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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桐上凤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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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小菊今日告假了半天。

    源氏的小姐依然在病痛中饱受折磨, 双颊都消瘦了下去,她知道不论是源家内部的阴阳师还是宫廷里的药师们都束手无策,唯独在之前那个头发雪白的少年阴阳师送来的符咒下安稳睡了一天。

    服侍少女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小菊几日未归家, 所以就请了半日的时间,想回家看看。

    小菊家中只有自己和父亲, 小菊的父亲是一位猎人,四十来岁失去了患病的妻子后就与女儿相依为命,现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因为腿脚不是很利索,打回来的猎物也日渐稀少, 猎物中也少有猛禽,父女俩日子过得很是贫苦。

    小菊离开源宅,走在三条大道, 刚拐入小巷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小巷的另一头,等待她似地, 见到她走来后轻轻摘下了兜帽。

    虽然是猎人之女,但小菊胆子很小,作为大家族中性格跳脱的小姐的侍女,没人不胆小。

    她不怕野兽, 反而害怕自己犯了错误后会遭受到的惩罚,失去了小姐的打赏, 他和父亲就要在整个冬天饿着肚子, 还有父亲失望的眼色。

    本是以为遇到了心怀不轨的恶徒,结果摘下兜帽后的青年长得十分好看, 不像是要作恶的歹徒。

    以小菊的语言, 只能说出非常好看这样的赞美, 高雅的言语她虽然在源氏宅邸耳濡目染,说上几句也无妨,但是高雅的诗文词句实在学不会,所以父亲总希望她能被身份很高的大人留意,实在是有些难的。

    之前她还惹怒了小姐,手上被掐出了几道青紫的痕迹。

    在侍女发愣的时候,贺茂朝义见她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没有回神,就先开口问她:“你是小菊,那位病中小姐的侍女?”

    小菊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地点了点头。

    “你的家是不是住在西山佛寺后面的泡桐林里?”

    小菊一愣,犹犹豫豫地回答:“是在泡桐林的边上,请问……”

    她看到眼前的青年轻轻笑了起来,语气温和,“我有一个朋友想去泡桐林里寻找一个东西,听说你的父亲是个猎人,所以想请他来帮我们引路。”

    小巷中的青年穿着很随意,也没有用高雅诘曲的措辞说话,身边没有随从、没有牛车、没有遮面,就闲适地站在那,等着一个自己这样的侍女,很难不让人误会。

    但他的外貌和气质让小菊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贵族,或者是更高位的人看待,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她请求道:“父亲入冬后腿脚不是很方便,我常往返回家,也可以为大人们带路。”

    青年听到她这么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那更好不过了。”

    夜幕降临后的泡桐林外,安倍晴明看到小菊,有一瞬的怔然。

    他记忆力很好,更别说是意外见过两次面的侍女。

    第一次在秋末时,他在宫道中撞见了跌出帘后的源氏贵女,小菊匆忙地扶起自己的小姐,后者因为过分的紧张紧紧掐着少女的手臂,让年轻的阴阳师倍感抱歉;

    第二次在几日前,侍女经过他的身边带过的温热的气流,他试着触碰了侍女手腕的皮肤,确定她身上的高热症状和鸟啼疾相似,却没有其他的病痛。

    侍女小菊此时穿着方便赶路的水干,面容清秀,一双眼在熟悉的森林中极为有神,一样向有两面之缘的年轻阴阳师行礼。

    “请随我走吧。”

    安倍晴明恍然大悟,看了一眼贺茂朝义,得到了轻轻点头的回复,幽蓝色的双眼中亮起了熟悉的光彩。

    一行人开始走向泡桐林内,年轻的阴阳师和小菊齐行。

    “你的父亲是泡桐林里的猎人?”

    “是。”

    安倍晴明问她:“入冬的时候,他是不是猎到了少见的鸟禽?”

