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梅酒
无论男女老少，南城人一年四季都爱上茶楼。
虽说是茶楼，提供的也不外乎是普洱、菊花、红茶、铁观音等几种常见的茶叶，有种类丰富些的，还会有溪黄草、罗汉果一类适宜冲泡的药食两用的草本药材。
这屈指可数的七八种茶，往往只能成为锦上添花的配角，各式各样手制的精巧点心和小吃，才是当中地位不可撼动的主角。
一般规模的茶楼，点心的种类往往都能以百十计算。为了保证食材的口感和鲜度，点心大多是现卖现蒸，人流量大的时候，从下单到上桌就需等上足足二十分钟。
不分白天和黑夜，茶楼都是南城烟火气最重的地方之一，人们在这里消遣、聚会、果腹尝鲜甚至是解决人生大事，一壶茶配上一桌点心，所有人都可以在餐桌上消磨上半天的时光。
逢茶路口的云水间，是南城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这里环境雅致，点心出色，足够撑得起场面。
但首次见面本就无需过于拘谨与正式，毕竟有没有后续的发展可能还是个未知数，因此就着早茶这喧扰活泼的氛围可以免去不少紧张和尴尬，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男女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提前做足了心里准备，让自己平常心对待，但在这小小的四方桌前落座后，棠梨虽一脸平静地面带微笑，内里却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笠孤舟。
相亲的人叫林声，模样清秀，笑容腼腆，彬彬有礼地为席上的每一位倒满一杯茶水。
茶托上蓝青色瓷盏里，九分满的深褐色茶水晃晃荡荡，晃走了棠梨的心神。
道谢过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抿了一小口。
是陈陈的香，淡淡的甜，回味后又变成了满嘴的涩。
太浓了。
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今天都格外地不喜欢。
林声习惯性地托了托黑色的镜框，落座后微微低着头，垂下的眼睛不敢往棠梨身上乱看。他热情地为棠梨母女介绍着这松糕的好，云吞的妙，让众人都落筷尝尝。
棠梨偷偷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食物，意思意思地夹了只最小的虾饺进碗里小口吃着。
虾饺是她最爱的点心之一，只是心里装着事，再好吃的点心也变得食不知味了。
剩下的半杯浓茶，被棠梨一饮而尽。
眼前小小的茶盏便见了底，只留一层淡淡的深褐贴服于内壁。酒精炉上的茶壶沸腾出一串又一串细小的泡沫，壶嘴冒着淡淡的白烟。
她握着微烫的壶柄为自己续了一盏水，清澈的水与盏中的残茶慢慢地纠缠拉扯，最终混合成了微微的黄。
也是熟悉的黄。
她忽然有点后悔了。
后悔自己的不争气。
后悔为什么一定要当个乖乖女，答应陈阮玲为自己安排的所有事情。
可习惯偏偏就是一种最大的依赖，要彻底摆脱掉习惯的囚牢，也不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的历练。
两位妈妈相互过招，缓慢而有节奏地探着对方的底细。
棠梨觉得，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即使再过个三五年，她也写不出如此礼貌而不失犀利，有意却状似无意的精彩对话来。
作为话题的主角之一，煎熬地坐了接近大半小时，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除了10086，大概率是棠小山这按捺不住八卦心的妇女之友了。
棠梨借口要上洗手间逃离了战场，正好可以缓一缓紧绷的心情。
棠小山问：“怎样怎样？林小哥还可以吗？”
“还行吧，没你长得好看。我妈跟他妈都大战三百回合了，再待下去恐怕连祖上三代都要被刨清个底。”
透过文字，都能体会到对面的人觉得此事十分不可思议：“不是吧？你们相亲还带上家长？”
三好学生一脸求学好问：“相亲不带家长的吗？”
棠小山：“……”
