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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此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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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就在王管家出门找大夫的短短时间内,王家两个姑娘失踪的事情,立即在浔州城里传的轰轰烈烈, 掀起了城内最新的一股八卦风潮。

    身为半个当事人之……三的“似锦酒楼”万掌柜等人,从王家出来后, 一路上也不免受人指指点点。

    “多好的小伙子,怎么王家两个小姐宁愿离家出走都看不上呢?”

    “不会有什么暗疾吧?”

    “是不是犯了事才逃到广西来的?身上背着案子吧。”

    万达听不懂当地土话,一路毫不在意地走着。还因为账册顺利到手了, 心里爽快, 脚下也虎虎生风。

    倒是听得懂当地土话的杨休羡和梅千张两人, 听着身边这群三姑六婆和左邻右舍的阵阵编排,脸色都很是尴尬。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

    应该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媒人上门,给他们保媒拉纤了吧。

    一行人回了酒店,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子晋倚在门边,一脸焦急地看着他们。

    “掌柜的。京城那边来消息了。”

    终于把他们盼回来了, 邱子晋拉住万达的手将他拉进店里。关上门,紧张地说道。

    刚才店里来了两个行脚僧人,在这里讨斋菜吃。

    广西这里虽然是汉僚杂居之地, 但是信佛崇教的人很多, 城内外寺庙遍布。这些僧人时常在城内外走动,祈求施舍。

    就在高会去厨房给他们盛饭的时候, 其中一个老和尚俯身到邱子晋身边,将覃公公将要莅临的消息告诉了他。

    原来这两个人不是和尚, 而是东厂的番子乔装打扮的。

    稍后, 两人拿了装满素菜和白饭的钵盂, 对邱子晋行礼后,转身离开。

    除了告知他们覃公公的消息,两人还带来一个情报。

    王家的两位姑娘,已经被他们在城郊拦下。至于如何处理,还要问一下万镇抚的意思。

    涉及到锦衣卫和东厂内部机密,这回没办法让梅千张旁听,万达打发高会和他去汪府给汪直问好,看看小家伙到底有没有事儿。

    听到又要去汪家,梅千张表情复杂,不过也没有拒绝。收拾了一下后,跟着高会一块去了。

    “陛下居然会派覃公公出宫,不会是军情有变吧?”

    万达趴在桌子上,忧心地问道。

    “不排除是用兵的方略有所调整……我们呆在浔州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他们之中,杨休羡最有经验。

    覃昌这样身份的宦官离宫,朝廷内部必然将会有大的举动。

    “幸好我们运气好,已经掌握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情报了。”

    万达将账本从怀里掏了出来,一本本放在桌子上。

    “如果这个账本没有错的话。浔州的问题就大了。”

    把两位王小姐的问题先放到一边,众人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五六本账本,表情沉重。

    王员外的生意果然不是特别“干净”。

    应该说是很“不干净”。

    王老爷说他城外有良田万顷,应该不只是水田稻田,还包括了很大一部分山地。

    而城外的山地,世代都是僚人的家园。

    要知道,从洪武三年开始执行的“开中法”,其最初的目的,是因为边军疾苦,缺粮少盐。为了鼓励盐商们将粮食运到边境,补充当地粮草,换取盐引的良法。

    正所谓:中盐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明史》)

    虽然这条法令在执行了没多久后,就开始有些荒腔走板,从运粮变成了在驻军旁边种粮。

    不过好歹也因为这样,开垦出了边疆的大片荒地,解决了民生问题。

    尤其是河套地区,辽东辽北,乃至靠近漠北的广大区域。

    原本因为连年战乱,百姓四处逃荒,良田荒芜,人烟稀少。有些则干脆自古都是无人开垦的荒地。

    把这些地方开垦出来,完全符合孔子他老人家说的那句“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费。”

    虽然有明朝有驻军戍边,屯兵种地的传统,但毕竟军队的能力有限。

    建国之初,几个重要的边城都没有办法恢复农耕和商业流通,不利于边境发展和人口增长。

    有了这些盐商在当地屯田,招募农民耕种,又源源不断地将内陆的各种茶叶、布匹商品带到边境,很快就带动了当地的发展。

    几年下来,至少在北边的几个卫所,商屯都经营的挺不错的。

    要说有什么问题,问题也很明显。

    北边那边,发生的最多是所谓“占窝”——就是皇亲,勋爵,宦官们利用自己手中的势力,买通户部,将本该发给商人的盐引,批给他们。然后再由他们,转卖给盐商,先赚上个一笔。

