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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老家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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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了六月, 浔州城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了。

    首当其冲的是,来店里投宿的客人变少了。

    自从“似锦酒楼”老店新开之后,因为万达厨艺高超, 吃饭的人都是客似云来。

    加上地段不错, 来往的商客冲着汪大当家的面子,也乐意在这里投宿。于是“似锦酒楼”很快就成为了浔州城生意最好的客栈酒楼之一。

    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虽然他们不一定有像汪正那样的渠道, 却也早早地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这几天来走商的商贾减少了许多, 最近到浔州城里来的, 往往都是来收债的。

    商人们的举动就像是打入水中央的石子,圈起了层层的涟漪。目之所及,街上行走的普通百姓也减少了。

    听来吃饭的守门将士说, 最近出现了很多人想要趁乱出城, 因为没有路引被他们拦截下来不少。

    最让人感叹的是, 王员外也准备逃了。

    以他和汪正的交情,汪直的生日宴理当参加, 再不济也要派人上门送礼。

    但是就在几天前, 王员外家女儿也不找了, 等了将近一年的“守支”也不要了, 居然开始打点行李, 准备回扬州老家。

    当然了, 他不知道的是,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管什么时候出发, 走水路还是走陆路,他的最终归宿只有北镇抚司的诏狱。

    这时候也不得不感叹那两位王姑娘逃的及时了。

    否则事发之后, 她们两个作为王家的直系女眷, 哪怕逃过了砍头, 也逃不过被充入教坊司为妓或者内廷为奴的命运。

    万达也是感叹她们感情不易,所以才高抬贵手,希望她们接下来能够好自为之。

    覃昌的客船,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来到了浔州城。

    “万镇抚,杨千户,邱巡检,高小旗。”

    关上门,覃昌对着众人一一见礼。

    在看到脸生的梅千张后,他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兄弟是……”

    “啊,他是我们最近招入麾下的江湖义士。”

    万达走过去,踢了梅千张一脚,示意他行礼。

    “公公放心,梅义士是自己人。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们把他带回北镇抚司的。”

    是的,带回北镇抚司。

    就在上个月,从卢知府家回来后,他们就像梅千张摊牌——他们几个,就是传说中神鬼莫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梅千张当场就吓趴下了,邱子晋伸手去拉他都拉不起来。

    梅千张万万想不到,他这样一只大老鼠,这段时间居然天天在猫窝里和猫儿玩。

    最可气的是,官衔最大的这只猫,居然还是他自己动手“偷”出来的!

    “你有两个选择。”

    杨休羡蹲在地上,看着都要哭出来的“一剪梅”。

    “第一,跟我们回京城。自首,下狱,坐牢。”

    “第二,还是跟我们回京城。但是我们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锦衣卫力士。”

    梅千张听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满眼含笑的万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么下狱,要么加入我们,你选择哪一个?”

    关于怎么处理梅千张的事,万达等人也考虑了很久。

    虽然这个家伙是个贼,还是个“黑户”。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也不算无药可救。只要有人看管着,也不失为是个有用之才。

    别的不说,一身的轻功加上易容的本事,锦衣卫衙门日后肯定派的上用场。

    “我选择第二个。”

    梅千张毫不犹豫地说道。

    打不过就加入,这不是明白着的么?

    而且这么一来,自己就是有身份的小吏了,但凡有半个脑子也知道怎么选啊。

    “哦,我刚才还担心,你嘴硬想要选自首呢。”

    万达笑眯眯地说道,“毕竟我们这次到广西来,是微服私访的。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又不肯加入我们的话……就只能去诏狱了哦。”

    如果说“北镇抚司”这四个字还只能算是“恶名在外”的话,“诏狱”简直可以算是“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了。效果不亚于“不睡觉让让山里的狼叼走吃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梅千张毫不犹豫地选择弃暗投明,从此加入大明朝基层公务员的身份,为建设更加美好的大明社会添砖加瓦。

    “没想到小国舅难得出门一次,还有这种奇遇。”

    覃昌不知道梅千张还不知道万达国舅爷的身份,点了点头笑道。

    邱子晋担心地看着梅千张,感觉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国舅爷?