她用指甲无意识地轻刮着万年青苍翠欲滴的叶子：“单独见面不会更尴尬吗？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棠小山无力吐槽：“那还是祝你好运吧。”
右眼皮突然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在印证着自己的坐立不安。
“别别别，如何才能让相亲对象不喜欢我？在线等，挺急的（哭）”
“这么紧张，他看上你了吗？”
棠梨垂头丧气地回答：“可能吧。”
沉默了十几秒，臭着一张脸的棠小山突然出现在屏幕上。
“新鲜男友素材（笑脸）”
棠梨：“……”
不要脸。
真不要脸。
好歹也拍张正经点的过来，这副没睡醒的样子能给人看吗！
能！吗！
棠梨扶了一下额，决定还是自力更生。
卡座旁有一排绿植，绿植旁是上洗手间的必经之路，路过的人能隐约看到卡座里的情况。
经过的时候，她发现陈阮玲不在座位上，或许是出去接电话了。
绿植能阻挡视线，但却没有隔音效果。
背对着棠梨的林声母子正小声讨论着，即使混杂着吵闹的人声，却还是能比较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我觉得棠梨挺好的，比赵阿姨说的还要好，就是不知道人家怎么想的。”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从林声的语气中已感受到十分的满意，满意到让棠梨目瞪口呆，心跟着狠狠地坠了一下。
林妈妈犹豫道：“好是挺好，模样不错，家庭不错，性格也乖巧，但是就是矮了点，瘦了点……”
棠梨：？？？？？
林声提高了音量，似乎有些不乐意：“妈，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还没谈上就跟妈急眼了。”林妈妈笑骂道：“只是这身体太瘦弱了容易招病，你看堂叔家的媳妇……”
“别怪妈没提醒你，谈恋爱无所谓，结婚肯定是要方方面面去考虑的……”
瘦长的叶子映进瞳孔，和成了墨绿的颜色。棠梨站在阴影里，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过后，紧抿的唇随着一阵悠长的鼻息松懈开来，嫣红的嘴角勾出了一个上翘的弧度……
……
棠梨凭一己之力把相亲给搞糊了。
她窸窸窣窣地吃着开心果，像一只得意的小松鼠：“反正这几天都没人来烦我了。”
“所以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棠小山好奇地问。
“我就说我每年都要去医院复查而已。”
只是单纯陈述事实，并没有任何夸大的成份，所以棠梨一点都不心虚。
棠小山探头进冰箱翻找着饮料，吐槽之余不忘开着玩笑：“你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还不如炫出我的照片。”
“这是属于他们的知情权。”棠梨抱着抱枕，笑嘻嘻地回应。
林妈妈本身对棠梨就颇有微词，她只是顺水推舟给了她一个一锤定音的理由。
“你以后在相亲市场可就没优势啰。”棠小山晃了晃手中装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酒瓶：“难得长了能耐，喝点酒庆祝庆祝？”
他家喜欢自酿各种低度数的果酒，这青提酒就是其中一种。
按十斤青提三斤冰糖的比例密封于阔口玻璃罐中，在阴凉处静置十五天左右，开封过滤掉渣滓，再于冰箱中静置两天进行第二次过滤，甜美可口又不醉人的青提酒就完成了。
棠梨不常喝酒，棠小山也不知她深浅，按照以往的经验几杯啤酒的酒量还是有的。
不过也不敢托大，因此只倒了一点进玻璃杯，又另外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她旁边。
“这次的书应该写得不错？我看你微博的粉丝挺活跃的。”
“他们就是像你一样八卦而已，流量比以前高了一些，还是得慢慢积累数据。”
棠梨拿起酒杯闻了闻，是浓郁而带点微醺的清甜果香。
轻轻抿上一点，带了几分辛辣的口感，似乎和往常有点不同。辣味过后，有酸涩，也有甘甜，冰冰凉凉的混杂在一起，倒也清爽得很。
就着坚果零嘴，一小杯果酒很快下肚。
棠小山往沙发上一倒，连喝了几口肥宅快乐水。
“依我看，现在读者也有了，下次要不要试下换种风格？你看啊，男的都爱看龙傲天，女的都爱看霸道总裁，现在那些几生几世，生生世世爱的剧不挺多的吗？写这些应该比较容易爆吧？”
