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顾
瞿老爷子与豆砚山关系不错,豆砚山掌门赠了他一整个山头。
学堂在恣明峰峰顶,今上亲题的“揽江楼”三字的牌匾十分突出瞩目,斑驳的字迹静默地记载着光阴长久。
揽江楼盔顶攒尖,玉阁流丹,枋檩榫合,飞檐交峙。多少年来,它一直是文人墨客、名人雅士题词作赋的风雅之地。
女使婆子们都去收拾寝屋去了,来听学的公子小姐皆换上朴素的儒衫,迅速往揽江楼聚集。
唯有郁来不成群结队也不呼朋引伴,独自一人慢慢坠在后面。
穿过回廊,郁来仰头望着揽江楼的副廊柱上对联。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人念出郁来心中所想。
郁来适才正在出神,这突然出现的声音竟然没有吓着她。
只见她微微侧目,福了一福身,道:“方才在路上时……多谢二爷了。”
汤枫临摇头,只道举手之劳,问:“郁大公子匆匆离去……你独自一人,可能安顿妥当?”
“我……”郁来轻轻抚过门窗上精细的雕花,她觉得郁青所说的告诉汤枫临也无妨——或者说,就应当告诉汤枫临,若是出了什么事,也能照料一二。
见郁来犹豫,汤枫临只以为她是不愿多说,便自嘲笑笑,打算先行一步。
“二爷!”郁来不满他转头就走,下意识拉住他衣袖一角。
汤枫临一怔,顿住脚步。
既然打定决心要郁来避免前世的悲剧,那他现在就应快些离开,不要纠缠郁来。
刚刚上前多嘴本就是被离魂夺舍,意志不清……
汤枫临在心中骂道:“看看你自己又干了什么好事。”一不留神,就将自己的掌心掐烂。
可是,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都热热闹闹地走在一起,唯独郁来,她的兄妹没有招呼她,也没有催她快点,更别提落脚等她,只是将她抛下。
想到这,汤枫临冷漠的心酸软到不行——郁来不该孤独伶仃的。
她见的人应当惠心妍状,她走的路应当笙歌鼎沸。
“你急什么?”看汤枫临有些慌张,郁来心中“啧”了一声。
她收回手,笼着袖子,一抬下巴:“现在时辰还早,夫子也未催促——二爷,我们也算是旧识,你就不愿意听我说两句话么?”
“算了。”汤枫临没来由地叹息一具,他转过身,此刻,眼中盛着淡淡笑意:“是在下失礼。”
郁来满意地点点头,在回廊的白玉栏台上一坐,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汤枫临也过来。
庭院中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郁来在其中盈盈坐着,尽管是萧瑟秋时,也别有一番滋味。
“二爷,你可知最近朝堂上……可有什么风波吗?”
这第一个问题就将汤枫临问住了。
前两世中,皇帝一意孤行,企图废后,郁侯爷郁靖直言劝谏,今上大怒,免去郁靖官职,勒令闭门思过。
这一世,为了郁来免受牵连,远离长安的政治泥沼,汤枫临千方百计将郁来弄进他曾祖父的学堂,作为一个短暂的庇佑之所。
汤枫临本可以摇头装不知。
可他一看到郁来总像是不聚焦、有淡淡忧愁的双眼,就会想起前世她天真明媚,不谙世事的模样。
“你若真的爱郁来,不就应当替她做选择!她有权知晓一切!”
颜白安的怒火似乎还在燃烧,短短几句话就烧得汤枫临心疼。
他怎么会不知共同面对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上一世的失败不久说明一切了么?如果再次失败,他真的无法接受郁来,以任何方式死去;如果再次失败,一切皆成定局,时间不会回溯了怎么办?
汤枫临太在意郁来了,以至于这次,他不敢冒任何风险,不敢让郁来置身于任何风波中。
可是……
颜白安说的没错,他没有替郁来的决定的权力。
汤枫临伸手捏走落在郁来墨发上的枯叶。
郁来现在只用一根宽月簪挽着长发,未着任何粉末,依旧是面白如莹月,只是唇色有些病态的惨淡;瘦瘦高高的,将简朴粗糙的儒衫穿出了仙风道骨的意味。
只有汤枫临自己知道,郁来的冷漠与孤傲,都是十几年来在郁府浮沉而结出的保护壳。
“今上几欲废后,朝堂大夫对此争议颇多。”
郁来前两世,都被郁青养成了一个看上去冰雪聪明的小笨蛋,这一辈子……
只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爹是不是又慷慨上书了?那把我兄长叫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汤枫临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郁来,她轻轻皱着眉,无意识地用食指轻点着嘴唇。
汤枫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那嘴唇上。
“我再问你,关外最近可是不太平?”郁来偏头看向汤枫临,“他回京前差人给说传话,嘱咐我在豆砚山安心听学,不要整那些有的没的,还说要去关外一趟。”
汤枫临哑然:“……大勒燕今年一直蠢蠢欲动,小勒燕态度不明,一边和我朝交好,一边与大勒燕日益亲密。”
“这我是知道些的……”郁来忽然又愣了神,莫大的恐惧感袭来,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万分重要的东西从她指缝中溜走,握得越紧,消散的越快。
一眨眼,她好像看到塞北残阳如血,黄沙浩浩,再一眨眼,她似乎看到烈火连天三千里,生灵涂炭,尸骨遍地。
“郁来?”
汤枫临一把握住郁来颤抖的双手。冰凉,脆弱,只要他一使劲就能捏断。
“郁来!”
