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听竹的及笄礼
东兔西乌,岁月倥偬
朝暮更替,日月如梭
时间一下子过的快了起来,陈婉婥一走便是三个月,这三个月来绮月日日等在电话旁边,却未曾响过一次。
只怕是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绮月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这也就说明,龚绍汪一定还活着,而陈婉婥应该日日夜夜陪在他的身边。
这许是陈婉婥最喜欢的生活了,可以无所顾忌,亦可以明目张胆。
绮月望着窗外纷飞的落叶,这许是天琼树今年飘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
听竹算是看的明白,她瞧出了绮月的魂不守舍,发现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课本里写的失魂落魄。
她也终于明白,绮月姑娘为何总距大少爷龚绍淳于千里之外?肯定不是讨厌他,而是她心里已经装了一个龚绍汪,再没有空缺位置能腾出来装两个人。
听竹每日在学堂上学听课,她本是学校中年纪最大的初中生,学习却是最认真的。
学堂立在求知路上,路旁栽种了两排法国梧桐,学堂也是西式模样,听竹说不出是什么派别的建筑风格,只觉得跟陈家半山别墅很像。
这些新式学堂学费自然价格不菲,陈婉婥当时一心要让听竹入学,便一口气支付了她一年的学费。
每日上学放学,也都是由庞师傅开车送听竹。所以,不明就里的同学们一直以为她是哪家的名门闺秀,甚至有男同学的家长向她示好,只为早日成为豪门家族里的乘龙快婿。
听竹是有自知之明,她既答应绮月要一心放在学业便安心学习,成绩自然渐渐追上。
人类所有的社会,无论大小,无论学校还是庙堂,无论家族还是邻里,都会出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亘古难题。
今天是听竹的生辰,绮月本要为她过及笄之礼,却因为她一早要做随堂考试,才约定今晚回家二人一同庆贺。
听竹换了陈婉婥送给她新发卡,淡水珍珠穿成的芙蓉花朵,人似花娇。
早上的寒风刺激她的味蕾,现在她只想吃一碗绮月亲手做的热汤面。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是名门家小姐。”
“我听管家说,她是永城商会陈老板家的远亲。”
“什么狗屁远亲,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乡下丫头,她连东方百货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她是永城府人。”
“就这身份还拒绝了乔生的表白,真是自不量力,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你们不知道,我表哥在隔壁男校上学。来接他同学的龚家人说,看着她十分眼熟。”
“什么龚家?”
“就是惠发公司的老板,姓龚。”
“我听说过,那算也是永城新贵了。”
“龚家的女仆说,咱们这位新同学可不简单,原是龚家的使唤丫头。”
“什么?咱们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在一处一上学?”
“后来她跟了龚家的一个淫娃淫妇,就被家主扫地出门了。”
“那她们怎么傍上的陈家,我都看到了还是陈府司机天天接送她上下学。”
“你说呢,陈家老爷鳏居多年,她跟的那个龚家荡妇肯定使了不少狐媚子。”
“原来如此,真是恶心。”
“最恶心的是那个淫妇,和龚家两个少爷都有关系,只要去过宁海的人都知道她的丑事。”
“那货叫什么名字?可别来祸害永城男人。”
“听龚家女仆采菊说,是叫绮月。”
几个女同学八卦着听竹的“小道消息”,她们无所事事却喜欢讥讽刻苦努力的人。
起因不过是张三暗恋乔生,乔生向听竹表白却被拒绝,张三吃醋。
李四穿了从东方百货商店里买来的新裙子,却发现听竹和她撞衫,李四嫌弃。
王五入学以来一直名列前茅,听竹奋起直追,凭实力碾压,王五妒忌。
沈六家道中落,父亲曾经受雇于陈老板,年初因为贪污被陈家辞退,见听竹与陈家有关系,沈六憎恨。
“砰”,只见四人中间飞来一记黑板擦,擦子落在地激起的粉笔灰呛着四人不停打喷嚏。
“谁啊,不长眼睛吗?”
四人定睛一看,原是她们谈论中的主角,怒目圆睁的听竹正一动不不动的站在她们的身后。
“怎么?秘密被揭穿,很不爽吗?”