    这个跟自己一样浑身市井气的小子是金尊玉贵的皇亲国戚?

    比起锦衣卫的官身,万达皇亲的身份才跟他吃惊。

    梅千张欲哭无泪地转过身,往厨房里去,用水瓢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下去。

    他要冷静冷静。

    一想到自己不但偷过国舅爷的点心,嘲讽他做的不够甜,还偷了国舅爷的“人”,梅千张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要是知道自己会偷到皇亲锦衣卫镇抚的头上,他宁愿这辈子第一次犯案就被人抓到剁手跺脚,也不想当贼了。

    高会跟着进来,招呼他去门口给大人们把风。

    是的,作为拥有“小旗”职位的高会,现在是梅千张的直属上司。

    “覃公公这次来,是陛下有什么新的旨意么?”

    看了茶,众人分次坐下。

    “大人们先看看这个。”

    覃昌从袖子中取出折子,“这是韩大人写的《平叛方略》。陛下至今留中不发,各位大人们也都传阅一下。”

    万达接了过来,快速浏览了一边,然后递给了杨休羡。

    这个韩大统领,不愧是大明朝里数得上号的能文能武的猛人。

    虽然一步都未曾踏足过广西地界,却能将这里的情况猜测个七七八八,简直就是诸葛亮未出茅庐而知天下事的进阶版。

    所有人都快速过目了一遍,无不是心悦诚服。

    这上面陈述的“三害”,每一桩他们都在广西都遇到了。而且比起上头写的,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里的具体平叛方略,按照韩雍的意思,就是集中兵力,争取在今年之内攻下大藤峡。

    这个大藤峡位于黔江下游,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整个广西最大的一条峡谷。连绵六百余里,峡谷曲折迂回,两岸山势陡峭,易守难攻,是历代王朝的心头大患。

    黔江走到了这一段,陡然湍急,巨浪汹涌。又因江流下布满奇石,暗礁密布,虽有舟楫,也不能行。

    黔江两岸几乎被这条峡谷断绝。仅靠一根粗如大斗,连接两岸的举行藤条往来交通。这也是“大藤峡”命名的由来。

    也正因为如此,官兵无法再次驻扎设镇,只有土人和山贼才会在此间生活。

    他们依靠这条传说中“昼沉夜浮”的藤条,往来于山林和城市之间。打得过就烧杀抢掠,打不过就跑进山里一躲。

    十万大山,连绵不绝,似鸟投林,如鲸向海,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韩雍的意思,是直取大藤峡腹地,攻陷叛贼老巢。

    届时这些叛贼的余党四处逃散,已经溃不成军,自然也谈不上战力,只要乘胜追击,打扫战场即可。

    比起邱浚邱翰林的那份闭门造车弄出来的《平叛方略》,这一份明显有理有据,知微见著,行动有方。

    除了韩统领落笔的语气冲了点,看多了有些上头,估计皇帝姐夫看了更上头,本身无可指摘。

    就万达对他那个姐夫的了解,没有明面驳斥,就是给对方机会执行。看来跟之前杨休羡猜想的一样,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浔州城了。

    “其实邱巡检也已经写好了两份奏折,准备上奏给陛下。公公不妨也看一看。”

    万达示意邱子晋,将这段时间内草拟的文书都拿出来给覃昌过目。

    覃昌打开折子,本来挂在嘴边的笑意渐渐暗淡了下去。

    这个浔州城,比他预料中的更乱啊……

    “高会,万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梅千张蹲在酒店外,拉了拉高会的衣摆,“他真的是国舅爷么?”

    “严格说来。是万妃娘娘的弟弟。”

    高会实事求是地说道。

    王皇后也有兄弟,按照道理,那两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不过说实话,这两人估计连皇宫的门都没怎么进过,跟王娘娘本人一样低调。

    整个皇城内外,大家默认的国舅爷就只有两位——新乐伯府的万通大爷和万达小爷。

    “万娘娘?那个大了皇帝十五六岁的万娘娘?”

    梅千张嘴张的都能塞鸡蛋了。

    “原来万大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万大人’!哎!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锦衣卫,万大人,除了他,还有谁!”