    小菊想了想,却摇摇头,“没有,父亲的腿脚不好,天气冷了之后实在不利索,家里的用度只能靠小姐给我的打赏维持。不过还好没有其他病灾,天气回暖时,父亲就可以外出打猎了。”

    莫名升高的体温当时让父女二人惶恐了一阵,不过好在小菊身上没有其他的症状,否则她要是病倒了,父女俩的冬季实在过得艰难。

    年轻的阴阳师皱起眉,这和他的猜想有些出入。

    他不禁思索,青年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那你父亲最后一次外出时,有没有带回什么猎物?”

    “有的,是一只黑色的鸟。”

    小菊这次一口回答,“那是刚下雪的时候,别人赠与父亲的。”

    安倍晴明脚步一顿。

    小菊用惊讶的眼神看了一眼身后的青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遂解释,“天冷的时候,即便父亲坚持打猎也很少能遇见猎物,那天是父亲最后一次外出,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刚死不久的大鸟,说是醍醐寺出来的僧人赠与他的——僧人说他见到大鸟遇难,没能救下受伤的大鸟,让它死去了,既然猎人以打猎为生,没有猎物就难以过冬,不如就把大鸟送给了父亲。”

    贺茂朝义笑了一声,“倒也是善心。”

    小菊点点头,“是呢。”

    只有安倍晴明凭借着对青年的熟悉从这声笑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他在脑子里细细思考了一遍其中因果,忽然转头问小菊。

    “那个僧人……是不是有点奇怪,比如……”

    少年不确定地问:“他的额头上,是不是有类似针线缝过的伤疤?”

    小菊更讶异了,视线转回到白发少年的身上,点头:“是的,对方和父亲说话的时候脱下了斗笠,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伤口太奇怪了,还回来同我说了。”

    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突然停下了脚步,少年肩头趴着的小狐狸尾巴一炸,对着森林深处叫了一声。

    狐啸不大,却传的极远,在空荡荡的树林间穿梭。

    在小菊的带领下,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走入了泡桐林道过半,温热的风和空气里的气温都很异常,但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这个进度比起阴阳师之前独自想要走入时的距离超出很多了。

    现在三人里,少年和青年的身上都沁出了汗水,因为夜色不明朗所以小菊没有发现。

    也唯独小菊,对空气里的热意毫无感觉,诧异又不解地看着二人。

    两人停下脚步,是因为感觉到森林深处涌出的热度更大了,前方的林道就宛如一个漆黑的蒸笼,或者是巨大的野兽张开了它滚烫的喉咙,正等着猎物进入。

    汗水滑落到鼻尖,幽蓝色的双眼中满是警惕。

    阴阳师再度感到了让人寸步难行的可怕温度,黑漆漆的森林里没有雪,光秃秃的树的枝桠都像是狰狞朝外竖起的利刃,随时准备着朝他们刺来。

    “怎、怎么了?”胆小的侍女忍不住问。

    安倍晴明紧紧皱眉,感知着四周的状况,“这比我之前感到的温度更热了。”

    是因为感觉到有外人进入到了深处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们没再前进,但空气却越来越热,情况紧急,阴阳师手一抬,雪蓝色的符咒就出现在了他的指间。

    青年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

    “我来吧。”

    如果安倍晴明有办法,之前就不会停步在森林外。

    贺茂朝义本身没有什么能力,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一点运气,他想要办到的事,大部分都能如他所愿。

    “火焰的温度因人心而异,大概是发觉了我们两人不是什么适合做归属的、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吧。”