“你倒是说话呀,是聋子还是哑巴?”
“你家的骚狐狸没教过你规矩是吗?”
“别以为有陈家撑腰就了不起,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吗?”
听竹咬牙切齿,愤恨道:“你们说我就罢了,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妖言惑众污蔑别人清白。”
“小贱蹄子骚烂货,我娘说过,那些下贱龌龊的女子大多是靠这种事情上位,你们家的那个不就是——”
还未等张三说完,听竹立即赏了她一记耳光。
张三跌倒在地,一时傻了。
剩余三人见听竹竟敢动手便也向听竹动武,有的抓、有的咬、有的扯还有的叫。
“你们和龚家的妖魔鬼怪竟无分别!那些人栽赃陷害姑娘差点害她性命,如今还四下宣扬,积非成是。我今日要你们知道欺人诽人,便是要付出代价的。”
听竹是个瘦高个儿,但是力气不小,在龚家时秋姑姑就看中她小小年纪却有大力量,遂叫她做抬水搬砖的重活儿。
绮月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天天跟着男丁小厮做工多有不便,便将其从劳工房里要出留在夫人的药房里打下手。
四个叫苦连天,没一会儿已是鼻青脸肿。听竹以一打四,虽然没落下风却也被薅了头发,撕坏了衣衫,尤其是那只芙蓉珠花,却被张三一脚踩碎,更是耻笑她不配。
之后,五个人被老师同学火速分开,就连教体育的男老师都要依靠其他的男老师帮忙才能制服住听竹。
校长打电话到陈家,要叫家长领人,绮月一听便知此事非同凡响,她只身前往学校,这也是她四个月以来第一趟出陈家的大门。
受伤最重的是张三,因为她说出绮月的名字,就被绮月连扇了好几记耳光,现在整张脸肿成猪头,眼睛都充了血。
四人的父母好似发疯,他们不敢在教室里打听竹,却不停叫嚷发疯似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也许是八张嘴巴一齐张口,实在是太过嘈杂,听竹竟无法分辨出他的声音,她漠视一切,也沉默不语,手里只拿着被踩碎的芙蓉发卡,不言不语。
绮月赶来时,已是众矢之的,她确实为听竹分担了不少火力,可终究她是经历过生死之人,几句骂声和叫喊声她亦无动于衷。
她先是见了听竹,见她红着眼眶,脸上身上都有鞋印,不免心疼,知道她最钟意的发卡折断也很是同情。她拍了拍听竹的肩膀,向她挤出一个笑容。
听竹见了绮月,仰面而哭,所以积累的委屈一时喷涌倾倒。
教务主任示意家长们安静,他从教三十余年,见过不少顽劣学生,也处理过十人以上的群架事件,以一打四的女生确实是头一次遇见。
“各位家长,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请大家稍安勿躁,我们一起坐下来冷静冷静。”
“主任先生,你让我们如何冷静,试问您的女儿被打成这样,您该如何?”
“我不管,今天若是没个说法,大家谁也别走出学堂大门。”
“那个女学生就该开除,从古至今文明世界里就不该有这等粗鄙野蛮不堪之人。”
“只是开除太便宜她了,进局子吃牢饭,让她尝尝被打的滋味!”
绮月当然知道他们暴躁,如今自己说什么软话家长们也听不进去,只是这一次她看得出, 听竹的自尊心被严重践踏。
“各位,对不起,听竹让大家受累了,我作为她的姐姐,是她的家长,衷心向大家致歉。”绮月先是诚意鞠躬,又道,“你们有什么合理诉求可以同我讲,听竹的事情由我负责。”
“你那妹妹下手也太狠毒,这让我女儿怎么见人?我女儿身心受创,你既是她姐姐就该跪下磕头致歉!别装模作样鞠个躬算什么!”
“这位先生,我是说‘合理诉求’而非妄言,你家女儿身心受创,我家妹妹何尝不是!”绮月独身立于风暴之中,却不惧虎狼恶号,“你们若是要求太过偏激的,我们也可以拒绝!”
听竹站在绮月的身后,她猛地惊醒却见单薄瘦削的她有股无形力量也在保护自己。
“我们不过是要公平 ,她怎么打的我女儿,我就怎么打她,这事儿才能了结!”
