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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樱上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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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晴明先是听到他们的谈话。

    氛围很愉快, 客人正用清脆的嗓音吃吃笑了两声,对贺茂朝义说,“您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青年受到褒奖, 轻笑着回答,“天生与众不同的人, 不能适应人世。可又不能去死,就只好弄点什么事来做做, 好打发这至死方休的漫长岁月。”*

    “呀, 您的话……”对方转了转眼珠子,一下没能想出接下的话语, 然后就看见了刚拨开长草的白发少年。

    客人说:“咦,您今天还有客人吗?”

    晴明仍在为自己的猜测错误而意外, 听到对方的问话后有些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就看到廊下的青年也朝自己望了过来。

    对方似乎永远含笑的唇边溢出了一声很轻的应答,然后说,“我今天的客人只有您一位,沙罗小姐。”

    被称为小姐的客人身穿淡青色的水干, 没有拔掉眉毛,也没有染上黑齿, 就更不要说是在讲究以扇与帘遮面这种规矩, 她完全是一副少年的打扮。

    不过她也没有扎袖,衣上用的竟还是梨花花缀,放在平安京, 真可谓是从头到尾都不伦不类。

    这时候晴明听到青年又说, “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明知道这个距离我看不清你, 过来吧。”

    是客人, 又不是客人?

    少女眨了眨眼睛,眼中有星点疑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她对年轻的阴阳师笑起来,“好久不见,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上前,朝她简单地施了个礼,“许久不见,沙罗小姐。”

    “我想你们应该也是认识的,看来我没猜错。”贺茂朝义看了看相互打招呼的两人。

    年轻的阴阳师没有想到,贺茂朝义的客人不是哪位妖怪哪位鬼王,而是一位自己面熟的人。

    保宪师兄的胞妹,贺茂沙罗。

    他记得自己初见到这位沙罗小姐的时候也讶异过对方与平常的女性不同——会喜爱抛头露面而不讲究许多贵族的规矩,因为也拥有一点窥见妖怪的能力,常会在课后来忠行老师的身边学习一些规避的知识,久而久之,他们两人也就熟识了。

    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也仅仅只是熟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遇见时会行礼客气几句的地步。

    贺茂沙罗会尊称安倍晴明“大人”,也是因为她知道对方是年纪轻轻就留任有官职的天才阴阳师,虽然官职还不高,但对于她来说也要用上敬称。

    而贺茂朝义——这位“后山上的人”,对于贺茂家亲系的子女来说不是秘密,这么一想来,贺茂沙罗会登上后山遇见青年,其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少年打扮的少女素面朝天,毫不在意地在二人面前发出清脆的笑,“其实原本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但许多学徒都在说后山上有妖怪、有妖怪,可是就没有人回头一想,贺茂家怎么会允许妖怪住在自己的山头上呢。”

    她和当初的年幼的阴阳师想的一样,笑嘻嘻道,“所以我就问了兄长,于是就上来啦。”

    她又问:“晴明大人呢?”

    安倍晴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因为他显然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不可能说是好奇而来,贺茂朝义刚刚也说今天的客人只有一位,说是来做客又是拆了对方的台。最主要的是,他恍然惊觉自己从诗鬼一事后,来到后山,从未事先与青年打过招呼。

    自己似乎习惯了,不论自己何时到来,贺茂朝义都是闲适地呆在廊下,仿佛就在等着他一样。

    白发的阴阳师自顾自地,对着少女的问题,眼中闪过了一丝错愕,身躯中的血液也像是改变了一下流向。

    青年看到他的反应,遂在气氛尴尬起来之前笑了笑,“晴明总是会将京城里发生的故事带来给我,所以其实是我一直在麻烦他。”

    贺茂沙罗眸光明亮,好奇道:“原来如此,那么晴明大人今天要带来什么故事,沙罗倒是有福气了。”

    晴明哑然。

    他看了看沙罗,又看了看贺茂朝义,最后不得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先向贺茂朝义开口:“那位被樱花眷顾的男人,打算迎娶一位公卿家的姬君了。”

    青年了然回答:“是嘛。”

    令外人琢磨不透的对话之后,他们的目光一同落到了庭院中的樱树上。

    春色烂漫的时节樱花都是开得尚好的,贺茂沙罗不知所以然地跟着望过去,才突然发现这株樱树……不如说,她才意识到这棵立在屋宅前的树木是一株樱。

    因为树木的主干遍布硬质的木疙瘩,生得又歪曲,枝节上有着碧绿的新叶,但也不多,所以不要说花蕾了,就连一个花苞都没有。风吹来它轻轻摇着碧叶,却全无在春天中熏熏然的喜悦,而有些丧气,古怪极了。

    在贺茂朝义的督促下,晴明向沙罗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

    那是一个发生在三年前春日的一件小事。

    花妖树魅一向是多情而平和的妖怪,男子见着绚烂的樱花如云如霞,好似见到唐衣艳丽的裙裾与细画的下裳,不禁吟诵出了一首如露的和歌,词语沾在花朵的片瓣上,让人不禁想要伸手一抚。

