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入梦
飞泉斋前院有一排常青树, 即使是雪落纷纷的冬，叶子也绿着，叶绿与雪白交相辉映, 煞是好看。
屋内有阳暖阵，温度太舒服，课间, 飞泉斋众人昏昏欲睡。
上午即将放假的兴奋已经令他们躁动过了，现在, 斋内流动的除了阵法带来的暖气和困意，就是同学朋友间的一点儿依依不舍。
只有少数人看到屋外，燕无咎和唐樱站在树下说话。
唐樱结巴道：“为、为什么呢？”
燕无咎微微蹙眉, 说：“你不愿意？”
“不不不是……”
燕无咎垂眼道：“我没地方可去。”
“夙州呢？”唐樱说，“燕家在那儿呀。”
“那是燕家，不是我家。”
“哦，”唐樱语调一顿，“那我想一想吧。”
燕无咎愣了一下：“嗯？”
唐樱仰头看了眼常青树上积的雪, 只重复了一遍我想想, 迈着步子回斋内了。
坐回位置上, 唐樱撑着下巴, 看着讲台。
等会儿就是今天最后一节课，乐课。
虽然说要想想，但唐樱其实去问燕无咎去哪儿过年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做好把他带回珞城的准备了。她觉得在这种时刻, 自己看燕无咎有点像看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又是这样大雪纷纷的冬天, 同情心泛滥得厉害。
若是燕无咎说随便去什么地方, 就是不说跟她去珞城, 唐樱觉得自己多半会劝她跟他走；但燕无咎这么干干脆脆地说跟她走，唐樱调子一下子提起来了，心里各种念头转了一圈，有些微妙，觉得他怎么好像拿捏住她了，说要跟她走，笃定她一定会接受一样。
她就不。
唐樱决定吊燕无咎一节课。
钟声敲响前，毕春约先生就进门了。
而后，燕无咎才踩着上课的钟声进来，他身上发上落了雪，神色有些淡淡的恍惚和迷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后，偏头看了唐樱一眼，唐樱没有看他。
毕春约擅长多种乐器，今天拿出来的是古筝。
他笑道：“今日不授课，只教大家欣赏，这一曲，叫《夜来幽梦》。”
筝音潺潺，本来大家就困，舒缓的乐曲，暗涌的灵力，更令这些学生一个个头都栽到桌上，调整出最舒适的姿势，枕着手臂呼呼大睡了。
唐樱上下眼皮也直打架。
她打了个呵欠，心里嘟哝，先生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这曲子还叫夜来幽梦，是专门的催眠曲么……
不知不觉，她沉入梦乡。
唐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抑或根本没睡。
她睁眼时只觉得自己很清醒，清醒地感受到了一种……掌控的感觉。
毕春约闭着眼抚奏古筝，唐樱的幻阵笼罩着飞泉斋。大约是修为有所进步的缘故，幻阵如今能够随着唐樱的心意做一些改变，譬如浅一些，朦胧的像雾一样。
不过即使很浅，但毫无疑问，幻阵还是幻阵。
唐樱不知道自己怎么把它放出来的，看了看幻阵中的斋内众人，发觉每个人脑袋上都冒了个泡。
类似水晶球，里面场景各异，许多还充满奇幻色彩。
【是梦。】
天道神出鬼没，冷不丁出现。
唐樱饶有趣味、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
心道，怪不得毕春约先生这支曲子叫夜来幽梦呢。
她站起来，在斋室内走动。看到乐九萤的水晶球里是一片密林，她忍不住伸手去碰。接触到球面的一刹那，唐樱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梦里的乐九萤是条竹叶青，懒洋洋盘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叶子，晒着太阳。
唐樱刚站定，她忽而精神抖擞起来，蛇身直立，红眼直直盯住唐樱的方向。
唐樱：……有点害怕。
她正僵硬，竹叶青猛地一动，唐樱一抖，却发现乐九萤完全穿过了她，正快乐地吞下一只小鸟。
【你在这里，只是无人可见的幻影。】
【除非你想要主动现身，那需要灵气维持。】