郁来现在耳膜嗡鸣,呼吸有些急促,再抬眼时双眸满是泪珠。
她定定盯着汤枫临,小声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呀……”
汤枫临心中蓦地一疼。
四下无人,只有怪石嶙峋,草木素净。揽江楼中公子小姐的喧哗声不绝入耳,但汤枫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此时更安静的时刻了。
有那么一瞬间,汤枫临就要将前尘往事全盘托出。
“郁来。”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几息过后,郁来逐渐恢复平静。见她眼中稍现清明,汤枫临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兄长现在手无实权,他若想在朝中立足,最快的方法,便是……军功。”郁来紧抿双唇,思绪从远方收回来,将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在耳后。
郁来像是忘了汤枫临还在身边,她自顾自地站起,理一理衣袖,又些摇摇晃晃地朝揽江楼内走去。
整个拜师礼郁来都异常沉默。
哪怕是在奉上束脩之时,别的公子小姐总要说上一两句或恭敬或俏皮的话讨瞿老爷子欢心,唯独郁来,行过大礼后,只轻飘飘一句“见过夫子”,那淡漠出尘的模样倒是令老爷子记忆犹新——虽然郁来只是在走神。
瞿老爷子并是非礼部尚书澹章甫那样的腐儒。
他为人随和,亦师亦友,没什么大的规矩就能让学生肃然起敬。
第一堂课上,瞿老爷子毫不避讳,扶着白花花的胡子坦然笑曰:“学堂所讲皆是为了功利性的科考,不必贴上一层‘明明德’的金铂”云云。
后瞿老爷子通古贯今,以四书五经为骨架,经史子集为血肉,佐以文法策论、八股算数,野史逸事、文人雅趣信手拈来,将枯燥乏味的科举中弟之事慧手一点,成了条理明晰、快然有趣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妙法。
郁来心中纳罕:“怪不得兄长虽不爱读书,但他十分赏识那些求知上进好读书的少年郎呢。”
她少有的长时间集中精神,将瞿老爷子所言一字不差地记在脑子里。
学堂上男女分席,中间以一锦屏隔开。
汤枫临正好和郁来挨着,他透过若隐若现的锦屏,隐隐约约看到郁来在桌上写写画画,忙得不亦乐乎,似乎刚才在回廊上忧心忡忡的人不是她。
“……听言不可不察,不察则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乱莫大焉……”
郁来一边在宣纸上画着小王八一边在心中挑眉:看来汤枫临所说不错,今上确实昏了头要废后,瞿老爷子也算是揆情审势……
哎。
她忽然有些焦虑地叹气:不知道兄长到底去关外干嘛,万一真的行军带兵去了,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郁来无意识地摇了摇毛笔,一不小心,墨汁甩在锦屏之上。
啊这……
郁来瞧瞧环顾四周,世家小姐们都在埋头苦学,没人注意到她。
鬼使神差地,郁来伸出手,点在锦屏上的墨渍。
谁知同时,锦屏那端,也有人伸手,点了那块墨渍。
汤枫临:?
郁来:!
锦屏那边背光,郁来除了锦屏上的兰草,什么也看不清,不知对面坐的是谁。
她愣了两秒,慌里慌张地缩回手,故作若无其事地在嘴唇上按一下,又望向窗外——于是就看到兰烬举起手中的食盒,在窗户外上蹿下跳地朝她挥手。
唔……确实饿了。
瞿老爷子抬眸便抓到郁来走神。他先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问题,再幽幽点到:“郁来,你怎么看?”
郁来一抖,连忙回神。
锦屏那边的公子们是何表情不知道,锦屏这边的小姐们,倒是都扭过头来,以一种或怜悯或好笑的眼神看向自己。
其中郁茹笑得尤其幸灾乐祸。
在窗外的兰烬也是吓得一激灵,从小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恐惧感尤其清晰。
“完了,我好像把我家姑娘给坑了……”她咽一口唾沫,默默蹲下不敢动了。
郁来抿一抿唇,她适才确实什么都没听。
正欲低头认错,只听到锦屏那边,汤枫临的压低声音道:“何为天下为一。”
郁来眨眨眼,快速又小声道:“多谢。”
既然瞿老爷子适才提到了《吕氏春秋》,那么……郁来咬了一下嘴唇,淡定答道:“……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
瞿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汤枫临和波澜不惊的郁来,心中无奈一笑。
散学后,郁弼和别的世家公子勾肩搭背走了,郁茹和新认识的小姐妹——嘉延子爵府庶出的韩大小姐韩苑,一边说着别人坏话一边往外走,郁和还坐在那在写着什么。
郁来慢慢吞吞地收拾完东西,才慢慢吞吞地朝在楼外等了许久的兰烬走去。
公子小姐们走在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郁来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汤枫临的身影。
“我这是怎么了……”被瞿老爷子点起来后,郁来就没在听进去学,她满脑子都是汤枫临左手握拳,抵在嘴边,悄悄给她提示的模样。
可郁来怎么都找不到他。
“姑娘这是找谁呢?”兰烬接过郁来放学具的檀木箱,凑热闹般帮她张望着。
怎么都没见着想见的人,郁来有些失落,心中莫名不悦:“饿了,想逮个人杀了吃。”
兰烬憋住不笑,开始跟郁来报菜名:“姑娘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吃油泼酱肉,芦笋鸡,芙蓉豆腐,八宝冬瓜汤……”
突然,兰烬的声音一下子远了,郁来像是接受到哪路神明的旨意,顿住脚步,转身就看到汤枫临朝另一个方向走着。
她就看着他也莫名停下,在喧嚷的人群中缓缓回首。
隔着很远的距离和众多公子小姐,汤枫临的目光就那样坚定笔直地落在郁来身上。
天地凝固,秋风卷着寒气带走枯叶,天穹惨淡的流云也变得滞涩起来。
只见汤枫临嘴唇一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