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微尘赋 > 第12章 初至襄城

第12章 初至襄城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鹿重云很明白陆相玦的用意,他问自己孙遥夜是什么样的人,实则是在思考,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说服他的可能有多大。

    仙门多多少少都有点妄自尊大的毛病,缘因上古人魔大战,人族大获全胜后将魔族驱离,这种碾压式的力量感总让他们错以为魔族仍如彼时般无能。

    尽管魔族第一次重回人间时给人族带来了极大震动,然而屡次胜利终究使人骄傲自满,他们甚至没注意到魔族的入侵越来越频繁,事态已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若非修界出了个鹿重云,最终结果孰胜孰败还真不好说。

    如果孙遥夜也同大多修界掌门一样的眼界,师徒二人此行将无功而返不说,更会陷入真正的险境之中。不过孙遥夜的风评向来是很好的,鹿重云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也正是众人对他的评价,品性高洁、心怀苍生、修为高强……近乎完人。

    可陆相玦没和他接触过,原主仅存的一次回忆中,只是为他的姣好面容停留了瞬间,便又因“鄙夷其道貌岸然”而移开了目光——毕竟原主从不相信世间美善,有这种念头也无可厚非。

    总之,陆相玦在见到孙遥夜本人之前,都注定要心中忐忑了。

    几日后,师徒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襄城,陆相玦刚进客栈房间就趴在了床上,若非顾忌形象,他直想揉揉屁股。

    “几辈子没骑过马!待会就去把它卖了!颠死人。”陆相玦嚷道。

    鹿重云:“……”所以说为什么有剑不飞要骑马?

    但他没纠结在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只喊:“师尊。”

    “怎么又叫师尊了?我还想听你多喊几声哥哥呢。”陆相玦笑着翻身,曲臂支着脑袋瞧他,“有话就说罢,我又不会吃了你,瞻前顾后做什么。”

    鹿重云嘴角一抽,片刻后却谨慎措辞道:“华宫主和孙门主割袍断义后,还维持着从前的联系么?”

    陆相玦猜到徒弟想问什么,却点到为止地回答:“如果他们断得干干净净,如今便不该这般引人揣测。”

    “嗯……”鹿重云眼睫垂落,一言不发地去收拾行李了。

    陆相玦见状便知自己料中,走到桌边,托着下巴看徒弟:“就是你想的那种联系。”

    鹿重云手上动作一顿,不明白陆相玦何以如此确信。所以当时在酒肆……陆相玦必然有事瞒着他,否则为何急于打断那堂倌?

    鹿重云没察觉地蹙起眉间,莫名有些恹恹。

    陆相玦会错意,只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你接受不了?”

    鹿重云心思根本没往别处斜,遂淡淡道:“想和谁在一起是他俩的事,又碍不着旁人。”

    这下陆相玦反倒一愣,但他随即笑了起来,伸出爪子去挼狼崽的脑袋。

    “师尊……”鹿重云无语地瞧着他,但碍于长幼尊卑,他又不能拍开陆相玦。

    陆相玦开怀道:“哎,我在呢,徒儿。”

    鹿重云深深叹了一口气,无法,只随他去了。

    过了一会,鹿重云又道:“师尊,你说他们是真心相爱么?”

    “啊?”

    鹿重云几次三番地提到二人关系,不由令陆相玦心生惊诧,他只觉徒弟说这句话必有深意,却想不出个所以然。然而鹿重云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仿佛他随口一提也是突发奇想。陆相玦遂未多思。

    天色渐晚,师徒二人去客栈大堂用了饭,陆相玦便拎着壶酒,倚在柜台边和老板娘聊了起来。

    老板娘是个成熟少妇,举手投足颇有韵致。这厢似提到什么趣事,她便靠着柜台掩唇而笑,目光只顾偷瞥陆相玦,小半晌倒红了脸,渐渐往他身边挨。

    陆相玦随手与人碰一杯,歪过身去瞧着鹿重云说了什么,遂令老板娘也朝徒弟望去。

    鹿重云吃饱了正无聊,支着下巴开始默诵心法,偏是遇着卡壳时撞见两人私语般模样,没来的一声冷笑。又察觉店内不少男客眼神嫉羡地盯着陆相玦,那笑意只愈发讽刺起来,倒抱臂与他师尊对视,还朝人挥挥手。

    陆相玦浑不觉徒弟恼意,口中说着话,带笑仍看他。

    鹿重云对此人无话可说,偏过头去瞧窗外的树,数鸟。

    隔座一名青年男子也恰好独坐一桌,正自斟自饮,打眼瞥见了表情冷淡的鹿重云,便自来熟地凑过来:“小娘子,那边是你官人?”