“太太,若是如此,那我家妹子身上的脚印我势必也要向你们家的女儿讨回来吧!”绮月不恼不惧,她整了整衣衫道,“不过我的脚太小,为求公平我就要请家中司机代劳了。”
“你就是个狐媚胚子,少在咱们跟前装正经,坊间巷柳都是你与龚家的笑话。”
绮月一时羞了脸,她立刻明白听竹为何一改往日娴静,全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
“谣言止于智者,看来这位家长绝非理智明理之人,想必教出的女儿也是蛮横无理、张口胡说的是非之徒。”绮月言辞犀利,对着她们也绝不客气,“既是如此,我家妹妹便没有错,我们无须为你们赔礼道歉!”
听竹站在后面,她靠着门边,望着那个正在为她撑起世界的“姐姐”,激动不已。
“混账,你个狐媚女子,口舌生疮!”
“你再出言不逊,我再赏你一拳头!”听竹立刻站了出来,她目露寒光,竟比刚刚多了硬气,有绮月在她身边她便是无所畏惧。
校长见状,也知道是四人口出狂言激怒了听竹,她一气之下便用武力解决。
“原先我弱小、懦弱、胆小,事事都要告求菩萨保佑,那个黑脸荆生挟持我时我也是只会哭天喊地却无力反抗。”听竹目光如炬,擦干眼泪对绮月道:“今日我听她们议论,怒火中烧,才知道姑娘所受非议是诛心之论,我虽是无知却不想姑娘替我受罪,是我之过我一力承担,决不能让幺么小丑轻看了咱们姐妹。”
绮月登时觉得听竹瞬间长大了,反而成了她左膀右臂,而不再是那个事事要靠她保护的小丫头了。
“没事的听竹,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些诟谇谣诼吗?”
“都别挣了。”校长看不过去,终于站了出来,“大家静一静吧!”
校长转头对绮月说道:“姑娘,你也看到了,虽然她们五人身上都有伤,但是还是听竹先动的手,自然理亏。”
“无妨的先生,我们认。”绮月神态自若道,“我们也讲道理,凡事也讲因果。”
“姑娘心态真好,以我之见,还是用银钱来说吧。”
绮月颔首答应,校长转而对四对家长道:“各位,大家有空在这里吵闹不如先带着孩子们去医院治疗,医药费由这方承担,大家若是答应就先散了吧。”
四方家长面面相觑,见校长亲自出面说和自然也不再执拗,只能先领着各家的孩子退去。
校长见听竹叹了口气:“你只怕生错了性别,若是男子满腔热血,保家卫国定能有所成就。”
“校长先生,我只想保护我的家人。”
……
事事皆不如人意,万事不得强求。绮月与听竹从学校出来,先是去了趟当铺。绮月的白玉镯子是她自小带着身上的,所以拔下来的时候又是抹油又是水泡,折腾她手腕子都红肿起来。
回到陈家又拿了几件龚绍淳送她的绫罗衣衫,也当了出去。了了总总算下来,也只有两百来块。
学校打来电话,四家一起合计,又经过校长从中斡旋,才将赔款压制四百块钱。
四百块钱虽然不是天文数字,却已是绮月不能负担之重。
听竹明白她已是捉襟见肘,加上自己存的银两不过是二百二十五块。
陈婉婥不在家,绮月厚着脸皮去向庞师傅和管家来借,却吃了闭门羹。听竹想到去找龚绍淳和来恩帮忙,还没报出家门就被惠发公司的安保人员拒之门外。
初冬的凌寒催促着路上的行人快快归家,没有家的人始终得不到一瓦遮头的温暖和熨帖,他们在苦寒的风中挣扎,只有在鸦色的天地间摇尾乞怜。
木叶飘零,拍打在鸣着笛声的汽车屋顶,又飘到妇人新作的棉衣之上,穿过东坊长街前百年包子铺的窗前,最后漠于尘地,与无数枯枝烂叶积聚起来,成为芸芸众生之一。
二人尝到冷暖世间里的可怕,今日寒风凛冽,瑟瑟入骨,她们共同拥着唯一一件棉衣在寒风中相互取暖,互为依靠,行走在一片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