出去”。朱丽叶送走了她的罗密欧,却不是到放逐之地,而是到生命的尽头。这对爱侣已不再有重聚的希望。
他又拥着她,一次又一次吻着她汗湿的鬈发,在她耳边呢喃:“别了,我的爱,我的生命!永别了!我到死都忘不了今夜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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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没有出门,一直呆坐在房间里,直到姐姐玛尔戈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告知她外界升起的喧闹所代表的消息。
一切都和安德烈所预感的一致:爱国者的演说被打断,阴谋家控制了公会的大厅,不义战胜了美德,正直的共和主义者被当场押进牢狱。菲利普凭着对安德烈·凯尔奈的忠诚,从国民公会的坐席上毅然起立,主动要求一同被捕。
珀西家的几个女人心惊肉跳地坐在一起等待着。玛尔戈几次出去打探消息,傍晚时分又跑回家,告诉她们巴黎愤怒的人民已经强迫监狱的人释放了囚犯,现在菲利普表哥和安德烈他们都上市政厅去了。
玛尔戈拉着惊慌抽泣的母亲,强作镇静地劝着她:“公社的群众仍向着他们。如今十六个区的国民自卫军都守在市政厅门口整装待命,只要里面一声令下,就会发动起义。也许一切尚有转机!”
然而艾迪特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声调悲哀而冷静:“不,不会了,玛尔戈!我心里是明白的。没有希望了。他们会害死他的。革命已完结了!”
窗外经过几个骑着马的面容残暴的代表,女人们听到这些恶徒将安德烈他们宣布为法外之人,必须不经审判就将之处死。
她们又勉强彼此扶持着走到市政厅对面的楼中,通过窗户看到里面的众人就着烛光围坐在长桌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市政厅内迟迟没有传出起义的命令。接近凌晨时分,雨滴又落下来,军队开始散去。
菲利普跟着安德烈走到落地窗前,昂首挺立,凝视着外界的风雨。枪击声、喧哗声又响起来,市政厅被攻破,阴谋分子的军队闯上楼梯。
她看见窗边的两人激动地争执着,安德烈去抓朋友的手,又看到菲利普目光果决地举起□□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随着一声枪响,身体沉甸甸地倒在他所忠于的年轻人脚下,额角红黑色的血缓缓淌到地上。
阿黛勒姑妈当即昏了过去。
安德烈并不吃惊,只是悲伤地垂眼看着朋友,又抬起头来透过雨幕与她对视。泪水阻挡了她的视线,他俊美的身形在她眼中模糊地颤动着。
市政厅里混乱的搏斗已经结束,呈现出一片坟墓般的肃静。几个提着长枪的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其中一个宪兵唇上蓄着一小撮翘起的胡须,朝着安德烈所在的方向努努嘴:“凯尔奈给自己挑了个好位置,想必在那里站得很舒服。”
另外两个卫兵粗暴地将安德烈的双臂扭到背后,用绳索捆缚住他的身体。她的情人以一种无动于衷的神色束手就擒,被押出了市政厅的大楼。
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士兵离开前,低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菲利普,抬起鞋尖踢了踢他的头颅,轻蔑地丢下一句:“哼,凯尔奈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