【你也可以尝试用妄魔的力量操控梦境。】
唐樱泪目道：“新手指导出现了！”
天道：【？】
若是天道有真身，唐樱会主动握住祂的手：“下次麻烦都这么说清楚。感恩。”
天道：【……】
【我一向说得很清楚。】
唐樱尝试了一下妄魔的能力，感受到此时乐九萤最为涌动的食欲，于是将这部分扩大。
整个梦境倏然间发生了变化。
从繁茂的夏日森林变成了幽幽的夜，草地绵延，夜色边缘是模糊的山影。
唐樱思索，这地方有些熟悉。
一从又一从的萤火虫飞起来，在暗夜中比繁星还要明亮。
唐樱就看着乐九萤伸出信子将一只只萤火虫卷入口中。冥冥之中，她一回头，看见不远处，兰摇风靠树坐着。他也只是个模糊的侧影，是乐九萤梦境的一部分。
是在婀娜山那天。唐樱想起来了。
……
出了乐九萤的梦境，唐樱又看了一圈。
甘琥天在梦里打铁铸剑，余看霜在梦里疯狂购物，葛清尘在梦里……这是在干嘛？唐樱定睛一看，水晶球里的葛清尘是个小孩模样，跟另外几个穿着破烂的小孩打架，只为了抢一个馒头。唐樱驻足须臾，默默走开。
出于私心，她最终选择在燕无咎面前停下。
伸出罪恶的小手，去碰了他脑袋上的水晶球。
燕无咎的梦里，是魔渊。
在一座木屋，不远处就是悬崖，悬崖下是坠星谷。
木屋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五六岁的燕无咎蹲在门口专心致志地择菜，屋子里则飘来浓郁的饭香。
“凌儿，”女人喊道，“地瓜藤择好了吗？”
“好了！”燕无咎抱着小篮子站起来，跑进去。
唐樱跟进去，屋内点着蜡烛，挂着夜明珠，亮堂堂的。
有两间卧室、洗浴室和厨房。
厨房里有个女人，一边看着柴火，一边将燕无咎择好的地瓜藤过了遍水，加上她切好的青椒下锅。
滋啦——
油香、菜香和辣椒香窜进唐樱的鼻子，她忍不住深嗅两口，摸摸肚子，觉得自己饿了。
女人边炒菜边和燕无咎说话，因为炒菜的声音大，她的声音也很大，但从神情语气，可以觉出她的喜悦：“今天你爹要过来。”
燕无咎眼睛睁大，很开心：“真的吗？”
“嗯！”女人说，“他闭完一关，这次能待好几个月。”
燕无咎说：“我要骑马！”
女人笑起来，说让他爹带他骑马。
梦境突然扭曲变形，直接跳跃到一家三口同桌吃饭的场景。
气氛并不高兴。
有些不对。
唐樱仔细一看，发现是燕无咎长高了，脸颊眉眼的棱角逐渐分明，看起来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坐在燕无咎对面的是一个男人，背影宽阔。
唐樱在他身后，所以看不见他的脸。
燕无咎低声叫他：“爹。”
男人说：“吃饭吧。”
燕无咎说：“我不想再去坠星谷了。”
男人说：“凌儿，听话。”
燕无咎低低地、哀求地叫：“爹……”
“凌儿！”男人厉声起来。
女人尖叫道：“楼阔！”
魔尊楼阔。
唐樱心一颤。即使知道这是梦，她也忍不住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绕到男人的正面，想看清楚传说中的魔尊的脸。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看他。
与男人眼神对视的刹那，唐樱没来得及看清，梦境又变了。
她认识的那个燕无咎，长身玉立，眉梢微挑，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樱呆了呆。
她下意识内视丹田，发觉自己并没有动用灵气。按道理，燕无咎不应该看得到她。难道……在问她身后什么人？像乐九萤实际上是捕捉她身后的小鸟一样。
唐樱回过头，她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燕无咎叫了她的名字，认真又问一遍。“唐樱，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樱：“……”
她满是偷窥被抓包的窘迫，张张嘴，无力地说：“我就是……啊，随便看看。”
燕无咎说：“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燕无咎注视着她。
唐樱说：“真的没什么。”