    鹿重云直接嘴角抽搐,一反常态道:“你才小娘子。”

    那青年愣了愣,随即哈哈笑道:“我还道是个英气的小娘子,原来是位容貌昳丽的小郎君。不妨事不妨事。”

    那人自说自话,在鹿重云身旁一屁股坐下。

    鹿重云向来不爱和人贴得近,默无声息地挪远,谁知那人毫无眼色地说起了单口相声,仿佛遇着至交故友般,没说几句,又凑过来劝他吃酒。

    鹿重云正烦不胜烦,一声怒喝骤然响起:“你做什么?!”

    旋即一阵风过,那男人已被丢了出去,重响砸在地上,听着就疼。

    陆相玦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将他挡得严严实实。鹿重云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火气,忽然发起疯来,本就不甚明媚的心情当即落到谷底,他起身欲走,却蓦地瞧见了陆相玦的神情——并不算阴狠的面容,连发威都有股轻佻的意味。

    但鹿重云如见修罗般怔在原地,脖颈青筋猛而一跳,心头不安好似惊雷炸开。

    陆相玦下手留了力道,语气却没商量的余地,只冷声道了句:“滚。”

    那嗓音骤现的瞬间,鹿重云即刻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何所由来,意识竟恍惚须臾,登时有些窒息。

    直到陆相玦转身来担忧地靠近他,鹿重云下意识后退,却险些磕到桌角。陆相玦不禁蹙起眉:“我吓着你了?”

    “没。”鹿重云抢道。

    “重……”

    陆相玦还想说话,鹿重云一把推开他走了。

    老板娘过来询问,陆相玦轻声告罪,她忙表示理解,招呼客人继续各吃各的。那男人则被陆相玦的暴怒骇得要死,连滚带爬出了客栈,再不敢于他眼皮下犯浑。

    陆相玦在原地站了阵,忽而疲惫地揉揉眉心,在桌边坐着望楼上。

    停在转角的人一撞上他目光就跑了。陆相玦无奈,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追上去,遂闷闷地又喝了壶酒,等到客人快要走完时,他方揉揉脸颊,拖着步子回房去。

    光线昏幽,唯一亮处是屏风后,水声在木门吱嘎响起时停下。但陆相玦似乎能听到水珠从人发上滴碎地面的声响。

    陆相玦走到床边,却瞧着床褥站定,目光无神地盯了老半天,总算憋不住了,猛地转身往屏风去。

    “别过来。”

    他声音夹着怒,还有罕见的委屈。

    陆相玦迅疾停步:“我错了。”

    鹿重云:“……”

    他静默须臾,立时恢复了平日谦恭,只缓声道:“犯上僭越,是徒儿不知好歹。”

    他口中一顿,倏而在屏风后跪下:“师尊怒,是徒儿不知规矩;师尊喜,是徒儿得见天恩;师尊关切我该感激涕零,师尊垂训我当躬身自省。师尊不会错的,是徒儿目光短浅,鄙薄无状。”

    他半句话没说,鹿重云怎么想了这么多!

    字字句句犹如发自肺腑,可鹿重云分明就在生气!

    “不是!”陆相玦情急之下直接冲了进去,刚看到徒弟的裸体就傻了眼,连忙跌撞着退出来,口中直喊“对不住”。

    鹿重云:“……”

    鹿重云也不理他,径自在原处跪好了:“徒儿知罪,还望师尊责罚。”

    陆相玦扶额结巴道:“你你你……起来,穿好衣服出来说话!”

    鹿重云不做声,陆相玦却觉得这小狼崽诚心要噎死他。他耐着性子不想火上浇油,遂起身拿了件外袍,闭着眼进去将人一裹。

    他盯着鹿重云,示意他起身,那人目光却落在地上,不言不动。

    “不起?”陆相玦被气笑了,“那为师便陪你一同跪着!”