    如此一来,商人们势必将会在当地大肆剥削。甚至同时从事私盐贩卖,边境走私,以求尽可能地弥补其中的损失。

    不过北边那边空地多,虽然“开中法”在那里实施的有些不对劲,好歹没有和当地的牧民抢地。只是“占窝”,没有“占地”。

    但是西南这边却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土人们刀耕火种,在这里可是种了几百年的地了,边境的田地并不是无主荒田。

    王员外应该是通过一番运作,将当地土人有主的熟田,改名换姓,弄成了“商屯”。

    一边是贵戚“占窝”,一边是商人“占地”。

    这“开中法”的弊端到了广西这里,等于两头全占了,岂能不出事.

    “果然是‘京中有人’。”

    这么多账本里,有一本是专门记录和顺天府,应天府的各个世家大族还有官员应酬往来,利益交换的簿册。

    “不愧是两淮盐商,南京的这些勋贵们,就占了一半以上。”

    杨休羡粗略地翻开了一下,就眉头大皱。

    邱子晋正在抄录别的账簿,也是边抄写边叹气。

    为了不打草惊蛇,等他们将这几本账本抄下之后,还要让梅千张把这些原样送回去。

    大明朝实施的是所谓“两都制”。

    自从永乐大帝朱棣将大明的都城,从南京应天府迁移到了北京顺天府后,原来的很多老朱家的亲属们,以及当初经历了胡惟庸案和靖难之役还活下来的开国功臣的后裔们,被留在南京养老。

    北京顺天府有的六部,国子监,督察院,宗人府,这些南京应天府全部都有。除此之外,南京还有镇守太监,其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还有一个所谓“参赞机务”。看起来气势十足,完全可以和北京分庭抗礼。

    不过南京的官员们,多是闲职。南京朝廷,更多的用处是官员养老和贬谪所用。

    就像是之前因为废后吴氏被牵连的牛玉太监,也是被贬到南京孝陵种菜。

    朝中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到了南京,说明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但是皇帝也不想继续反-攻倒算,就留着颐养天年吧。

    于是这些人地位尊贵,无所事事,仗着皇家恩荣,和不远处的那些淮盐商人们勾勾搭搭地结成了利益链。既卖给了他们盐引,还成为了他们胡作非为的“保护伞”。

    不止南京,北京的皇亲贵戚和太监们,因为手握实权,赚的比起南边的亲戚来,是只多不少。

    一句“京里有人”,就能打开多少方便之门。

    “看看,这些贩卖盐引的勋贵,最低都是子爵。还有伯爵……各地镇守太监也位列其中。这个李太监,可是伺候过宣德帝的老人了。袁指挥使都曾受过他的关照。”

    杨休羡指着账本上的那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名字,痛心疾首地说道,“这些国家的蠹虫。那个太监‘黄仁’不过只是私自逃营,勾结土人,讨好上司罢了。与他们相比,才得了多少好处。”

    所谓“国贼”,不过如此。

    听说南京兵部至今按兵不动,就是因为兵部和户部还没凑够粮草。

    杨休羡随手翻翻,就王员外这些年贿赂这些高管贵戚的银子,加上从他们手里购买盐引所用,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够凑上好些了。

    “改革盐法,看来势在必行了。”

    邱子晋抬起头,严肃地说道。

    “这样混乱的‘占窝’,‘占田’,影响的不只是两广。要是任由其流毒下去,将会贻害各个边镇。等我回京之后,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写一份折子,上奏给陛下。”

    学霸都是举一反三,见微知著的,邱子晋只是稍微盘算了一下,就觉得大事不好。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不过芝麻大的从九品官职。但是可以风闻上奏,与谏官相类似。

    看到祖宗之法被糟蹋成了这样,与民之利,成了与民夺利,怎么能坐视不管。

    总而言之,盐法改革,势在必行!

