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28
离开皮埃尔·李的故乡后,季川洋十分厚脸皮地搬进了舒和租的公寓。可公寓太小,客厅几乎都用来被她堆放画架和画框,转个身都困难。不出三天,赶稿赶到烦躁的舒和就连人带行李地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己找个酒店住。
从没受过此等待遇的季川洋倒也不恼,在酒店住了一礼拜,又提着行李搬回来,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租到了舒和隔壁间。
靠近学校的小破公寓隔音奇差,客厅听歌开外放都能让邻居们听得一清二楚。要是房间挨着,只隔着一面墙,就连手机震动的声音也传得过来,不知道季川洋如何忍得了。
说实话,舒和到如今依然没能适应与季川洋之间关系的转变。从小到大的朋友、兄长、一直憧憬的人有一天真正成为了自己的恋人,有种不用踮脚就伸手摘到月亮的虚无感。
她根本不是什么纯情少女,甚至她在见到季川洋的第一天就把人给睡了。可在他要牵她的手时,她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捂在被褥里写小组作业的舒和忍不住给妹妹发消息,可聊天记录中都是她的自言自语,自从半个月前自己提起遇到季川洋之后,妹妹就再也没有回复。
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妹妹似乎就有些回避她,不如以前一样欣然分享关于苏女士的近况,现在就连自己的消息也都是隔段时间再回。她明白,自己从源城星高毕业后的第二年做了一件大事,让妹妹心中不悦,但……她不后悔这么做。
她实在不擅长认错和安慰,也不善于和季川洋以外的人相处。
舒和忿忿地敲了几下小桌板,电脑摔在一旁的小蓝龙身上。蓝龙耷拉着脑袋,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又忍不住薅过来,抱在怀里乱揉一气。揉完,她用力敲了敲身后的墙。
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问号。
心情忽然变好了一些,她没有回复,而是又在墙上敲了两下。
季川洋发来两个问号。
舒和掩嘴偷笑。她回想起以前他们仍是邻居时坐在窗前大眼瞪小眼的时光。明知道隔着条小路,他根本听不到自己叽叽喳喳,她的窗口被钉上了栅栏,他也看不清她的嘴形,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在窗口说呀说,说给风听,再让风说给他听。
舒和握着手机,对着墙面敲了三下。这次手机没有震动,聊天对话框里也没有出现三个问号,她的公寓门被敲响了三下。
她扔下小蓝龙,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好,光着脚跑到门口,给他开门。没等他开口,她便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树袋熊似的往他身上一挂。
季川洋托着她的臀抱稳她,单手带上门锁,“身手不错。”
舒和拱了拱,往上挪了一点,将脸埋在他的脖颈侧面,亲昵地蹭他的耳朵,“我想你啦。”
季川洋抱着她向屋内走,“这么懒,开个门几步路的距离都不肯动一动?”
她登时变脸,张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给你一次机会,重说一遍。”
季川洋道:“我也想你。”
她这才满足地趴回去。
她喜欢距离,也喜欢没有距离。她需要时间独处,也常常留恋季川洋的怀抱。她害怕他不懂,一度焦虑了很久,但她担心的所有问题对他来说似乎都不算问题,他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季川洋把她放在沙发上。客厅狭窄,她只摆了一张单人沙发,她窝在里面,偏要与他挨在一处。得逞后她的眼神愈发不老实,一动不动地盯着纽扣的缝隙。
“做什么?”季川洋问。
她不答,只托着下巴笑。
季川洋思忖片刻,终于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他默不作声地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衬衫领口下的第一粒纽扣前,而后抬眼看她。
额前的随发微微湿润,隐灭了几分冷峻的气质。他没戴眼镜,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意思是,请自便。
舒和自然毫不客气。纽扣脱离孔隙的同时,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他温热的躯体。随后,手指在他的腰间徜徉了须臾,她决定暂且放过他。她起身拿了速写本,随手抄起边桌上作为静物练习的橘子丢给他。
他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然地捏着奇形怪状的橘子,抚摸表皮封的一层油蜡。
舒和画过的人体不在少数,随着学习的深入,她反而觉得描绘一些更有纹理感的脸庞和身体更能锻炼形体的塑造,更具挑战。可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她馋了好多年,却从未正式画过季川洋没穿衣服的样子。如今名正言顺拥有了机会,她可得画个痛快。
她起笔很快,尘封已久地肌肉记忆再度复苏,令她愈发熟练地勾勒出季川洋的轮廓。灯光的效果远不如晴朗天气下的阳光,光影都很柔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纱。她画画改改,只一幅简单的速写便将手弄得乌黑,却还不满意,便撕了那一页画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季川洋瞧出她内心烦躁,放下橘子,问她怎么了。
舒和将速写本往旁边一扔,洗了手,一回头就扑进他所在的单人沙发里。她抱着他的脖子亲吻他。
沙发狭窄,舒和坐在他怀里,继续方才没有完成的动作,手却忽然被他握住。她短暂地蹙眉,鼻尖抵着他问:“你不想吗?”
