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流言起
集体宿舍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爆出了一条消息,鞭炮一样在空洞的走廊里砰砰地炸着,飞起无数鲜红的碎纸花儿。但凡有人踩上去,纸屑便跟着一只只潮湿的鞋底,从一个屋走进另一个屋,从一个人的耳朵钻进另一个人的耳朵。
祁阳被潜规则了,而且还是主动的。
短短几天之内,几乎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无数双蛰伏在暗处的眼睛,在这阵谣言的春风里,施施然抖抖身子,纷纷苏醒,从隐藏的角落里爬出来。它们鲜活,肆无忌惮,又无处不在。
祁阳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站在x光前的病人,任何细小的病灶,都被放大镜一般地公然展示在众人面前,那些眼睛里,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它们纵横交错着,沿着她的骨骼一节一节扫过去。
正因为知道躲闪不了,所以她选择了让所有人都骇然的应对举措——让一切照旧如常。
她太知晓那些眼睛背后的心理了。
扒掉鄙夷的外衣,她看见一个个自惭形秽的弱小灵魂,努力攀援着,想要登上道德的制高点。像一只小小的蚂蚁,终于爬上了井口,得以俯身,嘲笑般地审视着坠落在冰冷井水里的一朵花。这让原本存在她们之间的差距,在这一刻,不止于追平,甚至已经到了超越的地步。是小人物一朝得势毕露的丑态。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水里生出根来,继续妖娆妩媚地长着。谣言摧不倒她,寒水冻不死她,她依旧是女生公寓这棵繁茂大树上,最美的一枝花。
祁阳照例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盛装打扮,出席每一天的生活日常。她依旧会在楼道里拉着陈渔聊天,笑声故意拉得很大,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
她们也都如其所愿地听到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响,是无数个清醒的人在磨牙。她们更恨的是将自我价值的高低奠基于别人身上的自己。心里越是愤愤不平,就越显得她们渺小不堪。可却没办法不去恨。她们就这样不断的在自我撕扯中纠缠着,找不到出路。
只有在陈渔面前,祁阳才是脆弱的。
陈渔从祁阳房间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春日的日头落得晚了些,坐在祁阳房间里的陈渔,只觉得时间竟然这般漫长。
祁阳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个小时了。自从宿舍里传出那样的流言之后,像是赌气一般,祁阳要比往常更晚回来,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点醺然的酒意。不出去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只是默默地发呆。
陈渔会给她带吃的。祁阳给了她一把宿舍的钥匙。每次陈渔打开门,总会看见呆坐在窗边床沿上的祁阳,夕阳的温润的余光里,她的轮廓在逆光的暗影中婷婷立起一道金色的线,光从她的发丝穿过来,美好得不真实。
“你来了。”她总会悠悠道一句。声音很轻,像是聊斋里飘渺的微颤。许久没喝水的干涩暗哑。
陈渔把晚餐放在小书桌上,一一将塑料打包盒的盖子打开。劣质的塑料盒,盖子却吃得很紧,拉开时有粗糙的刺拉声。祁阳一听到这个声音,眼泪就掉下来了。
陈渔觉得自己的心被揪起很小的一条缝,在指尖掐着,疼得她也跟着颤抖起来。可她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站在祁阳的面前,将她低垂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让身上的布料去擦拭那些晶莹的泪。
好不容易将祁阳哄睡,陈渔方才替她熄了灯,抹黑折返回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的瞬间,大片的光亮扑面而来,直直伸进她的眼睛里去。眼前一阵朦胧的白晕,以为自己掉进了某个灯火通明的华丽宫殿。
眯着眼适应了,才发现自己这一侧的白织灯被打开了。两盏灯隔着衣柜顶对应着,遥相呼应。不用想,是舒凡开了她的灯。
她又一次,侵入了她的领地。
想到上一次舒凡无端地闯入,是她神神秘秘地跑来,劝自己离祁阳远一点。还说了什么呢?——对!她说祁阳被潜规则。像一个连线游戏,脑海里那些错乱无序的点终于找到了规则的顺序,一点一点串联起来,勾勒出了舒凡的轮廓。
是她!那个造谣祁阳主动被潜规则的人。是舒凡!
陈渔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裂开了。浅蓝色的血管里,原本冷淡的血液全都沸腾了,变成滚烫的岩浆,在她的体内流动着。岩浆流到哪里,哪里就是火红的一片。头顶的颅骨撑破了,岩浆从里面喷涌出来。为了祁阳,她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是你开的我的灯么?”陈渔一个箭步,穿过衣柜隔出的界限,飞身蹿到舒凡的地界里。这是她第一次,造访她的空间。
舒凡被惊了一跳。“你回来了?”她友好地朝她笑着,没有正面回答。
舒凡知道,这几天陈渔总往祁阳的宿舍跑,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娇滴滴的哭泣。那声音那么柔,那么魅,只有祁阳才能哭得出来。可每次陈渔从那边回来,总是站在黑暗中静默着,过了许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声叹息,将灯开起。有几回,舒凡甚至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皮,显然是跟着祁阳哭过。
她心疼陈渔,正如陈渔心疼祁阳。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她对陈渔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变,窃窃地,将她当作自己最珍视的雏鸟。她知道她回来了,提前为她亮了灯,希望这满屋子的光,能让她不那么觉得无望。
这些心思,陈渔并不知晓。她只咬定了一个事实——舒凡就是伤害祁阳的罪魁祸首。
“是你——开了我的灯么?”凝重的质问再一次摩擦着从她的两排皓齿里挤出来,不带一点温度。
舒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声音开始发虚,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我……我只是怕……”
“怕不清楚祁阳的状况?怕看不到一出自己导演的好戏?还是怕对祁阳的伤害还不够,觉得这戏不精彩?”陈渔连连逼问。
“你在说什么呀!”舒凡急了。一切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将她卷进浪里,打得她晕头转向。
“舒凡,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收起你脑子里那些龌龊的想法,不要把脏水泼到祁阳身上!”陈渔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咆哮。
震耳的声波中,舒凡终于抓到一根蜿蜒的树枝,不可置信地望着陈渔,道:“你怀疑是我造的谣,说祁阳被潜规则?!陈渔,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走廊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蜂一样聚集在她们的宿舍门口,嗡嗡中筑起了巢。还站在内间的两个人,压根儿没有想到,就在刚刚进门的时刻,陷入白光中的陈渔,一路被火烧过来,忘了关门。
“难道不是么。”陈渔一声冷笑,“当初假意在电话里,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难道不是舒凡你么。到底是谁整天在外面不知道和什么人厮混,夜不归宿?那我是不是也要问一问,你是不是也被潜规则了呢?”