她转移话题：“你怎么会看见我？”
“啊，这个，”燕无咎说，“我从小就这样，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能察觉到闯入我梦中的人。”
唐樱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她有点走神地想，这也不是百分百灵验吧？之前梦魔加妄魔的组合，燕无咎就陷在里面，醒不来。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对自己能够识别做梦这件事太自信了，反而深陷其中，“不敢赌”……他当时说。
唐樱仿佛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用妄魔的力量感受了一下，此刻主导着燕无咎的欲望和感情很复杂，不像乐九萤那么直接，唐樱犹豫片刻，还是稍微扩大了那“妄念”些许。
人在被纯粹欲念主导的时刻，会比较诚实。
唐樱舔了舔唇问：“燕无咎，你之前为什么不理我？”
燕无咎眼眸暗了暗，说：“危险。”
“哪里危险？谁危险？我吗？”她咄咄逼人。
“我。”燕无咎说。
“你哪里危险了？”唐樱思忖，“你是害怕自己魔化吗？”
“这是一方面，”燕无咎说，“另一方面……魔尊他们在找我。”
“啊。”
“在云山，是安全的。”燕无咎艰涩道。
“出了云山呢？”唐樱隐约不安。
“有链子，”燕无咎掏出那条黑银项链，“吸收够了，能保证三十天，我，销声匿迹。”
唐樱没太听懂，但见燕无咎这么配合，她已经迫不及待想问下一个问题了：“那你为什么突然又理我了，还要跟我回珞城？”
燕无咎犹豫了一下。
他说：“伯父伯母做的饭，有娘的味道。”
“……是这样啊。”
“嗯。”
燕无咎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所以……你想好了吗？”
“啊？”唐樱愣了愣。
“有没有想好，要不要让我跟你去珞城。”
唐樱：“……”
她狐疑地看着燕无咎：“你现在……很清醒吗？”
燕无咎诚实地点点头：“很清醒。”
唐樱：“……”
燕无咎眼睁睁看着唐樱的身影像皂泡般，“啵”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了梦境，唐樱收起幻阵，趴桌上装睡。
直到音乐声停了、飞泉斋众人陆陆续续醒了、离开了、安静了，唐樱才缓缓抬头。
她真的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懵懂抬头，看见燕无咎蹲在她桌前，仰着脸看她。
唐樱问：“你这是……做什么。”
燕无咎摊开手掌，说：“把解语花拿出来。”
唐樱来劲了：“你说的！”
燕无咎浅笑道：“我说的。”
唐樱从乾坤袋中扒拉出那盆魔花，放到燕无咎手上。
魔花伸了个懒腰，忽然凝固了一瞬。
然后，它发出爽朗的、愉悦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声嚷嚷着宣告：“想和唐樱在一起！不想和唐樱分开！可是没有红绳就没有借口！管不了那么多啦反正我要和唐樱在一起！一起去上课一起看比试一起乘红雀一起回家！我——喜——欢——”
燕无咎飞快撒手把魔花扔远了。
魔花：……？
燕无咎低咳一声：“我心中所想，大约如是，与你一起，我很开心。”
唐樱根本压不住翘起的唇角。
她语调微扬，说：“好吧，那我就允许你和我回珞城。”
燕无咎笑了。
如春雪消融万物复苏初生朝阳撕破乌云黑夜——
比第一次见面时带给唐樱的容颜的惊艳更为勾魂夺魄。
唐樱咬唇笑着掩饰地说了两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的什么话，慌慌张张站起身去把他扔出去的魔花捡起来，收起乾坤袋。
突然，她看着燕无咎，僵住了。
燕无咎问：“怎么了？”
唐樱回过神，若无其事：“没事。”
【当前幽玄之气：】
【探测值：0】
【汲取比例：0】
【储存值：6802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