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临远济世
洛沉扬在前面领路, 兼竹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二人行走间前者时不时说两句话,气氛倒也并不尴尬。
此刻夜色已深,还有一炷香就到了弟子们打坐就寝的时间。
四面的峰峦上灯火渐熄, 除了前山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自小径走过,临远宗各处都没了多少人声。
兼竹随洛沉扬绕过乾渊峰,再往后就是鲜有人去的后山。
这地方偏僻,但以二人的修为过去不过片刻。脚下的草丛被衣摆擦过,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兼竹朝周围看了一眼。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
之前他和怀妄找符阵时来过这里——这里是临远宗的禁地。
眼睫垂下,兼竹状似无意,“师兄, 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说要谈事?”
洛沉扬的脚步没有停下,温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历任掌门议事的地方,还存了好些资料。有些事我拿捏不准,正好麻烦师弟替我参考参考。”
“原来如此。”
兼竹点点头不再回话。看样子门中事务的确已尽数交接给了洛沉扬, 就连只有历任掌门才能进入的禁地也告知了他。
几步间两人已到了禁地外。
说是禁地,但其实从外部看来并不凶险。面方的山壁上开了道铜门, 藤条盘踞在铜门之上, 洛沉扬抬手不知念了句什么, 锈环一震抖落了一掸灰尘。
兼竹揣着袖子站在他身后,“该重修了,好歹是历任掌门议事的地方。”
“……”施法的手滞了滞, 洛沉扬应了一声。接着门前浮出一道阵法, 铜门“吱呀”缓缓开启, 里面是一片漆黑, 看不清情形。
“随我来吧,师弟。”
他说着率先走入了门中,兼竹也悠悠地跟了进去。
一进到门里,铜门便在身后“砰”地关上。
眼前景象豁然一变,两人竟站在一处陡崖边,背后是陡峭的山壁。脚下平面不过三步长宽,再往前是无尽深渊,崖下黑洞洞一片,好似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兼竹转头看向洛沉扬,神色敛了下来,“历任掌门这般有情趣?”
有风从崖底自下而上灌入二人的袖袍,一步之遥,洛沉扬直直看来,面上不复先前的温和随意。
他并未回答兼竹的质疑,而是说道,“师弟,师尊已定下我为下任掌门,论天资、修为、地位,我不比任何人差。”
“师兄如何,与我无关。”兼竹淡淡。
洛沉扬闻言心绪激动,朝他这边迈了一步。二人距离一下拉近,洛沉扬比他高半个头,这会儿低眼而来,眼睑下落了一片阴影。
“你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我以为那日已经同师兄讲清楚了。”兼竹对上他眼底的神色,“我心有所属,也有了道侣。”
深褐色的瞳孔里浮出一丝血色。兼竹转头要走,刚迈出两步,身后忽而落下一声笑,“呵。”
接着一股大力自身后掼来——嘭!眼前一晃,兼竹便被骤然涌出的威压抵在了一旁陡峭的石壁上。
他抬眼是洛沉扬近在咫尺的身形,后者双手撑在他身侧,将他牢牢困在石壁上不得动弹。
照理来说,以他大乘期的修为除了怀妄没人能禁锢他,这里的禁地算是一个小世界,交给洛沉扬后会受后者主观意念的影响,但怎么也不至于跨越两个境界压制他。
兼竹轻笑,“师兄,这是做什么?”
洛沉扬眼底颜色暗红,如血海翻涌,仿佛有什么要冲破束缚但又被险险压下,“师弟,我不比你差,也不比任何人差。”
那道威压顶在心口,兼竹深有体会,“可不是吗,你简直棒棒哒。”
洛沉扬,“……”
像是无法接受他这般随意的态度,洛沉扬撑在他一侧的手紧紧攥起,掌下的岩石都被抠落一块,生出龟壳般的裂痕,“你为何不在意!”
他看向兼竹,二人还是头一次离得这般近。
那隽秀的眉目映入眼底,洛沉扬不免想起上古传承中的那位“大能”告诉他的话:“将兼竹带走,带到一个任何人都去不了的地方,那里只有你们,他便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起初是惊骇万分,几十年来受到的教育让他做不出这般疯狂之事,但那声音日日夜夜响起,就连在梦中都不忘挑动他的神经。
——那不如一试?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来,便再也无法遏制,被催动着发酵膨胀,占据了一切仁义礼智。
“师弟,兼竹……”洛沉扬眼中带了些痴迷,灼热的呼吸扑落而下,“我为了你拼命修行,成为万众敬仰之人,你当真一点也不感动?”
