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云期雨约
“真是的,白小姐第一天摆摊,就遇着两个祸害!”那人一边拿着白布将桌上的酒渍擦尽,一边嘴里碎碎念叨,“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巫山的!可得好好审审。”
白岭烟抬头一看,竟是昨日那位换蜡染的陈小妹。陈小妹将酒碗碎片裹进未染蜡的白布里,三下五除二就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直起身子长吁一口气,朝着白岭烟露出一个爽朗明媚的微笑。
白岭烟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她刚想开口道声谢谢,从陈小妹的身旁又走来一个眼熟的雄壮大汉。
大汉燕颔虎须,手上还握着一把未开刃的短剑,正是昨日换剑的那位大汉。他大步流星地越过人群来到木桌前,随手抓起一碗酒后一饮而尽,顿了半刻转身对着围观的弟子两眼一瞪,大声嚷道。
“我说你们,那两个歹人不识货也就罢了。白小姐摊位上的酒这么好,怎么没人来换啊!”
此话一出,弟子们依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并非是他们不想来换酒,可一看到桌后站了一个白岭烟,心中总会有些犯怵。毕竟这位小姐一来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二来又常孤身独行,与众弟子并不怎么熟络,要是换酒的东西她不满意,那可怎么办?
那大汉见状,心中多少也估摸出无人敢来换酒的原因,便将自己那把还未精工打磨的短剑搁在桌上,问道:“白小姐,我想拿这个换一壶酒,如何?”
白岭烟瞧了一眼那把短剑,她记起那个小弟子和她说过,让她随便换。心想至此,便微微颔首:“好,我换。”
见她如此爽快,大汉哈哈大笑两声,拿过酒壶后心满意足地朝着人群炫耀道:“可别怪我没和你们说!酒可不多,先到先得啊。”
众人面面相觑,一把做工粗糙的短剑就能换来一壶美酒,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顷刻之间人群蜂拥而上,将木桌团团包围,争着抢着高高举起自己要交换的东西。白岭烟光顾着把酒换出去,根本来不及注意换来的是什么。很快,桌上便一壶不剩了。
等人群散过,白岭烟木然地看着眼前凌乱的桌子,上面物品各式各样,钝剑,木具,锦布,果糖……甚至还有人浑水摸鱼,随手放了几张着了墨的宣纸,就换来了酒。
“白小姐!我回来啦!”
待集市快要结束时,先前的小弟子撑着纸伞,从远处三两步地跑到桥头。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囊,一边跑一边朝着白岭烟大喊道。
那弟子跑到跟前,随便扫了一眼桌面,登时被惊得瞠目结舌。
“白小姐您真厉害!我昨天看铺子的时候都没换得这么快!”
白岭烟心知这并非是她的功劳,而是受人帮助。但她也不知为何,先前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巫山弟子,不知不觉间竟渐渐变得没那么怕她了。
“真的太谢谢您了!我专门从家里带了一壶埋在地下两年的好酒,送给您!保证醇香爽口,一杯醉,二杯倒,三杯引人上云霄!白小姐带回去慢慢品尝吧。”
那弟子说罢将背上的布囊解下,递到白岭烟的手中。白岭烟抱着鼓胀的布囊有些不知所措,又转头将之塞进了秦阅州的怀里。她眼睫微动,低垂着眼眸压低声音道:“我从不喝酒,就放你那儿吧。”
秦阅州接过布囊,笑了笑:“好。”
那小弟子看着眼前神色有些古怪的两人,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别过脸去,目光飘忽着又转回木桌上。
“对了,还有桌上的这些东西。白小姐您若是看中了什么,直接拿走便是。”
白岭烟眉头微皱:“这些都是用你的酒换来的,我怎么能拿?”
小弟子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白小姐不必客气。您愿意帮我照看铺子就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这些东西随便拿、随便拿!”