“家里没有套。”
“没关系,今天安全。”
“没有什么安全日,”季川洋捧着她的脸,将她隔远一些,“无论是怀孕、生小孩还是照顾小孩都很痛苦,我们没有做好准备,我不想让你承担风险。”
虽然是为她着想的话,但目的未达,舒和还是不大乐意。她闷闷不乐地离开他,在地面寻找被踢到沙发底下的拖鞋。
陡然间,腰被托住,舒和转了半圈,重新落入沙发的凹陷。季川洋在她面前跪下,拽过她的双腿。他仰着头,像是无奈一般,捏了捏她的下巴。
他伏身下去,像是剥开一瓣橘子,白色的经络粘连在橘瓣的边缘,依稀漫出几颗水珠。他舔去橘瓣表面带有甜味的汁水,将每一粒果肉含在口中。
屋内满是橘子清香。
在潮水倾覆而来时,季川洋坏心眼地吻住她。他们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她止不住地颤抖,心脏疯了一般乱跳,却又推不开他。
战栗持续很久,舒和汗意涔涔地歪倒在沙发上,品尝到了贪心的代价。
季川洋用纸巾擦拭嘴唇,盯着她失神的模样,笑意爬上眼角。舒和“哼”了一声,去浴室冲澡。洗完回来,只见他正在随手翻阅她的速写本,看到最后残破不堪的一页,指着面部带有大叉和无数裁纸刀划痕的男性画像问:“这是谁?”
舒和冷笑,“一个已经被解决掉了的麻烦。”
画中的人叫做刘林,曾经是源城星高的一名音乐老师。以舒和的身份生活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
那次是去补办学生证。她在走廊偶遇刘林,四下无人时他企图对她动手动脚,被沈觅撞见,才没有得逞。
高考后,她拿到了毕业证和档案。星高对她几乎已经毫无用处,她瞒着妹妹,花费一个暑假的时间搜集学生之中关于刘林的传言。方菲动用人脉帮了她一些忙,从调查结果来看,这位刘老师是一位惯犯。
他擅长狩猎被排斥在大群体以外的女生,首先用成熟师长的面貌和目标对象建立联系,再耐心地等待对方同自己交心。女生通常会在经历几次崩溃后落入他的糖衣陷阱,接纳他的怀抱。而他也会借助线下约会的方式抛以诱惑,直到将目标拐入家门。
他的猎物不止一个,妹妹便是其中之一。
妹妹从未跟她提起这段往事,她也没有问。她找到了交换身份以后的第一部手机,输入妹妹的常用密码,找到了被封存的聊天记录。她从那些肮脏露骨的甜言蜜语中了解到整个故事,在确保自己更换所有联系方式之后,在学校贴吧实名发布了一封陈情信。
信中规避了具体的细节,只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写得笼统。在方菲团队的润色下,信里添加了一些更具煽动性的心理描写,并在信的结尾号召境遇相似的受害者发声。
从头到尾,舒和都如同一个旁观者般冷静地审视一切——从事件刚开始发酵,到影响力不断扩大。她找到一个依然留存着有效证据的受害者,对刘林提起了诉讼。
事情闹得很大,一度传到了全国性的媒体平台上。妹妹也看到了。虽然最初舒和发布的消息已经被隐去,她的名字也被打码,妹妹还是通过那封精致的、目的性极强的陈情信知晓了发布者是谁。
她们久违地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令她感到疑惑的是,妹妹并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快意,她见到的是一张哭泣的脸。
泪水冲花了妹妹的眼妆,冲走了多年来为了扮演千金小姐“苏棠”的所有伪装。她又变回十七岁那个孑然一身来到星城海边的女孩,她无声地流泪,像在哀悼一位逝去的恋人。最后妹妹问:“为什么要这样?我并没有要你这么做啊。”
舒和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被眼泪覆盖。她不理解。她想为妹妹讨回公道,想让所有亏欠妹妹的人受到惩罚。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当这张悲伤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中时,她开始怀疑自己。
曾经的那个个女孩,她一无所有,音乐教室是她唯一的避风港口。教室里,靠窗的那架立式钢琴的主人,是唯一给予她温暖怀抱的人。然而怀抱是有代价的。她每许一次愿,他便从她的身体上攫取一片花瓣。渐渐地她变得单薄,却上瘾一般愈发依赖他。
因为她只要支付代价,就能够拥有怀抱,亲密相拥的短短十几分钟,她能感觉到自己是被在乎、被爱着的。这比其他那些苦苦追寻却没有结果的事情好太多了,不是吗?
女孩将这份感情定义为爱。即使这份爱滋生于肮脏的、腐坏的土壤,它也是爱啊。所以最后,当她的躯体不再新鲜,他将她抛弃,她也没有怨言。她只想找一个地方静悄悄地离开。
这是妹妹从未启齿的故事。
苏棠的成长背景与这些毫不相干,所以她变成舒和以后,她依然无法理解妹妹的心情。性之于她,是愉悦、是享乐,是从对方身上夺取一部分,再将自己的那份交付于他。但对妹妹来说,那是逃避,是尽力地合理化逃避的举措,不惜骗自己爱上施暴者。
她感到愧疚,不是为了那个人渣,而是因为她在策划整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交由妹妹任何选择的权利。在处事风格方面,她像极了苏女士。
而妹妹就是在这件事以后,再也没有跟她交心。
时间回到现在,舒和说不上后悔。只是她对于那个人渣的恨意与日俱增,她不断地默写下那张可憎的面庞,再暴力地摧毁。
但她也没有再主动地、频繁地联系妹妹。
她没有把事情告诉季川洋,可他似乎已经从她的表情中猜测到了什么。他默不作声地替她将速写本的最后一页撕干净,丢掉。随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