兼竹看着他被沾染了半边血色的瞳底,神色未动,“师兄,你不是为了我。”
“怎么不是!”身后的岩壁落下几颗碎石。
“我早就说过,修为不是全部。”
“你只是嘴上这么说……”
兼竹忽而一笑,“你看,你说喜欢我,却从未信我所说。”
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区别就在于是以谁的意愿为中心。
洛沉扬眼中只看到他想看的,只追寻他想追寻的。他对于地位和修为执念过深,也自知不该如此,干脆自欺欺人,将爱慕当作最后的遮羞布。
话落,对面一默。
这番话并未说透,但其中的意味心知肚明。它像是一把清亮的利刃,将洛沉扬包裹在私欲之外所谓的“恋慕”映得一清二楚。
洛沉扬胸口微微起伏着。
在他动摇的一瞬,一股推力从跟前传来,“唔!”
他猝不及防退开两步,却看先前还被压制在石壁上的兼竹已脱出了禁锢,拍拍袖子抬眼而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膳,如我这般良善都沦为了剥削阶层,更何况来路不明的传承。我劝师兄还是赶紧放弃,回去向掌门谢罪。”
瞳孔微缩,洛沉扬脱口,“你怎么知道传承的事!”
兼竹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看,你的重点还是在于传承,而不是我沦为了剥削阶级。”
孰轻孰重,立见分晓。
洛沉扬,“……”
兼竹见他无言,又缓缓开口,“那传承不过是一场骗局,都是天……”
话音未落,面前忽地扫过一把利剑将他话头截断!刷——寒光凛冽,两人离得不远,剑尖几乎从兼竹鼻尖前险险擦过。
他一瞬避开,长鞘立出“哐”地挡在自己跟前。
对面,洛沉扬心脏砰砰直跳,眼底几乎被血色侵蚀,半是清明、半是浑浊。他愕然无措地看着自己执剑对向兼竹的手,“我……师弟,我没有……”
兼竹神色一敛,心头却松了口气。
——终于将天道引出来了。
不然以他能懒则懒的性子,必然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长鞘自掌心一转,兼竹朝跟前瞳色逐渐被猩红覆盖的洛沉扬笑笑,“来吧,天道。”
·
嚓!
三步长宽的崖边,两道身影刹那碰撞在一起,长鞘对上利剑。
兼竹是实打实的大乘期,而“洛沉扬”在天道和禁地的双重加成下,也暂时落不了下风。
利剑带着骇人的杀意,出手间尽是死招。天道先前都是化形,力量受到局限,此刻附身于洛沉扬,实质的身体让其力量更大地发挥了出来。
“你知道我会出现?”略带嘶哑的声线在打斗间响起。
轰!身后的山壁被一击凿开,大块巨石倾颓,落下几步外的万丈深渊。兼竹侧身避过,青衣在掉落的石块间晃过一道虚影,他勾唇笑笑,“不然白费了你将我引到这无人之地。”
他先前就觉出了洛沉扬举动中的异常。
怀妄前脚刚离开,洛沉扬后脚就找了过来——如此了解怀妄的行踪,除了一直暗中蛰伏的天道不作他想。
更何况洛沉扬对修为虽过于执着,但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擅自将他带入禁地。除非受人指引,或是……附身夺舍。
“嗬,倒是低估了你。”铺天盖地的法术自四方包围而来,又被长鞘一扫挡落,“不过知道又如何,你还不是来了。”
一道法术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袭向兼竹,却在即将落到他身上时陡然折开。
洛沉扬动作似滞了一下,眼中血色消退半分,浮出挣扎与惊怒,“你为何杀他!”
他这话问的是天道,回答他的只有识海里一声冷笑。
兼竹看洛沉扬神智尚未完全被侵蚀,甩出一道防护阵法隔在二人之间,清冽的声线如冷泉冲刷着洛沉扬混沌的识海。
“我早说过这是场骗局,现在放弃传承还来得及。”
“晚了。”嘶哑的声音响起,天道再次占据身体攻向屏障。
兼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铜门,接着提鞘迎上。
…
哐——又是一击。
长鞘脱手在半空划出两圈圆弧“嗤”地插在了山岩中。
剑锋对向兼竹,“你输了。”
兼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闲适的姿态仿佛此刻被天道指着命门的人不是自己。天道最见不得他这副姿态,提剑要刺下,却又“呃”一声止住了动作。
“师弟……”
属于洛沉扬的那半神智还在识海中企图夺回自主权,他这会儿终于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天道以“提升修为”、“得到兼竹”为诱饵引他上钩,到最后却不但要夺了他身体、还要杀害兼竹。
一声的痛苦低呻,身体再次落入天道的掌控,眼看剑锋就要没入兼竹心口——嘭!