    鹿重云终于抬头,却没有表情地看他。陆相玦也犯了倔,又气又好笑地和他对视,就比比谁更能熬。

    他正盯着徒弟的眼睛数睫毛,鹿重云忽忍无可忍地嗤笑一声,终于道:“你作戏过头了,假。”

    “什么?”陆相玦一阵莫名其妙。

    “你玩够了吗,陆相玦?嗯?这段日子陪你装疯卖傻,你没玩够,我腻歪了。”鹿重云眸光阴恻恻,“给个痛快吧,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陆相玦怔住,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旧事重提,唯觉大事不妙,忙叫系统去调鹿重云的好感度,边锁眉认真道:“我待你是真心的,鹿重云,你感觉不到吗?”

    鹿重云置若罔闻,轻蔑眼神仿若他只是世间一粒尘埃。

    陆相玦望见时有些心冷。鹿重云却扔了他的外袍,自顾自起身去穿衣,孰料回身时就见他师尊在宽衣解带。

    鹿重云往后退了半步,陆相玦却逼近前来。

    “你做什么?”他举起随身铁剑,那戒备就差写在脸上。

    陆相玦扯起嘴角,拉开衣襟道:“给某个小白眼狼看看我的真心。”

    鹿重云一愣。那片白皙胸膛上,肌肤光滑如绸缎,唯有心口附近一道疤痕狰狞,就如白练上针脚丑陋的补丁。他的目光落下,一时无法挪移。

    那手欲抬不抬,似想触碰什么,陆相玦瞥见他动作,无所谓道:“你想换成铁剑再捅一次吗?”

    鹿重云顿时局促起来,陆相玦朝虚空瞟一眼,却笑了。他干脆扔了上衣道:“也不是不行,只要你答应为师,以后别再说这些话诛我的心。”

    鹿重云动动唇,垂下眸去没有言语。

    陆相玦见他收了要死要活的架势,思索一阵才又道:“是不是刚刚吓着你了?我踹那个死变态的时候?”

    鹿重云侧眸,陆相玦却暗自肯定了心中猜测:定是方才没留神让他想起原主了……到底是我大意。明知他心思敏感,不该当着他的面发火,险些功亏一篑。

    陆相玦轻轻抽走他的铁剑,见鹿重云不自然地后倾,还是放弃了抱他入怀的念头,只温声解释道:“为师错了……那个人他想轻薄你,我一时情切,反应过激了些……”

    鹿重云闻言一震,猛地望住他:“什么?”

    见他一脸懵,陆相玦便猜到他还不明就里,苦笑道:“警惕如你,竟也有差点着道的时候。”

    陆相玦专注地凝神看他,慢声朝他解释。昏黄烛火中,鹿重云总算回望过去,但他注视得费劲极了,无法再分神去听他在说什么。

    太荒谬了不是吗?

    不该如此。怎能如此。但事实就这么离奇地发生了,令鹿重云措手不及又无法否认。

    那人确是见色起意,陆相玦也分明是护犊心切。一切岂能有更合理的解释?

    陆相玦发现徒弟神游天外,只觉自己今夜就算磨破嘴皮都不会有更多成效,但他又不愿半途而废,仍在绞尽脑汁地哄人,一时只恨自己没舌灿莲花的本事,恼得原地打了个转:“你就说你想为师做什么才肯原谅我罢,绝对要星星不给月亮!”

    开什么玩笑,好容易扯到及格线的好感度怎么能为一场乌龙回去!

    可鹿重云只低眸道:“师尊,我累了。”

    陆相玦瞬间被浇了个心冷,哑了声,半晌才呆呆让身道:“啊……好……那你赶紧歇吧,这些天赶路辛苦。”

    徒弟剑都不拿,追魂般走出屏风去,陆相玦倒不忘回身朝他叮嘱:“头发弄干啊,别就睡。”

    随着轻轻一句回应,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陆相玦精疲力竭,叹口气后便将糟心事抛去脑后,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鹿重云站在角落,回头望时,只能见烛火掩映下朦胧的影。

    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他偏偏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甜来。然而随之涌上却只有更为深沉的不安。

    那人反反复复朝自己表明心迹,那样坦诚而直白。就像被松开了缰绳的马儿在原野上驰骋那样肆无忌惮。

    他怎么敢?陆相玦他怎么敢?

    鹿重云紧盯着屏风,那目光仿佛要将屏风后的人剥净了考究。

    他已无法再对陆相玦的温柔视而不见。他甚至能清晰分辨出陆相玦说的两个灵魂——有时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但他又始终在自欺欺人——这么多年的痛苦,他轻飘飘一句“我生病了”就能翻过页去?