    万达听了连连点头,虽然他不懂什么盐法,什么开中法,就单看着账本上交易的金额,也足够惊人了。

    之前姐夫为了打战钱不够用的事情,逼着叫他想办法搞钱。自己的内库还被蛀虫侵占。

    身为皇帝,还过的捉襟见肘的。不过一介商人,居然富得流油,简直岂有此理嘛。

    众人一本本账簿看下去,终于看到了和汪正有关的那一册。

    万达翻看着这本厚的足有半尺的册子,脸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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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万掌柜派手下人前来问汪直是否安好,汪正点了点头。

    “去叫多多把阿直抱出来。”

    他想了想,又说道,“问问夫人要不要出来见一下。”

    今天上午给阿直换衣服的时候,梅娘失手跌落了茶碗,然后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也不确定现在是否愿意出来见客。

    侍女应了一声,转身进内堂去了。

    “总之,这次王家闹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王老爷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过来。”

    侍女来问话前,盘光正在和汪正谈今天王老爷家出事的事情。

    当然,他们不知道两位王姑娘是携手私奔了,只当是王员外逼婚,把两位小姐给逼走了。

    汪正好笑地摇了摇头,感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好在阿直现在还小,婚配的事情,至少再晚个十年再操心也不迟。

    棘手的是,王老爷如今一病不起,他们的“生意”可怎么办……交趾国那边,可以催着管他们要茶叶和糖呢。

    加上汪家从廉州府和雷州府所属的海北盐场购买的“余盐”,要送到湖南那边去贩卖,少了王员外的盐引可不行。

    还有就是……

    汪正双手背在身后,眯起眼睛。

    朝廷那边似乎又要开始“平叛”了,原本繁忙的商路这段时间逐渐萧索。

    商人们不但害怕山上的山贼叛军,也害怕被沿途州府盘剥。

    从上个月以来,除了汪家的商队,其他家的商队就很少往来于商道了。就是要走,也是跟汪家的商队搭伙,打着汪家的旗帜,不敢独自上路。

    要说打仗,汪家可是从来都不怕的。

    十多年前,汪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朝廷这么多年来在广西平叛,越平匪越多,越平他的生意就越能扩大。

    浔州府之前连府衙都被烧了,汪家却一点事情都没有。倒是匪兵退却后,汪家的院子朝着南边地界又拓了拓。

    他要想想,怎么通过这次“剿匪”,上下运作,再狠狠发一笔“战争财”。

    “不管王员外了。过几天,我们去知府大人那边拜访一下。上次送给他的两个丫头和一个小厮,也不知道大人满意不满意,好歹也要去问候下。”

    朝廷这次到底准备怎么“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准备剿成什么样子,还是需要去探个底的。

    山上那边的侯大当家,还等着自己给他们递消息呢。

    “是,我之后就去准备一下礼物。”

    盘光点头。

    外头间,梅千张和高会跟着盘兴一路往正厅走去。

    “高兄弟,下次有机会再过招。”

    盘兴上午跟高会打了一架,被打的心服口服。现在又见到他,感到格外亲切。

    高会点了点脑袋,看起来也是兴致颇高的样子。

    梅千张在他们后面走着,只感觉自己脚步漂浮,恍如是在梦中。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难受,想要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

    早知道,那天他根本不应该翻墙到后院去。

    之后这几天,也就不会这样一直患得患失,手足无措了。

    进了正厅,还不得见礼,就见汪正张开双臂,朝着梅千张大步走来。

    “兄弟,感谢你!”

    汪正比梅千张还要高上一个脑袋,伸出厚实的双手,将梅千张整个搂在怀里。

    “感谢你救了我的儿子。小千兄弟。”

    梅千张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这个男人温暖雄厚的胸膛,结实的臂膀,浑厚爽朗的笑声,一切的一切,都太像一个“父亲”了。

    梅千张被他搂在怀里,后背结结实实地被他拍了两下。

    “好!好小伙子!不愧是万掌柜的人。”

    见他不说话,汪正只当做他们中原人生性羞涩,也不在意。

    他双手扶住梅千张的肩膀,低头细看了他两眼,有些惊讶地说道,“真是奇怪了,这兄弟我怎么看着觉得面熟?盘光,盘兴,你们来看,他像不像一个熟人?”

    听到汪大当家这么说,盘家兄弟也不由得好奇地围了过来。

    虽然他们也见过这个小千兄弟好多次,不过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万掌柜和杨管事身上,对他这个下人未免忽略了一些。

    如今这样来看,可不是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么。

    “这孩子的眉眼,像是个人……像是谁来的?”

    汪正放开梅千张的肩膀,手指在空中挥舞了半天,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是啊,你看他。眼睛,鼻子……啊!我知道了。”

    盘光用力击掌。

    “竟然和小主人有些相似!”

    梅千张听了,慌乱地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惨白。

    他们不会是,看出了些什么吧?

