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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如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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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剑门大弟子江如练,五年之前还是炙手可热的江湖新贵,斩江京恶霸,灭海鲨邪/教。御剑门这两年风生水起,一跃成为武林大派,江如练可以说是最初的奠基之人。

    如今的御剑门主左一棠,掌教20年也没什么实绩,却培养出两位出类拔萃的弟子,以前的江如练,如今的薛长夜。因而出入武林各种盛会时,别的掌门见了,也要客气地说御剑门人才辈出,皆是他教导有方。

    江如练幼时家乡遭了水灾,是那年武林人士发起赈济四方的行动让他遇到了左一棠。

    “师父说我是在水里泡了两天才被人捞起来的,落下了病根,本不适合练武,若想在武功上有所成就,必须替我好好调养。”

    每月十五,左一棠便会亲自为他煎制汤药,那药极涩极苦,带着一股来路不明的腥臭,江如练还是咬牙喝下去。

    如此直到16岁。

    16岁时,师父说他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了,不用再服药。他才开始被分派一些任务,可以出远门。

    那些让江湖传颂的丰功伟绩,也是在那时成就的。

    就是那一年,他在京城的“烟花三月”见到了邱暮雨。

    “醍醐夜雨,我听我娘说过,有个小镇一年360日,倒有350天晚上是要下雨的,原来就是醍醐,”戚小玉打开窗户,闻着迎面而来新鲜而潮湿的雨水气,“这样说来,邱暮雨在醍醐镇安身立命,倒像是命中注定的。”客房灯火摇曳,戚小玉很喜欢江如练这个故事。英雄佳人,像话本小说。

    梁明月的神色却有些迟滞,“从小喝药到16岁?”

    “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好?”戚小玉打断她道。

    江如练看了梁明月一眼,接着说道:“我们原本说好了去江南,她离开烟花三月,我脱离御剑门。但她赎身的事在当时闹得很大,师父最看重名门正派的名声,是绝不许弟子跟这些坊间艳闻扯上关系的。那时我只好先给她在城郊租了座宅子住下,许了她一月之期。”

    “结果你没去?”戚小玉问。

    江如练脸色黯然,算是默认:“一月之期很快,她依约上门找我,我那时却还不能走……”

    “砰!”戚小玉拍桌而起,“原来你真是个负心人。”

    江如练并未回嘴,轻轻闭了闭眼,道:“小玉姑娘说得没错,我确是负了她……所以今日我来找她,也知道她不会轻易再跟我走。”

    “何止是不会轻易跟你走,换作是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戚小玉气呼呼地说,脸上红晕映着烛火,像个红苹果。

    梁明月拍了拍戚小玉的背,轻轻地按她坐下,道:“我遇见江大哥之时,不觉得你像什么春风得意的名门大弟子,倒像有许多不能说的苦衷。”

    江如练的眼睛很好看,如月下静湖。梁明月想起在祈雁山上,小院墙下,回头初见他那一瞬,那对好看的眼睛里也像这样,于湖面之下,隐秘之处,堆着许多情绪,眼波却依然清澈动人。

    “难道是左一棠不让你走?”戚小玉像是明白过来。

    江如练淡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梁明月道:“江大哥从小吃的药,可是带着极重的肉膻味?比羊的膻味重,那膻味中,总有点焦糊,像是熬煮的人不小心,没看好熬坏了,饮下去只让人喉头到头皮都阵阵发麻,要半天才能缓过来。”

    “你……怎么知道?”

    梁明月轻叹口气:“因为那药,我也吃过。”

    五岁以前的事她已经不记得,师父说她天生气血亏虚,是娘胎里就带着的,普通大夫配不好药,只能由她亲自调理。

    小小的女娃每次喝药前都要大哭一场,一哭那药奇臭熏人,二哭平时说话轻言慢语的师父,一到喂药时刻,一个“喝”字便掷地有声,让她不敢撒泼打滚耍赖。哭完,自己捏住自己的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曲燕南来了之后,师父传他医术,对他甚是温柔。

    梁明月只能暗自嗟叹师父重男轻女,从来被体罚喝苦药,都只有她的份。

    那药她也喝到16岁,因此江如练一形容那药的性状滋味,她便仿佛也回到被那药气每月一熏的十年岁月。

    “师父说我娘怀我时怀得不好,天生便带着病根,但我从小能跑能跳能吃,只是不能睡,而江大哥你是被水浸病了,难道这天底下给小孩儿养身体的药都大同小异?”