    黑发青年向前踏步,单手抓着身上的和服掀起,白色的雪浪般的衣饰在半空翻滚,披到了一旁小菊的身上。

    青年微湿的额发轻摆,在滚烫的风里露出遍布裂纹的双瞳。

    他抬起手,竖起食指,直指前方远处,猎人的房屋。

    薄薄的嘴唇轻动,不像念咒,更像是说了什么。

    叮铃。

    细微的铃声忽然响起。

    青年指尖所指的前方,像是有谁轻灵地吹出了一口气。

    吐息间,一个极寒的领域展开了。

    林道间向着三人竖起的尖利树枝开始在骤变的气流下啪啪断裂,连绵不绝的断裂声带起了各种因速降的温度坚硬起来的物体崩动。

    冰霜在风雪里极速蔓延,仿佛夹杂着一个季节的风暴般的冰雪旋转而来。

    双眼冰蓝的女妖在高空之中双手高举手腕相抵,垂下眼,带来了崩雪般的飓风。

    【暴风雪。】

    贺茂朝义给恶兽滚烫的喉咙投掷进了一杆无形的冰枪。

    锋利的冰晶眨眼簇生在这条漆黑的林道中,破开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

    冰冷的气流吹开白发,年轻的阴阳师睁大眼睛,眼中倒映着雪女空灵地于天际飘下的身影。

    雪女足不沾地,立在霜白的林道中,静静看着远方黑色的房屋。

    “这、发生了什么?”

    小菊睁大眼睛,气温骤变,林道转为雪道,什么事都发生在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雪仿佛被清场似地直达她的家门。

    兀地想到家中的父亲,她立刻向家门跑过去,可刚一迈步,就感觉自己的裤腿被什么咬住了,于是摔倒在雪地上。

    小白松开嘴巴,跳到少女的面前,对着房屋的方向炸毛龇牙。

    在林深处几乎化成黑影的猎人之屋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黑洞洞的房门中缓慢走出了一个老人。

    老人还有黑发,只是两鬓霜白,脸上有些许皱纹,身材虽然有些佝偻但也足够健硕,毕竟他打猎了大半生,身份低微,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攀上高枝的机会。

    他双目漆黑,和雪女的眼睛一样没有眼白和眼瞳区分,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兴奋,张口道:“小菊呀,你带回了身份尊贵的客人,怎么不说一声呀。”

    贺茂朝义慢慢放下手,低声:“是妄念般的诅咒啊。”

    “父亲!?”

    听到亲人的声音,小菊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家门跑去,跑到一半却脚步一停,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尖利无比,犹如鸟啼。

    巨大的白狐载着少年落在她的面前,他不需要问小菊失声的原因,因为他已经看到了。

    矮小的房屋上,身披浓郁漆黑幽影涌动的长鸟站在屋檐上,猩红的复数双目静静地看着他们,透着一股嗜血之意。

    它一脖鲜血淋漓,九头前屈,缓缓张开了鸟喙,喙中遍布锋利又细密的牙齿,对着从白狐身上下来的少年,发出了幽怨又尖利的嘶喊。

    听到嘶喊声,所有人的眼前都目眩了一阵,少年手指一拨,抬手折扇张开,挥出一道罡风!

    身披野兽皮毛的山林之主受召,身形如利箭般冲出,在雪地中一个受身,拔出武器,对上扑来的鬼鸟。

    “小菊呀,小菊呀!”

    双目漆黑的老人欢快地叫道,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极度兴奋,目光落在安倍晴明和贺茂朝义身上,仿佛女儿终于到回来了得意的女婿,在妖鬼施予的幻觉下看到了自己的身份水涨船高的一幕,叫的一声比一声高。

    “父亲,父亲!”少女声音惊恐,隔着远远的距离,想要叫醒对方。

    利齿和利刃相碰擦出了大片的火花,鬼车鸟九头盘桓,阴晦的黑气如火焰升腾起来,飞起时遮住了森林半边天际。

    可以晃动人心志的嘶声又起来了,宽大如鹏的翅膀层层叠叠,一齐挥动,黑色的血珠利箭般朝雪地上的人们刺来。

    白藏主竖起结界,安倍晴明猛地回头,看见贺茂朝义已经缓步走进结界范围里,漆黑幽怨的血珠就落在他的头顶的结界上,火一般烧了起来,然后化作灰烬飘走。

    他神情一凛,再度转身,紧张地视线越过巨大漆黑的鸟,看到房门前的老人。

    轻轻啪地一声,阴阳师手中折扇张开,接住了由天而降的一片雪。

    少年呼吸,平复心绪,声音就像是这片雪一样干净。

    “山中的雪女,你有什么是想知道的吗?”