    梅千张捶胸顿足道。

    这是一个流传时间不长,但是流毒范围很广的“新一代大明传说”。

    传说中,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有一位“万大人”,堪称行走的人行铡刀,阳间“活阎罗”。

    他走到哪里,就有人遭殃。走到哪里,就有人被抄家灭族。

    一般人杀人,最多一两个。

    而万大人杀人,都是以“百”为单位来计算的。

    杀得京城人心惶惶,官员百姓只要一提到他,无不痛哭流涕。

    很快,“万大人”的威名走出了京师,走向了全国,成为人人皆知的“诏狱掌门人”。

    “倒是……没有那么夸张。”

    高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离谱的传闻。

    “据说他是被皇帝陛下钦点掌管诏狱,司刑律。短短一年以来,因他而死的人都要上千了吧,夸张么?”

    梅千张想要再来一瓢凉水冷静冷静。

    高会仔细想想……也是啊,确实死了上千人。

    他在北镇抚司那么多年,手底下过的的案子,死的人全部加起来,都及不上万大人手上的一个零头。

    高会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头。

    “那个……高大哥。我不是很懂你们衙门的规矩啊。”

    梅千张讨好地站了起来,凑到高会身边,“就汪大当家吧,如果真的证实他勾结官员,贩卖私盐,甚至勾结叛军……会怎么判。”

    “夷三族吧。”

    高会一脸冷漠地说道,“就勾结叛军这一条,就足够了。”

    只是他们现在还没掌握这部分的证据而已。

    不过只是贩卖私盐这一条,自古以来也都是死罪,甚至家人也会被连坐。

    “这……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其实梅千张前几天也问过邱子晋,对方也是这么回答的。

    是,他们是做错事情了,官商勾结,赚的是黑心钱。

    这点梅千张无法否认。

    但是,真的罪大恶极要到死么?

    汪大当家,盘家兄弟,都是那么磊落的爷们……真的非要他们死不可么?

    “必须死。”

    覃昌放下奏折,“卢知府,浔州县令,王员外……还有这个,汪正,都是罪魁祸首。”

    万达面色凝重。

    “如果坐实了他们以盐引为诱饵,威逼利诱历任官员一同犯罪。如不遵从,就引山上贼兵到州府,县城来杀人抢掠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覃昌服侍过两代帝王,见过这对天家父子,是如何震怒于帝国西南的反复震荡和叛变的。

    至少有十多位帝国的高级将领和官员,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更加不提因此牺牲了的兵士,和被卷入战火的百万计的灾民们了。

    覃昌此次一路坐船南下,经过荆楚大地之时,就被两岸破败的民生给惊骇了。

    因为广西的战火一路烧到了湖南乃至江西,导致这片原来本应该是鱼米之乡的地方,竟然在春耕时节出现了被人抛弃的大片荒地。

    这场战若是一直拖下去,民生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韩大统领说的“恐危亡矣”,怕是要成真了。

    尤其是登基刚过一年的小皇帝,他太需要一个震慑天下的机会,给整个因为土木堡之变而心生怯弱的大明军民们,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需要叛军,以及勾结叛军的所有人的鲜血来奠基的。

    “如果只是贩卖私盐,不曾勾结叛军。愿意赎铜的话,是否可以免去家人的连坐?”

    万达不甘心地追问道。

    覃昌心里想着,莫非这里头有案犯的亲眷,是小国舅在意的人?

    来的路上,听说小国舅差点和王家的二姑娘成其好事。虽然后来那个姑娘逃了,莫非小郎舅心里还对她念念不忘?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

    “这个……恐怕只是赎铜,还是远远不够的。”

    覃昌目前还不清楚万达和汪家的牵连,只当这位小国舅在广西动了春心,迷恋上了那个王二姑娘。

    “那要如何?”