    “喝了那药十年之后,你可睡得好了?”戚小玉问道。

    并没有。梁明月想,她甚至觉不出身体有任何改变。

    那究竟是什么药呢?

    醍醐醉的酒菜虽好,但若不是因为老板娘邱暮雨这活招牌,在这遍地酒坊的醍醐镇,也算不得什么出挑。

    梁明月跟客栈老板打听了个酒更好的小作坊,这日一大早便循香而来。

    谁知快要到时,远远就看着那白衣公子弯腰从一处破败小楼出来,手上拎两个酒壶,她的嘴角便自动上扬起来。

    “你竟也找到这里。”曲燕南忽然见她站在门外,也笑起来,那笑容映着微露的晨光,梁明月也看呆了。

    “你到了也不来找我,倒先来打酒,这是要给我见面礼吗?”

    曲燕南走过来,将酒壶递到她手上,笑道:“小小薄礼。”

    梁明月被他翻开手掌,那长年冰凉的肌肤触感,让她心神也跟着荡了荡:“你这礼也太薄了点。”便扯开塞子,仰头灌了半壶。

    凉酒入喉,倾刻化为灼灼琼浆,梁明月眯着眼道:“这……这……醍醐镇的人,也太厉害了些。”她喝得那样急,那酒中存留的馥郁香气却还在她的喉头舌尖盘亘不散。“这样的酒,怎么酿得出来?”

    曲燕南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便在她额上轻敲了一记,道:“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你也抢不了,你那酒量,喝一口我便得扶你回去。”说话间一壶酒已被她喝得精光。

    她好酒,小七便想方设法给她弄来山下各处的好酒,有时也陪着喝上几口,往往她还没醉,他先倒在她身上。

    梁明月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蓦地便湿了眼角,忙闭了眼睛又开一壶,将那点湿意藏了起来。

    “醍醐镇雨多水好,井水最宜酿酒,连皇朝大内也赞不绝口。这样得天独厚的酒乡,天下间也找不出几处。”

    “难怪船行此处,连空气都让我觉得亲切。”梁明月笑道。

    “你慢点喝,太阳还没出来,你已经喝醉了,我们还怎么赶路?”

    “谁说我们要赶路?不急,不急。”梁明月又喝了半壶。

    “你想把这里酿酒的秘方都学了去?”

    梁明月闻言大笑起来:“知道你没那工夫陪我,来日方长,酿酒是一生之事业,不急,不急。”于是便将江如练的事大略说了一遍。“离讲武大会还有些时日,我瞧着这邱姑娘对江大哥也不是完全没有情谊,不如我们多待些时候,帮他们一帮。”

    曲燕南看着梁明月,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怎么帮?”

    梁明月咕咚咚将那壶酒也喝了个干净,抬手擦了擦嘴,拉着曲燕南边走,边把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这个计划,缺了你可成不了事。”

    醍醐醉内院种的尽是粉白月季,时值夏末,却还不紧不慢地开着花,在那大花朵下,深绿绛红的枝叶中,还藏着许多待放的花苞,柔柔淡香随风拂过,宁神静气。

    邱暮雨就在那花丛中的亭子里坐着。

    梁明月远远看着她的神色,虽说仍然淡定,但也早不复初见时的落落大方。

    “要说她不担心,我可不信。”戚小玉道。

    江如练这天又去了醍醐醉,还未等酒楼的人赶他,便在阶前晕倒了。那边还没进去通传,邱暮雨已经出现在了台阶上,可见她人虽不出现,却一直在什么地方看着门口的动静。

    梁明月领着曲燕南上门看诊时,江如练已经在醍醐醉昏睡了一天一夜。

    戚小玉跟端茶来的侍女打听,果然老板娘请遍了镇上的郎中,但个个束手无策,急得水米不进,只守在那男人床前。

    梁明月自称是江如练旧识,在醍醐镇偶遇,又住同一间客栈,这两日都没见他回来,便找到这里来。

    又把曲燕南抬出来说,这是碧水阁曲大夫,此番是要去讲武大会负责医务的。不出所料,江暮雨毫不怀疑,忙请了曲燕南进去看诊。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请曲燕南去给江如练看病?”