    安倍晴明抬起头。

    自然凝结而出的精灵会出现在阴阳师的眼前,往往都带着难解的疑问来到。

    普通的人类无法对他们作出解答,只会因为他们的出现惊慌失措,匆忙逃离,嘴中大喊咒骂的词汇。

    妖怪冰蓝色的双眼倒映着发色雪白的少年,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纯然,和那时候询问她的青年是一样的眼神。

    他们并不畏惧自己,并不畏惧冰雪,万事万物在他们眼中都是毫无棱角的天地大美。

    雪女的声音仿佛感慨般的叹息,“我想知道,火焰的温度。”

    安倍晴明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徐徐然欣赏着她,“那么,请你帮助我。”

    叮——

    风雪加持,黑色坚硬的土地上,雪道再度延伸。

    年轻的阴阳师坐在狐背,带上了地上被妖怪的威压影响难以爬起的小菊,冲向了鬼车鸟的领域。

    他和贺茂朝义谈论过咒,一切咒发自于人,人言赋予了诅咒多种面貌与可怖的能力,使得自然而生的妖怪都畏惧不已。

    但两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好互通的,这样的隔阂保护着人类也保护着妖怪,现在是有人在刻意打破这一层隔阂!

    凛冽的冰雪过分严寒,使得奔袭中的少年的皮肤结上白霜,他紧紧咬牙,幽蓝色的双眼因灵力的涌动涨起大潮。

    “小菊呀,小菊呀——”

    老人呼喊着。鬼车鸟与山风缠斗着。

    “小菊,我送你到你父亲那里!”

    小菊的父亲一直在做着一个梦,梦里他的妻子还未离世,开春的桐花树下,夫妻与女孩玩耍,患病的妻子笑着看着健康的女儿。

    那时桐花开满,春日和煦。

    【小菊那么漂亮,以后一定会嫁入一个好人家哩。】

    【小菊出生时我种下的那棵桐花树长得很好咧,等到出嫁的时候,正好可以让我给她做一个装着嫁妆的木盒。】

    【你要说话算话啊,守着我们的女儿,直到她幸幸福福地嫁到好人家去,不要再和我们受苦受累啦。】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不过你该回去休息啦。】

    【是啊,我该……休息了。】

    “父亲!父亲!”

    小菊扑到了她父亲的身上,呼喊着对方,眼中都是惊恐之意,而老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一直在望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方向,漆黑的双眼倒映着鬼车鸟,喃喃自语。

    你怎么……就离开了啊……

    ……

    安倍晴明挥扇,千万滴飞来的黑血被纷涌的黄金羽阻挡,他要给小菊争取时间!

    “以津真天!”

    身披金羽的少女双足是锋利的鸟爪,她披羽立于高处,缓缓引颈,长睫微颤,发出了清丽悠远的鸣叫。

    雪女带来的暴风雪中色泽忽而鎏金变化,金羽和冰晶遍布天际,山风逼退恶妖层层叠叠的翅羽,把它击退到两个女妖的攻击范围里。

    九个黑色的鸟头节节升起,和翅膀一样如开扇般高昂,无形的音波从它的咽喉中扩散,震撼整片桐林!

    距离太近,安倍晴明被这样的声音击退了一步,“唔!”

    他捂住胸口,气血翻涌。

    千万晶羽落下,孔武的式神将手中的武器猛地投掷出去,削断了一颗黑鸟头颅。

    但鬼车鸟无止境地哀嚎,鲜血淋漓,好似要把平安京的凶灾唤醒,声音一阵强似一阵。

    结着严霜的地面开始皲裂。

    就差最后一击……

    年轻的阴阳师撑住自己,喘息抬头,努力缓解目眩的感觉。

    小菊的呼喊仍在继续,老人倒下了,少女泪水淋漓,在白藏主的结界里死死抓着父亲的手。

    最后一击……

    阴阳师咬住下唇,用疼痛刺激自己。

    一只手扶住了安倍晴明的肩膀。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他从没有对青年有所防备过。

    贺茂朝义从他的身上拿出了那根血色的羽毛,然后轻轻向鬼鸟投掷了出去。

    二者间距离很远,但风雪乘住了羽毛,婉转远去。

    看着这一幕,年轻的阴阳师突然瞳孔一震。

    他明白了!