    “确实,确实如此。”

    汪正恍然大悟,“这么一说确实跟阿直有些相似。”

    高会眯着眼睛,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哎,小千兄弟,你不是江西人么?要我看来……你长得有点像我们瑶人啊,阿兴,你看是不是?”

    盘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小伙子要是穿上他们瑶人的衣服,活脱脱的一个瑶家男子汉啊。

    “我……我是孤儿,是被老爷领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梅千张干巴巴地说道。

    这个身份是万掌柜给自己编的,主要是为了贴合那张“无中生有”的路引。

    “哎,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你是哪里来的根本不重要。”

    汪正爽快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不错的小伙子。要不是我已经和万掌柜结拜做了义兄弟。还真想认下你做个‘义子’呢。”

    他今年五十不到,认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当干儿子,也不算突兀。

    “听说那个王员外居然想让你娶他家的侍女?要我看,你配王小姐都是绰绰有余的。可惜我只有阿直一个儿子。我要是有女儿,一定许配给你。这样一来,你就能做我的‘半子’了,对不对?”

    汪正低头看了这孩子一眼,越看越喜欢。

    “汪大当家说笑了。”

    梅千张惶恐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下人而已。”

    我这样的人,一个小贼,哪里配得上做汪大当家的儿子呢……

    如果说梅千张在小时候还曾肖想一下梅娘会有一天回来接他的话。

    对于父亲,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毕竟蓝大娘子早就说了,就连梅娘都不知道让自己怀孕的恩客是谁。

    汪大当家这样的男子汉,当世豪杰是他的爹……哪怕只是心中想一下,都像是在玷污了对方。

    “哎,这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汪正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名不文的。”

    汪正用力地搂住他的肩膀,“你们汉人还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叫做——莫欺少年穷。你现在还小,说不定过个两年,事业犹在我之上呢。”

    盘光和盘兴笑着点头称是。

    可能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和汪直相似,这两兄弟也觉得这个小千兄弟越看越顺眼了些。

    “大当家,夫人和小主人来了。”

    就在此时,多多姑娘走到前厅通报。

    在看到汪大当家搂着梅千张,还好奇地多瞧了两眼。

    梅千张没想到今次来到汪府,居然真的会见到汪夫人,连心都忘记要跳动似得,竟是当场僵住。

    那天在院子外面,他只听到里头传来女人柔弱的声音,家丁们就追了出来。他当即落荒而逃,都没见过那女子半眼。

    所以,今天终于能见到她了么……不……

    突然,梅千张后退两步,缩到了高会的身后。

    不,他不想见她了。

    万一那不是他的母亲,万一是他想错了呢?

    会画梅花的人难么多,说不定……说不定是另外一个“汪梅氏”画的那副画,被汪大当家得了,恰巧挂在汪家的园子里。

    但是他们刚才不是也说了么,自己和阿直长得很像。

    如果屋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母亲,阿直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又何来的相似……

    不,即便她是他的母亲,他也不想见到她了。

    见到她要说什么呢?

    问她这年为什么不来接他,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么?

    梅千张用力地咬住自己的牙齿,咬得下巴颏都“咯咯”作响了。

    “你没事吧?”

    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小贼爷,失魂落魄的样子把高会都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木讷的人都感觉出了梅千张的不对劲。

    “我……”

    梅千张一手撑在高会的胳膊上,感觉自己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他不该来的,他今天压根就不应该来问安。

    不!

    他压根就不应该跟着万大人来到浔州。

    如果不来浔州,他至少还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梅花图,想象一下娘亲的模样。

    想象出来的娘亲不会不要她,不会做了别人的夫人,做了别人的娘……

    “小千哥哥。”

    此时,汪直迈着大步从大厅后头跑了出来。

    这回他吸取了早上的教训,再也不敢往大人身上乱扑了。跑了两步之后,急忙换成小碎步,来到梅千张的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哥哥来看我了,阿直好高兴啊。”

    这个哥哥听得懂瑶话,汪直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

    “素素没有来么?”