    万达身子前驱,期待地问道。

    杨休羡看着他,内心升起一阵不安。

    小万大人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之前他已经觉得他将太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汪家那边。

    虽说结拜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但是就他在旁看着,他与汪大当家父子的互动,远远已经超越了对待一个任务应该投入的心思。

    他是真的把那对父子当做“义兄弟”和“干侄子”了。

    “公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息吧。”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们准备准备,一会儿要开晚市了。公公上楼歇息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让人上去叫您。”

    覃昌想着果然还是杨千户老练些,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上楼。

    “掌柜的!盘大哥他们来了。”

    突然,门外传来梅千张的呼喊声。

    覃昌和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如常地走到柜台前,拿出路引,假装成要登记住店的客人。

    还不等邱子晋提笔开始写字,盘光就迈着大步走进了店门。

    “万掌柜的,找你有些事情。”

    盘光和盘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此刻盘兴正在门外,拉着高会比身手。

    “盘大哥有什么事儿?”

    万达笑着迎了上去。

    “三天后不是我家小主人生辰么?当家的想在您这里订十盒点心,等亲戚们回去的时候带回去。不用做的太精致,他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盘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元宝,“这是定钱。”

    这回可不是官银,是重新融了的银锭子。

    “大哥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提什么钱呢。”

    万达嘴上说着推辞的话,眼睛可没离开过银子。

    “你们汉人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见得让掌柜的吃亏。”

    盘光乐呵呵地将银子塞进了万达的手里。

    “哎,这位兄弟好相貌啊。”

    他歪过头,正好看到了正低头看着邱子晋登基的覃昌。覃昌皮肤雪白光洁,比女子更胜几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京里人?现在还有京城里的人来浔州城?”

    盘光不但会说汉话,也认识不少汉字,算是瑶人里高级知识分子了。他看着邱子晋登记了一半的簿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明眼人都知道两广不太平,商人们都不愿意来了,这书生打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覃某是回来祭祖的。”

    覃昌淡定地说道,“虽然很久之前搬到了京城,但是祖籍却是在广西。”

    “敢问祖上是?”

    盘光追问。

    覃昌说出了祖父的名字。

    曾经的覃氏,在广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和怀恩太监一样,因被卷入了谋逆党争中,覃家全家被抄。未满十四岁的男童和女眷被带回京城,充入内廷为奴。

    盘光听到他说出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覃家还有后人,我以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案子,估计现在也没人知道了,看来眼前这个白面书生,还真的是覃家的后人。

    “不过是远房旁支罢了,所以幸免于难。”

    覃昌淡淡地说道,收回路引,拿起包袱往楼上走去。

    盘光收回眼神,虽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心下不知为什么,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从酒店出来,盘家兄弟一路往汪家走去。

    “阿弟,你觉得万掌柜店里的人,怎么样?”

    虽然一早就奉命将这个“万星海”掌柜和其他人的身份背景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但是盘光一直觉得……这个“似锦酒楼”里的人,是不是太藏龙卧虎了一些?

    “都是好人。”

    盘兴不假思索地说道。

    尤其是高会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沉默不多话的真男儿。

    “啧……”

    盘光心想果然问了你也白问。

    虽说是来继承叔父的酒店,但就凭万掌柜的厨艺,去哪里开店不行,一定要来浔州城这种偏远地方么?

    不说在京里,哪怕是在桂林开店,都比这里要好吧。

    盘光还想继续细想下去,一进门,就看到仆人脸色不好地过来报信。

    “盘总管,不好了,‘家’里来人了。”

    他说道。

    ————————————————

    万达坐在屋顶上,手持着一壶老酒,看着天上已经圆了一半的月亮。

    月明星稀,空气中还带着几丝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属于南国的素馨花的香味。

    也算是个良辰美景,万达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今天晚上,覃昌公公同他说,如果想要保住王家,不至于全家一起抄灭。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员外主动认罪,配合他们,将山中的匪首抓获。

    这样一来,虽然谈不上功过相抵,至少家人不用全部陪葬。

    万达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覃公公觉得他想要救王员外那个老头子,不过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他一边想着京里的姐夫,想着算起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的姐姐,一边又想着对待他宛如亲兄弟的汪大当家,和那么可爱的阿直……

    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哪一边他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一个人喝闷酒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万达回头一看,只见杨休羡拿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也上了屋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万达笑着让出一个位置,让杨休羡在他旁边坐下。

    “万大人这是小看锦衣卫的耳力么?我敢保证,不但我听出来了屋顶有动静,高会肯定也听出来了。”