    “你没听那侍女说吗?整个醍醐镇的大夫都来过了也治不好。邱暮雨饶是个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人,此时也关心则乱了,是个大夫就能领进门,何况还出自天下第一医家碧水阁。”梁明月道。

    曲大夫出手,当然药到病除,因为这病也是梁明月拜托他搞出来的——就是不经意地,在某天江如练房间的杯子上抹了点东西。

    江如练此前面色铁灰,沉沉睡着,连半丝□□也无,若不是胸口还有呼吸起伏,看上去已是死人。曲燕南开了个方子,让人去拣了药煎了,给江如练服下,人虽没醒,但脸色已然红润起来。

    邱暮雨这才放了心,着人照看着,自己走到院子里坐一坐。

    梁明月走到亭子前道:“暮雨姑娘种的这是什么品种的月季,竟这样好看。”

    邱暮雨闻言站了起来,“是以前熟人送过的品种,叫玉人面,花期就在夏天。院子里种的樱树是春日里开花的,秋天东面的桂树香气最盛的时候,这些月季也就开完了。我总想着一年三季皆有花时,倒不至于太寂寞,每季一花开,也不至于太热闹。”

    “那冬天呢,也可种些梅树,一年四季便都有花了。”戚小玉插话道。

    邱暮雨却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最是怕冷,不想大冷天的还要伺候花草。醍醐多雨雪,冬日里留着些枯枝残叶等雪也就是了。”

    这姑娘的脾性,倒让戚小玉想起自己那乖张的娘亲来。

    她娘亲卫若芙走到哪里,但凡觉得舒心的,便会买个院子,住两日,雇人维持,过了那几日或几月的新鲜,总有什么事又惹了她,她便立刻走人,从此把那地方抛在脑后。那些惹到她的事,可能就是回廊上某处水渍让她不开心,院子里落叶太早让她难过这类。

    邱暮雨种花,一年三季,独让冬天落了空,虽远不如她那娘亲任性,但也让戚小玉倍感亲切。

    “雪花也是花嘛。”梁明月打圆场道:“我以前也种花,但我爱看它结果,海棠结海棠果,梨树桃树皆有果,连桑树都是有果之树,有花有果,最是圆满。”

    “圆满,”邱暮雨笑着轻叹道:“哪能事事圆满。”似又觉得这话不妥,便岔了话题道:“明月姑娘是醉和春的酿酒师傅,想来也有本就钟意这些花树果实的缘故。我没有小玉姑娘那样好的福气,醍醐醉三个字,字字与酒有关,但我家的酒,却是跟镇上酿酒的人家买的。”

    邱暮雨轻笑着,这两日她几乎没有合眼,容颜略显憔悴,但这笑仍如春风拂柳,让人心上软塌塌的舒服。

    梁明月对好看的姑娘总是忍不住要痴看几眼,“那是暮雨姑娘好心肠,醍醐镇上十户人家有六户都会酿酒,不擅推销的却占了大多数,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若没有醍醐醉,怕是酒再香,多数也无人知晓了。这也是暮雨姑娘促成的圆满呢。”

    这两日曲燕南医病煎药,她一边打下手,一边跟醍醐醉后厨的人混了个熟,也知道了这位花魁娘子不少事。

    醍醐醉堂面大,跑堂揽客后厨清扫人数众多却彼此熟识,因为老板娘宽厚,工钱给得高,且谁家有困难被她知道了,总会想方设法替人解决,年终花红也比别家多出几倍,所以没人愿意辞职,大家都是从开业以来就一直跟着老板娘的,而这位老板娘对他们的要求却只有一个,就是“诚实守诺”,不欺骗顾客,不违背契约,便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做下去。

    江如练在醍醐醉门口站着时,老板娘便不出来招呼客人,只待在楼上一间专门空着的厢房里,那厢房也不许人进,但从房间的窗户往下看,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看见那站得快石化了的灰衣侠士。

    “我怎么觉得这江如练跟你挺像的。”戚小玉听了这些事,突然想起醉和春门口撑的那把大遮阳伞,“都喜欢做酒楼门前的石狮子,还都挺好看的。”