“我准备写一本关于花朝节的，上次在你学校拍了很多照片，挺有灵感的。”棠梨很有原则地坚持自我。
“我再喝点，很好喝。”
她自觉地打开冰箱，又为自己倒上了一小杯。
专注在手机里厮杀的棠小山分神看了她两眼：“悠着点，别喝醉了。”
“哪有那么容易醉，我妈酿的我都能喝上一杯。”说着又咕噜一下喝了一口。
“你记不记得川端康成的《古都》？”
“记得啊，大二的时候，我拿了你的文章去应付学院征文嘛。”
什么川端康成，什么古都，当然是不记得的。他只记得最后不小心得了个一等奖，挺心虚，也挺美滋滋的。
棠梨笑了笑，懒得解释：“爆不爆无所谓，我只是想用文字描绘出我的故乡。”
“你理想崇高，你有道理。但是重点跑了。”
“现在问题关键是情情爱爱，懂不懂？看个小说图个乐呵而已，不用太文艺，简单粗暴地谈恋爱就对了！你那些粉丝怎么说来着……发糖？”
“有糖呀……”
只是糖份不够而已。
棠梨脑中虽然有不少经典套路库存，但不知为何一写到小说中就先把自己尴尬掉了。
经过多番冥思苦想，她把原因归咎与母胎单身，没有共情。
“那你就再多看看找找灵感，我看你爱情片也看不少，倘若有一天我混不下去了还指望着你的接济呢。要不直接去找个男朋友，省心省力还能赚钱。”
棠小山一边玩着手游，一边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太婆一样絮絮念叨着：“最近换口味了？这医生颜值不太可啊，女主是哪个……不是吧？女主也是医生？两医生凑一块能扯出什么狗血剧情？”
“谁说一定要谈恋爱呢？这是很正经很贴近生活的科普剧。”
“嗯？怎么突然间对医生有兴趣了？没见你看过这类型的。”
棠梨把贴在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小声说到：“正好看到有人推荐而已，看着看着还觉得挺好看的，多长见识不吃亏。”
宁静的午后，一人忙着冲锋陷阵，一人静静地看着电视，各不相干。
这几天气温飙升，夏蝉叫得正欢。棠梨似乎受到感染，觉得有些燥热，直到喝了两大口水才觉得舒服一些。
电视中的画面不断变换，就着风扇带来温温凉凉的风，很快她又觉得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没成想，一条意外的信息瞬间就震跑了所有的瞌睡虫。
“小山，报应来了。”棠梨看着手机屏幕笑道。
棠小山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了，做什么坏事了？”
“林声来了……他说他现在在村口等我。我就知道我开心得太早了。”
棠小山一听马上来了精神，手中的游戏顿时变得没有吸引力：“行啊这家伙，追到家里来了？连你妈都不同意，他还能怎么着？走，我跟你去会会他。”
语气听起来隐隐有些摩拳擦掌的雀跃。
棠梨眼神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淡定地想了想：“林声其实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战斗力太强，会将他虐成渣渣的。”
村口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弄得过于难看。
棠小山用脚勾着被踢到桌子底的拖鞋：“机会难得，最多我少说话。”
“你给我坐下！”
棠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吼住他，吓得棠小山一个激灵，当场定在了原地。
她甜甜一笑，又软着声音说道：“乖乖在这玩一会游戏，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有情况再电话联系你吧。”
说着便把抱枕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放回到沙发上，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徒留一脸疑惑的棠小山在原地维持着滑稽的姿势。
直到人走远了，棠小山才反应过来：“我去，电话都不拿，还怎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