白岭烟听罢沉吟片刻,将那染了墨的宣纸装进了布囊:“那就这个吧。”
“就这个?”小弟子低头瞧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那宣纸恐怕是其中最不值钱的。
“嗯,这个就足够了。”白岭烟唇角微勾,她已得了对方的酒,再拿走最便宜的宣纸,既免去了来来回回的客套,也不必让对方心中负疚,觉得未尽谢意。
小弟子迟疑了一会儿,自觉也不好强行再劝,便点了点头:“……行吧。那这把伞白小姐您拿去,雨虽然不大,但还是要躲躲。我特意多带了一把来。”
白岭烟望了望廊外细雨,道了声谢将纸伞接过。
集市上人流渐疏,灯火渐熄,人们开始收拾起了各自的摊桌。风雨桥外,微雨潺潺,天地之间好似蕴了一层空濛的水雾。白岭烟与秦阅州共躲在一把纸伞下,并肩行在青石板路上。
纸伞不大,为了避雨,白岭烟下意识地往里面靠去,但当肩膀轻轻碰上秦阅州时,又总会忙不迭地错开一寸。从风雨桥回吊脚楼的路并不长,她却觉得走了许久也不见头。
秦阅州用余光柔柔地望了一眼身侧的人,将纸伞向她的一侧微微倾斜,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角度不让她发觉。
风吹雨斜,秦阅州任由自己的半边肩膀落在外面。银丝似的雨水很快便将单薄的衣袖打湿,冷意渗进骨骸中,他却如失了感触一般,依旧跟着白岭烟的步伐,不疾不徐地漫步在回吊脚楼的路上。
待走到木梯前时,秦阅州故意侧过身子将纸伞收好,将湿透的肩膀藏了起来。白岭烟暗自轻呼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躲进屋檐下。
“主人你先回屋吧,我等等那位摊主,把伞还给他。”秦阅州勾起一丝浅笑,温声道。
白岭烟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楼梯,步伐甚至有些慌张。秦阅州停在原地,等白岭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时,他随手甩了甩伞上的雨珠,唇边的笑意慢慢消失。
……
灰蒙蒙的晚空好似泼了墨一样,昏暗的云层将皎皎明月掩去。三日的集市落下帷幕,众弟子皆早早回屋歇下,为明日爬山放灯养精蓄锐。
空荡的长廊上,白天砸摊子的那两个壮汉正猫着腰,轻脚轻手地走在暗处。
后面的那人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衣角,压着嗓音哆哆嗦嗦地说道:“你说,要是三小姐知道我们这么一闹后,大小姐的生意反而更好了。她会不会要了我们的命啊……”
前面那人瞪了他一眼:“不管怎样,反正我们是照着她的要求去闹事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现在只想着赶紧去把赏金拿了。”
“真是搞不懂……三小姐之前不是去和大小姐道歉了么?为什么又要雇我们去砸别人摊子呢?”
“那谁知道了?听说三小姐去道歉后莫名大病了一场,连英山都没去成。病好之后又说自己失忆了,一口咬定她没去道歉过,真是莫名其妙。”
“奇了怪了。难不成三小姐中什么蛊了?”
两个人聊得热闹,却不曾注意到在他们头顶的房檐上,一个人影正无声隐在清冷月色下。他额发遮面,眸色冷如寒霜,如一只伏在灰黑石瓦上的阴鸷长蛇,静静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一阵阴风忽然从身后吹过,激得人寒毛直竖。两人回头之时,一道黑影迅速从他们的眼前闪过,还不等他们看个明白,便猝然觉得脖颈一痛。
风停之后,一个弟子听着外面好像有些动静,他打着呵欠开门一瞧,长廊之上空无一人,唯有一片被雨打掉的枫叶轻悠悠飘落在地。
另一边,白岭烟正站在秦阅州的房前,她把手举起又放下,踌躇了许久刚准备敲门时,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主人?”
秦阅州正从拐角处缓缓走出,看见白岭烟突兀地出现在了门前,不由惊讶道。他赶紧把双手藏到身后,往衣服上抹了抹,白净的布帛上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白岭紧抿着唇,沉默半晌后终是开了口:“你之前不是让我换个约定给你吗?”
听罢,秦阅州先是愣了愣,而后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白岭烟,他慢慢走近:“我想和主人约定,明日一起去巫山放天灯。”
秦阅州的嗓音低沉轻柔,隐隐带着一丝易碎的期待,合着风雨声飘进耳中。无边月光如流水倾泻而下,恍惚之间,白岭烟无端觉得他们好似在定下什么云期雨约的眷侣。
可这份朦胧的美意如一脆弱的泡沫,当碰上记忆中那根刺时,便瞬间破碎化为虚无。白岭烟眸中的微光刚刚亮起又渐渐黯淡了下去,她沉默了许久:“好。”
往日如烟,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困囿在过去的泥潭中。约定便是约定,既然答应了别人,就不该轻易违背。
秦阅州微微睁大了眼,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所措,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那主人您早些休息。明日我会在房前等您。”
白岭烟轻轻勾了勾唇角,简单作别一声。晚风习习,不知吹动了谁的心弦。栏外细雨下了整整一天也不见停,将此夜衬得更加迷离。
正此时,巫山山腰上两个弟子一人抱着一个木箱,摇摇晃晃地朝着山顶走去。他们满面通红,脚步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连人带物摔了过去。
“喂,你、你你点过东西了吗?”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问道。
“嗨……光顾着喝酒,谁还点那个玩意儿……看着差不多就得了。”另一人打着酒嗝回道。
“这、这怎么行?明日若是天灯不够,那可怎么办?”
“你担心什么?又不是巫山白氏所有弟子都会来……嗝!”
“你说的也有、有道理!话说回来,还是我聪明吧!多亏、亏我拿脏了的宣纸换了酒,不然平时哪喝的上啊!”
“是是是。”
两个弟子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山顶。他们把木箱放在地上,身子一倒便就着月色醉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