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足贵

    夜里梁明月果然就梦见了师父。

    师父爱穿的淡绿衣衫，被风鼓得在她前面乱舞，她伸手去够，抓住后却消失了。

    又梦见师父在院里擦剑，潜渊剑在她手里映着寒光。“不怪长夜，他有他的路要走。”师父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冷淡却温柔的语气，让她在梦里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便醒了，但见枕头湿了一片，胸口气血翻涌，脑子乱窜着许多念头，人也越发清醒。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自己是谁？”

    嗡嗡的，那个被山风吹到她耳边的问题让她打了个冷战。

    师父说，他有他的路要走，于是她即使恨极了，也不再相问。但为什么还要走到她面前来，说这些让她不得安宁的话。

    她是谁？

    她是师父收养的徒弟。

    她与师兄，长夜明月，名字都是师父起的。

    她不知道别人四岁如何，她四岁仿佛刚刚记事，只记得山间小院，师父师兄亲如父母。

    至于师父从哪儿把他们捡回来的，她从没问过。

    离天亮还早着，梁明月呆坐了一阵，起身取水洗了脸，打开房门走到院中透气。

    冷不防被檐下一个突然动起来的黑影吓一跳，潜渊剑即刻便抵住了那影子的脖颈。

    “是我，月姑娘，是我。”那声音尚未开化，但梁明月听得出是何足贵。

    “天都没亮呢，你出来捉鬼吗？”梁明月放下剑。

    何足贵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刚从梦中醒来就差点被一剑封喉，他受的惊吓也不小。

    刚刚做了个好梦。

    梦里平湖如镜，青山似屏，那青衣公子如谪仙下凡，正在湖边垂钓。

    他连滚带爬地飞奔到那仙人面前，什么话也不会说似的，只是痴瞧着对方。

    那人手指白净修长，从袍袖中伸出来，轻轻拈走他头上一片细小的白色花瓣，话音里带着只有他才能听懂的宠溺，“急什么，李子花才开呢，也值得日日去那林子守着？你呀…”

    那画面盘亘脑海久久不散，让他眼眶红热。他用袖角擦了擦眼，突然想起天仍未亮，梁明月未必瞧得见他此时形状，才将手放下来：“小玉姑娘神通广大，我不这样守着，天亮了就找不见她了。”

    梁明月索性坐下来：“介不介意我知道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何足贵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年幼时救过一位老神仙，他见我资质清奇，便要收我为徒。何家世代以撰写野史秘闻为业，不曾出过什么武林高手，父亲便不顾我母亲反对，让我跟那神仙上了山，一待便是九年。”

    “你这轻功便是跟那老神仙学的？”梁明月这几日袖手旁观下来，总觉得何足贵虽然干的是打探消息的行当，人却并不油滑世故，反而天真坦荡。

    “也并不全是……”说到这里，他眼神突然变得清亮，看着高处随山风摇摆的树影，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第三年师父便仙逝了，观里便只剩了我跟师兄。”

    梁明月心中一动，眼前便浮出薛长夜那玄色袍子，似在她身后作响，问她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自己是谁？”

    她轻甩了一下头：“你要找的，可是你这师兄？”

    何足贵轻叹口气，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轻声道：“他不见我。栖云观败落，落英阁也早就朽坏，我去时事事荒芜，像是从不曾有人在那里住过……他总是这么狠。”

    檐下灯光微弱，梁明月抬首，却见那对含情目中泛滥出一片星火，他使劲眨了眨眼，笑道：“不过没关系，时日还长，我定会找到他的。”

    梁明月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嗯，一定会的。不过我说你这身体也是壮健，山上夜凉如水，守在这里也不怕风寒？”不等他接话，又道：“你若不介意，可去我房中睡一会儿吧，若我见着圆圆……定帮你拦她一拦。”

    何足贵受宠若惊：“月姑娘，你……”

    “我向来睡得少，无妨。再说，这禅院客房我住得，你难道就住不得？不必拘泥。”她顿了顿又道：“若让你找到师兄之后呢？”

    “那他便再也摆脱不了我。”

    “他要你上山做个隐士，你也愿意？”

    何足贵又沉默了一下：“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明白，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管他做隐士还是做道士，游历四海也好，避世结庐也罢，我都得缠着他。”说着他便打了个呵欠，又谢了梁明月，准备去里间打个盹。

    梁明月正出神呢，他走两步又停下，迟疑了一会儿道：“月姑娘可认得薛长夜？”

    梁明月惊跳一下，表面却强作镇定：“当今武林还有人不认得他吗？”

    何足贵又道：“月姑娘还是……不要招惹这个人，避无可避……也要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