    杨休羡笑着说道。

    “是啊……你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锦衣卫’。”

    万达低下头,笑容有些落寞。

    只有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货色,才会迷茫于到底是忠于职责,还是背叛友人的困境中吧。

    “杨某……刚入锦衣卫不久的时候办了一个案子。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旗。”

    杨休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里一颗颗数着。

    “我被袁指挥使,派去一个官员家中当细作,调查他是否贪污公款。”

    万达抬头,看着杨休羡清俊的侧脸。

    “我是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投奔那家人的。他家的主母膝下无子,待我极好。可以说是……视如己出。”

    拿过万达手中的酒壶,杨休羡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大人知道,我娘生下我之后不久就死了。嫡母待我又是那样。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年长的夫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

    杨休羡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怀念,和难掩的孺慕之思。

    “她会给我做衣服,做鞋子……甚至想要真的认下我做干儿子。要不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任务,她可能是个犯妇。或许,我真的会彻底沦陷在那样深厚的感情中吧。”

    “那,后来呢,那个官员后来怎么了?”

    万达着急地追问道,“他真的贪污了么?”

    “是。”

    杨休羡苦笑。

    “虽然这位大人平日里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官服洗得已经发白,连府里的花园都被他改成了菜地种菜,每天下了朝都亲自耕种……只看外表,真的会坚信,这是个百年难得的清官。”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贪污的证据的?”

    “我在他家待了将近一年,能翻找的地方差不多都翻过一遍。花园水池,菜地,甚至房间里的没一根柱子我都用刀子刮开看过。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觉得这个老爷子确实是无辜的时候……”

    杨休羡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最后发现在茅厕的粪坑下面,是叠放都整整齐齐的大块银砖。”

    唔……

    万达突然不想追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了……

    看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杨休羡喃喃说道,“那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案子。从那之后,再凄惨的刀山火海,都不会让我觉得心痛。”

    “那,那家的夫人最后怎么了?”

    “锦衣卫抄家之前……”

    杨休羡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满眼柔情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凉。

    “我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

    万达忍不住问道。

    “她丈夫犯下的本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身为夫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与其之后被逮捕下诏狱,在里头受尽苦楚和折磨而死。倒不如,由我给她一个痛快。至少,我的刀够快,不会那么疼。”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万达无法接受的双眼,“自古‘忠孝’尚不能两全,更何况是官匪之间?大人不要忘了,我们首先是锦衣卫,是维持纲纪律法之人,之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朋友。‘天地君亲师’,‘君’是在‘亲朋’之前的。”

    虽然杨休羡说着疾言厉色的话,万达却分明看到了他的眼角微微泛起了红色。

    他从未在杨休羡的身上见过如此柔软,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一面。

    “覃公公说的没错。汪正这个一代枭雄,犯下的罪过,是万死不能辞其咎的。若是想要他的家人们活命,只有主动配合官府,一起剿灭匪首。如此一来,说不定陛下开恩,能够赦免他一部分家人的罪名。”

    杨休羡摸了摸万达脑袋上那根没精打采的呆毛,“阿直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他受苦。”

    国法无情,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一旦事发,覃公公和怀恩公公就是最好的例证。

    虽然他们现在都位高权重,深受隆恩,享受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但是今生今世无缘男女之爱,甚至远离亲人的苦楚,却是永远都无法补偿的。

    “对,无论如何,我要去试一试。”

    万达坚定地点点头。

    就算是为了阿直,也要去劝一劝汪大当家的。

    “掌柜的,杨管事。”

    突然,一道黑影从平地拔起,两次腾挪之后,居然直接来到了屋顶上。

    来人正是梅千张。

    这两天关店之后,他和高会就轮流到汪家外头守着,时刻注意汪家的动向。万一他们像王员外一样准备收拾包袱逃跑,马上就要来告知。

    “汪家今天来了很多土人。”

    他面色凝重。

    “是为了给阿直做生日来的亲戚么?”

    万达问道。

    “不……虽然也有普通的亲戚女眷,但是以我的眼光看来……”

    梅千张拧着眉毛,沉重地说道,“好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功夫。甚至有两个人,是易了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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