    于是樱花中的妖精从烂漫的云霞中落了下来,与不知她真实身份的男人相恋。

    人与妖怪的恋情听起来就宛如梦一般的事情,以樱为幕,以情架起了两个世界的桥梁。恋情热切时,就连身份的秘密花妖都觉得是甘甜的苦楚。

    然后世事无常,花妖的身份终是被一个阴阳师发现了。阴阳师告诉了男子她的身份,男子便因她是妖怪而开始畏惧。

    终日的畏惧消磨了男人的精神,他大病了一场,樱花妖便来找到了贺茂朝义,希望能寻求一个救治她恋人的人。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癔症,”晴明说道,贺茂朝义当初向樱花妖介绍了他去救治男人,可他也束手无策,“最后是樱花妖奉献出了自己的妖力,将恋人治愈了。”

    贺茂沙罗惊讶地望着远处那株樱,又想起了安倍晴明最开始说的话,顿时愤愤不平起来,“那个男人……”

    背信弃义的人不论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是令人唾弃的。

    晴明却告诉她:“那位男子在醒来之后失去了记忆,而樱花妖也因为失去了妖力需要沉睡,可她却要苦苦守着男子恢复记忆,因为两人曾定下过约定。”

    少女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缘由,但她心思活络,立刻追问,“之后呢?”

    她见安倍晴明看向了贺茂朝义,而不是远处的樱树。

    晴明问贺茂朝义:“我还不知道,你是用何种方法将樱花妖劝来这里沉眠的。”

    妖怪最最重视约定与誓言,多情的花妖自然不会轻易走出这般困境,至少在安倍晴明所知的一切故事里,妖怪从来都是决然地选择报复或是枯萎,长活一世,陷入一段深情,就甘愿为此万劫不复。

    但是贺茂朝义说动了樱花妖。

    沙罗道:“朝义阁下?”

    “我只是告诉了她人类用情感来作出的约定都是不靠谱的而已。”

    贺茂朝义回眸看着他们两人的时候,少年与少女眼中的好奇如出一辙,他们都在为妖怪的故事妖怪的情感有着情绪的起伏,心中不免感慨,竟然也到了这个年纪。

    他继续为二人解答:“人类的情感就像是从山上流下的水,时刻都在变化,就算你用‘约定’这个容器来让水保持一个模样,水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进入空气之中,渐渐让容器内的身影消失。而樱花妖对这个道理似懂非懂,我就说,既然如此,你就留下一节枝丫守着他就好,沉睡之后,在梦中好好想一下这句话的含义,就当是报答晴明的救治之情。”

    白发的少年皱了皱鼻子,贺茂朝义是在用他做由头劝樱花妖,他却不知道。

    他来不及抱怨,青年就向他伸出手,问,“既然如此,那一节樱枝你也带来了吧。”

    安倍晴明果然从袖中拿出了一节光秃秃的樱枝,想要递给贺茂朝义,然而手伸出一半,他看到青年似乎像是想到了什么。

    贺茂朝义没接过樱枝,反而慢慢收回了手,“我突然想到,最近你似乎又有所精进,不如就由你来唤醒她吧。”

    安倍晴明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有些奇怪,随后又看到少女转向自己的希冀又期待的眼神,略略一怔,手里不自然地握紧。

    贺茂朝义的笑容毫无变化,轻轻扬起下巴,“去吧。”

    安倍晴明深看了他一眼,走下回廊。

    ……

    等九十九朝又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安倍晴明就停止了叙述。

    九十九朝很快咳嗽两声,没什么力度地为自己辩解,我是专业的,除非忍不住。

    他记得沙罗,每个年代里总是会有这样值得欣赏的去打破常规的少女,拥有千年后视野的他不会拒绝这样的少女来山上做客,只不过他与沙罗的见面不过几次,好像那年入夏后就不再来后山了。

    后来这个少女如何,只听妖怪说的话,得到的答案不是远游就是出嫁了,但作风做派却一如既往,毫不在意所谓的规矩与“女子应有的模样”。

    九十九朝笑着说,“沙罗呀,我记得她,难道不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吗?”

    安倍晴明回答:“我不清楚。”

    九十九朝对这答案不大满意,便仰起头看大阴阳师,特别故意地问,“是当时不清楚,还是现在不清楚?”

    安倍晴明抬手给他拢了一下滑落的衣服,衣尾在木条长廊上逶迤出雅色的褶皱,还透着淡淡的花香,可见主人是一位爱操心的女式神。*

    “当时不清楚,现在不想清楚。”

    不等九十九朝再度戏谑地开口,安倍晴明突然道,“你知道沙罗小姐为什么后来不来了么?”

    九十九朝很配合地问:“为什么?”

    安倍晴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到九十九朝头皮有点发麻,才慢慢勾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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