    “我权当你是在夸我了。”梁明月笑道。

    那日到祈雁山来的御剑门弟子,偏他留下来没走,于是看到她在师父坟头哭。

    本是八杆子打不到的人,却又喝过差不多的药。

    又在镇上最有名的酒楼前等过人。

    这也算是缘份了。

    她等到了她想见的人,所以不想他等不到。

    “暮雨姑娘如此心善,江大哥一定逢凶化吉,况且有小七在,你更要放心才是。”梁明月接着说道。

    邱暮雨眼神亮了亮,随即侧过了身,梁明月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我虽不知你与江大哥有什么心结,但他对你绝对真心实意。他晚晚在醍醐醉门口站着,想见你一面,难道他不知道这地方夜夜下雨?我有一晚见他浑身湿透地回客栈,尚觉得感动不忍,姑娘是最爱惜他的人,难道不心疼?”

    梁明月见邱暮雨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道:“暮雨姑娘也不必太过自责,他这身体,原也不是淋两场雨便能病得这样,实在是早年便坏了根基。他那师父,咳,又不知给他吃了什么药,以致外头看着好,内里早就染了毒。”

    “染毒?!”这一招果然奏效,邱暮雨立时惊得转过身来。

    梁明月自然知道左一棠所喂之药于性命无虞,但她自小在师父师兄师弟的关爱下长大,最懂得怎样教人心软。

    江如练让邱暮雨心冷过一次,要求得原谅,除了装病受伤这种招数,还得下一剂猛药,才能万无一失。

    至于这下药的黑锅,只能给左掌门背上一背了。

    “是啊,江大哥自小孤苦,以为遇上好心人,救了他,抚养他,还教他诗书武功,谁知道也只是想利用他罢了。这毒自小种下,如今深入脏腑,普天之下,也只有碧水阁能救。他今次来找你,是已决心脱离御剑门,履行对暮雨姑娘曾经的承诺,也顾不上毒不毒的了。他这番心意,是将生死置于度外,只是不知,你可还愿意与他一起?”

    那姑娘脸色比前几日看上去还要苍白,眼里莹莹地浮上了泪。

    成了。梁明月想。

    晨熹初露,江边泊船星火点点,天上仍见少许星子,远处却有几丝金黄暗黑云彩,太阳即将升起。

    “江大哥,江南春色想必正好,若无事在身,我也想随你和暮雨一道去看看。”梁明月立在船头,向岸上送行的两个人道。

    “待我们在那边安顿好了,随时欢迎你来。”邱暮雨道。

    江如练昏迷四日后终于醒来,眼前情形已大不相同,曲燕南“非常为难”地告知了他中毒一事,更让他震惊的是,邱暮雨态度突然转变,嘴上虽然还说着一些疏远他的话,实际上却早就叫人把他的行李搬到了醍醐醉,每日汤药伺候从不假人之手——她还是烟花三月最骄矜的花魁时,也曾这样嘴硬心软,教人怜爱。

    “我想明白了,你若死了,我那江南的宅子,住着也没什么意思。你是大侠也好混蛋也罢,总得是个大活人才能陪我一生一世。所以,只要你不负我,我是永远不会放开你了,你可想好了。”那日她给他喂药,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说完便收了碗匙,脸上红扑扑地出去了。

    江如练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但他身在醍醐醉,不是烟花三月,也不是御剑门,他被许多甜蜜包裹,但这甜蜜之中,又有一丝苦涩和疼痛。

    他一直是最能忍耐的人。忍耐苦药,忍耐众师弟的非议,忍耐师父的责罚,忍耐所有关于恩情的胁持。他唯一忍不了的,就是真的要跟她分开。

    这也是他在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海鲨派里那个小弟子临死时跟他说:“能活得了谁想作恶?反正我是不想的,我只想去看看江南的春三月,我娘亲说,那是人间最好看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自己有过的江南之约,心从那刻起便被穿了个大洞,成为他的隐症。

    她是他的药。

    可他的药再也不想理他了,他活该。但他只想要看看她就好,或者让她看看他如何悔恨落魄,期望能补偿她分毫。

    她说,“你可想好了。”

    他早就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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