身后的铜门突然自外打开,汹涌澎湃的灵力如海浪翻涌,瞬间将洛沉扬推开。
银色的广袖一兜,兼竹被稳稳带入一个怀中。问闲剑“哐啷”扫开对面邪佞的剑势,嘈杂的声响从后方涌来。
“大师兄!”
“师弟,你没事吧?”
“兼竹仙君!”
大批临远弟子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纷纷惊得停在原地。
他们心中向来宽厚温和的大师兄此刻发丝散扬,双目赤红,正拿剑对向他们曾经的小师弟——哪有半分熟悉的模样?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被夺舍。”
“或是邪灵作祟,神智被蛊惑?”
未顾及四周纷纷传来的议论,怀妄自后方揽过兼竹,紧张中难掩气恼,“为何不躲。”
“试试人的意志力。”兼竹说完被怀妄捏了把腰侧,又补充,“况且我知道你来了。”
力道放缓,怀妄面色稍霁,重新看向前方。
洛沉扬提着剑直直看向姿态亲昵的二人,眼底血色翻涌。
站脚的平台不大,临远宗来了三十六名弟子。怀妄将兼竹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挥过,与外界隔绝的禁地便彻底打开,将众人包容进来。
洛沉扬神色愕然,“你为何能打开禁地?”
“为何不能。”问闲一指,冷如雪光,“临远本就为本尊所创。”
·
怀妄的苍山剑法对天道具有压制作用,加上禁地的主导权回到了他身上,这一场对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了结果。
崖边,洛沉扬半跪在地上,再无丝毫还手之力,他头顶半尺就是问闲的剑端。
兼竹站在一侧,长鞘已回到了他的手中。
怀妄垂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袖袍挥动,剑光眼看便要落下——
“仙尊!”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开口的竟是何师兄。
他身侧几名弟子对视二三,虽有迟疑,但还是走上前抱拳请示道,“大师兄这次犯了大错,理应重责。但他神智还未完全被侵蚀,弟子请求仙尊剑下留人!”
何师兄,“临远剑法第六重可明神镇魔,还求仙尊让弟子们一试。”
剩下几十名弟子也纷纷请命,“请仙尊给师兄一次回归正道的机会,若是失败……任凭处置!”
三十六柄长剑倒扣于双掌之间,剑端垂直于地平线。苍色的弟子服在夜风里飒飒作响,背后的阴阳双鱼图因弯腰请命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落入眼底。
怀妄看了他们几息,问闲缓缓收回,“只有一次机会。”
众弟子闻言惊喜抬头,“多谢仙尊!”
…
深渊之上,三十六道身影凌空而立,将洛沉扬包围其中。崖风过,剑势起。
兼竹和怀妄都退到了一旁,看向剑阵中的临远宗众弟子。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兼竹说完又笑了笑,“但少年心性不是坏事。”
也许世道会教人变得复杂,但涉世未深的良善不必轻易扼杀。
当初他们能为相识不久的自己请命,更别说眼下是相处多年的大师兄。洛沉扬在他们心中一向温和知礼,他们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怀妄的目光落向前方三十六道整齐的剑光,将那一招一式收入眼底。
兼竹看了他一眼,“他们可能以为你要杀洛沉扬。”
“嗯。”怀妄知道,但并未解释。
斩杀天道只有一次机会,要想知道当年的剑法对其是否依旧奏效,还需提前一试。
此次天道现身,以洛沉扬为寄托,而临远宗除魔剑阵恰出自怀妄所创的剑法——正好用来试探它能否镇压天道。
场中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中心的洛沉扬包裹其中,有丝丝猩红雾黑的细烟自他背后“呲呲”冒出。
随着剑光愈发浓郁耀眼,那黑烟也被尽数镲为粉尘。
兼竹心头一松,看来可行。
场中挺拔修长的数十道身影映入眼底,兼竹揣着袖子轻笑着问,“这就是你当初创立临远的初衷吗?”
剑阵光影噌噌,祸患无所遁形。
怀妄“嗯”了一声,“是。”
…
此刻夜已入深,禁地外正下着细雨。打开的禁地里飘落了几片雨丝,细细密密。
入秋后的第一场夜雨消散了空气中的燥意,清凉的雨水冲刷着山林间的枝叶树干。
禁地之中,三十六道苍色身影向心而立,一剑劈开那魔障。
禁地之外,位于临远宗前山正中央的纹心阁被笼罩在雨幕里,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连绵坠下。
雨水浸湿了瓦当,深浅斑驳中仍可见得那笔锋苍遒的四个字:
临远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