    可若他所言非虚,鹿重云对身边这个人又公平吗?难道他也要将自己的痛苦施加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只有陆相玦会这么做,他最恨成为陆相玦。

    烦闷和纠结是阴云遮天蔽日,压在鹿重云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他不由自主地抬眸盯着屏风影动,好像只要一直盯着,就能挖出一劳永逸的办法。

    烛火映出轮廓,怎么也比雾中迷踪要清晰得多。鹿重云甚至已看得清他举手投足怎样动作。

    摇曳昏黄将那身姿勾画得婀娜。不是女子的盈盈堪握、纤细娇柔,却如孤峰般明傲有风致。

    解开发带后如瀑墨发滚落,修长双腿先后抬起,迈进浴桶,随即浸入水中的则是腰腹和胸膛。

    是道撩拨心弦的影。

    鹿重云没留意便失了神。

    他见过陆相玦的半裸躯体,当时也不觉怎么,如今隔着一片朦胧,反倒察出些蛊惑之感,少年的冲动让他忍不住去幻想那完完整整的一具身躯——若令如玉如瓷无瑕,变作似水似云软媚……

    鹿重云倏忽惊醒,耳尖猛然泛红,慢慢地竟出了层薄汗。

    他胡乱擦完发,赶紧钻到被子里蒙住头。缓过劲后方探出脑袋,渐渐调匀呼吸。

    陆相玦没在里头久待。鹿重云听见他脚步声,察觉那人在床边站了半晌,方伸手来摸摸鹿重云的头发,要以灵力烘干。陆相玦在黑暗中坐着,一点点松开他的乱发。

    “师尊。”鹿重云背着他喊道。

    陆相玦瞧他一眼,轻声问:“将你吵醒了?”

    “没有。”

    被褥间窸窸窣窣的,陆相玦指尖的发就溜走了——是鹿重云翻了个身。

    徒弟半个脑袋露在被子外,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瞧人,是只受伤的狼崽。陆相玦适应了黑暗,将他神情看得真切,拨开他额前发,没忍心点烛。他轻声问:“怎么?”

    鹿重云忽而在他手上蹭蹭,将脸闷在他掌心道:“我惹你生气了。”

    陆相玦睁大眼睛,那只手已不敢动,半天没说出话,直到鹿重云又抬头来瞧,他方缓过劲般道:“没有。”

    这句话出口后,陆相玦也仿佛终于释然,望着他笑道:“没有。没谁比你更招人疼了,是为师不好。”

    鹿重云怀疑地看他,陆相玦便顺手摸摸狼崽脑袋,说:“来,我替你将头发烘干,早些休息罢。”

    狼崽一身毛早已服帖下来,此刻便乖巧点头,整个人都挪了过去,几乎贴在陆相玦身侧。

    那人没忍住笑出声来,手上只愈发温柔。

    夏夜沉寂,唯有蝉鸣虫语。鹿重云的呼吸渐渐匀长,陆相玦知道他觉轻,没敢给人挪位置,自己去橱里悄声翻了被褥,遂就地铺着睡了。

    次日,初晨的温煦阳光照耀进来,鹿重云缓缓睁了眼,轻抬头,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处襄城客栈,脑袋重新倒在枕头上,却感觉哪里不太对。他骤想起昨晚的事,坐起身便瞧见了地上睡梦正酣的陆相玦。

    鹿重云:“……”

    他愈发动摇,万般滋味搅在一处,鹿重云只是心中难安。

    寅时早过,他遂按惯例去洗漱晨练,不做他想。

    回来的时候正见陆相玦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等他,桌上是两碗鲜香的雪菜豆腐葱花面,上头搁着片黄澄澄的荷包蛋,直勾出了鹿重云胃里的馋虫。

    陆相玦笑着招手道:“回来啦?先吃面罢,待会再冲洗,否则面要坨了。”鹿重云二话不说,飞速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陆相玦随口道:“昨日向老板娘打听了,这两天襄城有个庆典,正是为纪念孙遥夜襄城除妖的,咱们待会也去看看,说不准会有什么收获。”

    鹿重云闻言瞥他一眼,随即点点头。

    错怪他了,原来真是去探听消息的。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