正当舒凡气急,瞪着眼睛狠狠盯着面前的陈渔,嘴里一连吐出几个“你“却接不下后文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嘲讽的笑弄。
“哟,看来咱们公寓喜欢潜规则的人还真不少啊。“
是杨敏的声音。
两个人一觑,双双奔向门来,便见到一群人早已堵在了她们的宿舍门口。刚刚说出那声嘲弄的人,此刻正怀抱着手,捂着嘴嘿嘿笑着。
见杨敏这幅模样,舒凡脑子里有光一闪。她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流言了。可怜的自己,不过是因为一句好心的提醒,为这个好事儿的女人背了黑锅,引发了陈渔天大的误会。她怪陈渔,不分青红皂白便匆忙给自己下了污蔑的结论,她更怪杨敏,不仅让自己成为了她的唇舌,更是倒打一耙,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舒凡猝然抓住杨敏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我知道是谁在造谣。”是肯定,也是威胁。
杨敏和她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又分开。不是匆匆闪过的一瞥,而是一种暗自无声的较量。
舒凡的眼里有光,刀剑般的,刮在杨敏的脸上。她败下阵来,转变了策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凡姐,你自己闯了祸,凭什么让我来给你背锅啊……我不就是工作上让你有一点点不顺心了么,不至于这么害我吧……你说是我造的谣,那你要拿出证据啊……”
随着杨敏的哭诉,周围的眼睛齐刷刷转到了舒凡的身上。
舒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背离真相越来越远,更不知道,竟然会遇上杨敏这般蛮横不讲道理的女人。此刻,杨敏已经在周围女生的簇拥中哭得泣不成声了,一阵一阵的抽噎仿佛要抽到别人的嗓子眼儿里去,让人喘不过气来。
楼道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一门之隔的祁阳。
她是最早听到骚乱的人,甚至早在陈渔蹿到舒凡面前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去。可是她并不着急。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澄清的契机。而能赐予她这个机会的,只有陈渔。她不负自己所望地,做到了。
不用说,祁阳动动脚趾头也能猜到造谣自己的人是谁。整个这一批进来的人里,只有杨敏一个人进了人事处。换宿舍的前因后果,也只有在人事处当差的人才最是清楚。更何况,她还曾经打了她一巴掌。总归是要还的。
祁阳将眼睛揉得更红了些,开门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微微倚着门,对着一群平凡的背影,娇笑着轻轻唤道:“杨敏。别哭了。我知道是你。”声音像两只无形的手,拨开了面前层次的后背,分开一条细窄的道来。小道的终点,是杨敏,再往后,便是呆愣的舒凡和陈渔。
杨敏回过头看她,腮上还挂了一滴未干的泪。面对祁阳,她也心虚起来。
祁阳朝着众人扬了扬头,用下巴指指身后的卧室,“我有没有被潜规则,小单间是怎么来的,里面就是真相。票据都放在桌上,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来问我。”言笑晏晏,像是训练有素的礼仪客服,身后是大片广袤的5a级景区。
好事的人自然拥了进去,又悻悻地退出来,各自回了屋。
祁阳款款扭着腰,走到杨敏面前,笑道:“过两天我就从这里搬出去了,小单间,我让给你啊。”
杨敏在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一声,不接话,抱着两只手走开了。
“你要走?”陈渔率先反应过来,震惊地望着祁阳。和她亲密相处了这么多天,她竟没和自己提过。
“嗯,这几天正在办手续。”她继续含笑。
“什么时候……”
“快了。”
“哦……”除了迫不得已地接受,陈渔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原来自己与祁阳之间的那层隔阂,是始终存在的。她以为突破了,其实不过是变了色,隐了形。现在,它又重新显现出来了。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央求着她留下来?她会么?自己在她的心里,应该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角色吧。只是匆匆过客,又怎么会为了她,留在这个人人都想逃离的窠巢里呢。
认清了这一点,陈渔仿佛做了一场梦,现在大梦初醒,她挥手与梦里的人告别,重新退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在祁阳“快了”的日子里,她开始重新收拾自己的行李。书架上的书,被拿下来,打包送进了陈渔的房间。贴墙站着的书架放下来,又变成了一张单人床。
祁阳走的那天,没有人去送。她就像刚来的时候,一个人,拖了行李箱,在一只只贴门的耳朵里,渐渐远去。
那里面,添了一只陈渔的耳朵。寂静地,无声地,与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