    贺茂朝义慢慢开口:“火焰的温度因人心而异……”

    安倍晴明伸出双手,释放灵力,气流激荡起他的衣摆。

    任何阴阳术式的手决他都烂熟于心!

    少年声音明澈:“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青年声音悠悠:“这是你在被诛戮时放出的一片羽,平安京千百人向之祈福,递上自己诚挚的心愿……”

    五道划过空气的灵力轨迹冰蓝澄澈,在两人的声音中形成印符,逐渐巨大明亮,徐徐升起。

    “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又经白狐之子、未来将如平安之月的阴阳师携带,经过我的手放出……上面所承载的人心与决意,希望能与这一人的妄念相抗。”

    怨气涌动如河流的尖啸声里,青年垂眸,阴阳师抬眼。

    “该醒了。”

    “急急,如律令!”

    血色的羽毛在鬼哭般的哀嚎中飞到了鬼鸟的身前,突然燃起一丝光亮。

    两人声线交错:“凤凰火。”

    绝丽的火焰冲天而起,漆黑的桐林光芒大盛。

    漆黑一片的鬼车鸟在碰到燃烧起来的羽毛时,发出最后一声邪恶的嘶鸣,长而大的身躯从中心裂开了金色的裂缝,像是这片羽毛引燃了它躯体内部的心脏。

    涅槃的火焰被点燃了。

    一片片更胜金黄的鎏金赤羽在火中舒展,新生的焰鸟在流窜的溶金中缓缓舒展了自己的身躯。

    烈焰携带的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桐林中像是点亮了一颗璀璨的太阳,但在热浪触及到阴阳师皮肤的时候,他哑然,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无不动容的温暖。

    青年的衣摆猎猎作响,他抬手作出远望的姿态,只能看到溶日般的一团火焰,刺目无比。

    小菊的父亲突然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发出尖利的叫喊。

    新生的凤鸟冲天而起,火焰拖曳在祂的身后。

    祂驻足垂首,用赤红而无悲喜的双目看向泡桐林中的人们。

    安倍晴明看到凤鸟俯身而下,伸长脖颈,老人身上的诅咒已经侵入骨髓,难以祓除,但凤鸟的眼中映出了少女的身影。

    小菊泪水涟涟,趴在父亲的身上抬头看着巨大美丽的鸟儿。

    “请救救我的父亲……”她哭着祈求。

    火焰中,有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抚摸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鬼车鸟既是凶恶的大妖,也是祥瑞的凤凰。人言施予的诅咒影响着万物,祂的火焰因人心而异。

    可古时候有一种说法:

    凤凰来岛,岛上的人们更相信凤凰喜爱栖息泡桐树,所以家中女孩出生时,都在门前栽下一株泡桐花,等到女儿出嫁时,就拿来作出陪嫁的箱子,意喻吉祥连绵、万事顺遂。

    火羽飞舞。

    老人痛苦的哀嚎平息了下去,就像是平安京中每一个患上鸟啼疾的病人,被祓除了苦难。

    凤凰飞起,祂涅槃而生,要带着火焰疾行,送出福报。

    漫天燃烧的金赤色羽毛从天飘落,年轻的阴阳师抬头,张开了扇子,接下了一片羽毛。

    一如刚刚接下了一片飘雪。

    看着鎏金的羽毛,白发的少年心中一动,不知觉地望向贺茂朝义,心中仿佛也燃烧着火焰。

    瑰丽的风火下,黑发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收拢了一边手掌盖在袖下,与他对望。

    “恭喜。”他笑了笑,由衷说道。

    式神,凤凰火、雪女。

    誓约缔成。

    ……

    醍醐寺后高山,一个僧人站在崖岸,天地间仍是曙光来临前的极暗,就连月色都被遮盖,然而不远处的森林中忽然有热烈的火焰大亮起来。

    风旋吹散灰霭,他摘下斗笠,同样看到了那点燃了天际的火光,语气沧桑,叹息了一句。

    “真可惜……”

    熹微的光照亮了他额前的如针线缝过的狰狞伤痕。

    “不过还算是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他话音一转,目光越远,看向森林那处鸟飞起的地方,然后沉沉地发出嘶哑的笑声,“大晦日就要到了,不知道源氏那边的蛇怎么样了。”

    ……

    正月元日。

    连日都有白雪的天气破例般地放晴,朱雀大道人烟兴盛,通往佛寺参拜的牛车络绎不绝,人山人海。

    佛寺的钟声响起时,不畏寒早开的红梅枝头上停了莺鸟,小小的明黄鸟喙撷着赤色的花瓣,扑扇翅膀时将这一片花放入人海。

    花瓣经过了虔诚信徒点起的香火,落进了清澈的池水里,激起圈圈涟漪。

    白发的阴阳师身着礼服,走过写有黑金吉纹的巨大红灯笼之下,站在参道高处,万众瞩目。

    他缓缓展开扇面,像是捧住了什么,微笑垂眼,轻声念咒。

    一抹金红色的焰火在天穹倏而显现。

    参道上的人们遥遥望去,眼中的光也跟着明灭。

    烈烈金红的祥瑞之鸟高飞而来,发出了悠远的鸣叫。

    长尾流连,翙羽蹁跹,瑰丽的火焰长尾漫漫腾高,染尽云霞万千。

    群人高呼,天地间尽是光明,辉耀这平安之京。

    新年初诣——

    神明啊,请保佑我——

    ……

    风轻轻吹拂着在雪还未化时就冒出了芽的细枝。

    正月元日,青年没有前往佛寺参拜,也没有坐在贺茂家后山上的房屋里。

    他来到了一个神社。

    神社深处游人稀少,他坐在一个红色的檐廊下,望着群山与更远处一片喜庆的京都。

    叮!

    当!

    看到平安京之上所有的云层像是被火点燃,烈烈金红,青年拿起了身边放的红色酒盏,轻呡了一口。

    “你喝酒还是那么小心。”

    神社内,脸上映着火光的刀匠开口,像是要教育他,“元日就该开心一点,喝酒、祈福、初诣,猜着那些贵族会不会因为入宫时牛车的顺序吵起架,对着神像大声地说神明大人,新的一年,请保佑我——”

    他每说一个词,就击打了一下手中的器具,语气里有一种愤慨。

    贺茂朝义淡笑,“所以元日奉命来神社造刀,你心有不满吗?”

    “你可别胡说,我怎么敢啊!”

    刀匠奉天皇命来神社锻刀,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时日了。他做了许许多多失败品,在刚入冬时还做了一个火炉。

    他为火种苦恼了近乎一个雪季,终于在友人带来的一株特殊的火下,再度点起了锻刀炉。

    “你说,这把刀会被赏赐什么名字?”刀匠忍不住思索起来。

    贺茂朝义又喝了一口酒,“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他含笑,仿佛酒香留在唇齿间经久不散,“应该会和这个神社有关系吧。”

    “那也太随便了,不如想点什么故事一起说上去。”

    刀匠在苦恼,不知道自己的新作会得到一个什么名字。

    黑发的青年在笑,他其实已经知道这把刀叫什么名字了。

    古时候的人,对鬼神之流深信不疑,但有时候也听风就是雨,把一切无法解释的异动都归咎于此,动不动就是有怪异和妖魅作乱、神明显灵。

    尤其是在这种盛大的节日里,万事万物都有灵而现。

    一个常与铁和火相伴的刀匠奉命去神社锻打刀剑,若他说,自己在打造刀剑的重要关头时,看见一只狐狸从森林里蹦蹦跳跳路过自己眼前,狐狸的毛飘进火炉,神社代表性的金穗饰物在一旁轻轻晃动。

    利刃淬火而出,如京城天空的金红色彩。

    此番此景,那就必须是神明保佑,丰兆加护。

    然常握刀者多为男性,为表意气,如此便是——

    “小狐丸”。

    明红色的神社屋檐下挂有冒了新叶的垂枝,在随风轻轻晃动。

    青年慢慢举起红色的酒盏,笑敬远天那一抹金红。

    庭坪中的大阴阳师举杯,金红衣纹在月下光彩流溢。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恭贺新禧。”

    “敬祝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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