    他放开梅千张,往他和高会身后看了两眼。

    没有见到万达,小家伙有点失落。

    “阿直,过来。”

    温柔的女声从梅千张的身后响起。

    虽然说的是瑶话,但是话语里的温柔,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爱,却是溢于言表的。

    梅千张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着阿直乖巧地走到一个妇人身边,牵住她的衣角,乖乖叫娘。

    女人坐在正厅的右边交椅上,微微地低下身子,揉着汪直的肩膀,下巴抬起,朝着梅千张和高会的方向看去。

    几乎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梅千张。

    他和阿直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

    同样黑而圆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时候,嘴角都会微微勾起的弧度。

    除了稍微黑了一点,高了一点,这孩子活脱脱就是阿直长大后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浔州,但是她敢肯定,这就是她二十多年前,在桂林的行院中生下的那个。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啊。

    她生下不满一个月就抛弃,二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儿子。

    汪直惊讶地看着两行清泪从母亲的眼角扑簌簌地留下,他慌张地踮起脚,用胖胖的小手摸着梅娘的脸颊。

    “阿娘,你怎么哭了?”

    听到儿子这么说,汪正也急忙转身,半蹲着拉住夫人的手,大惊失色道,“怎么那么凉?果然还是病着么。快,多多,扶夫人进去休息。”

    “我没事,只是一时心慌。不妨事。”

    梅娘反握住丈夫的手,眼睛却依然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少年。

    而梅千张这边,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完全就是一副天伦之类的场面,愈加心痛如绞。

    是啊,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不会认他,他也不能去认她。

    即便见到,两边不过都是徒增伤心罢了。

    “小千兄弟,高兄弟,真不好意思了。内子怕是身体不适,我要送她到后面去休息。就不能招待你们了。过两天,我一定上门拜访,到时候还有事情要拜托万掌柜和高兄弟呢。”

    汪大当家看着妻子惨白的面容,甚至看到了她额头上的冷汗,实在不敢大意,一边吩咐盘光去请大夫,一边揽住她的腰肢,准备将她扶起。

    “我们……给夫人行个礼,也要走了。”

    梅千张用力地捏着掌心,睁大眼睛,忍住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梅娘的面前。

    梅娘不自觉地搂着小儿子的肩膀,连汪直小声叫疼都没有听到。

    梅千张一边走着,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像是要牢牢地将她的样貌烙印进脑海中似得,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看着。

    女人的皮肤很白,虽然如今年过四旬,眼角微微带着皱纹,也难掩国色天香。

    难怪小汪直也那么白,看来他自己长得黑,应该是像他爹。

    女人的眼睛很大,眼神却又很温柔,嘴唇微微勾起,想必一定是个温柔的娘亲。

    她身形娇小,看来这点自己随她……希望阿直长大了之后能像汪正,高大威猛一些。

    终于,他走到梅娘的面前,缓缓地跪下。

    梅娘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双眼泪光盈盈,不自觉地微微摇着头。

    梅千张双手扶地,重重地朝地上磕了一个头。

    这一下,感谢您当年选择生下我。赐予我生命。

    从小在行院中长大,梅千张自然知道蓝大娘子她们是如何处理像他这样并不受人期待的婴儿的。

    当年梅娘没有选择打掉,而是把他生了下来,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看着梅千张那双乌黑的眼睛,梅娘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翻涌了出来。

    梅千张看着她,再一次弯下腰,将脑袋抵在地面上。

    这一下,感谢您今天愿意出来见我,

    活到二十多岁,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娘亲,让我知道,我来自何处。

    我不是无本之木,无水之源。

    梅千张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重重一磕,连脑袋都磕伤了都没察觉出。

    最后的这一个,原谅孩儿不能认您。

    我不忍心打扰您现在的平静的生活,您想必也不会想要我这样一个做过贼的儿子……不过我保证,我从此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

    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就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二十多年的想念,二十多年的怨恨,二十多年的孜孜以求和孺慕之思。最终汇集在这三个头上。

    梅娘见到他最后起身时,毅然决然看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得手脚冰凉,心痛不已。

    她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就这样断了吧。

    我们此生做不了母子,但愿如果有来世,让我加倍地补偿给你。

    汪正感觉妻子的手越来越凉,眼中泪光点点,连呼吸都困难了,连忙一下将她拦腰抱起,就往后头走去。

    “夫人!”

    这时候,梅千张突然扬声叫到。

    怎么?

    梅娘捏着汪正的衣服,转头看着他。

    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千张用眼神问道。

    梅娘无奈地摇了摇头。

    梅千张苦笑。

    也好,他终究是不配的……

    梅千张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情形,露出了一抹落寞的笑容。

    此生,都不要再见面了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蜿蜒着低落,少年转过身,望着院子外头那片已经发出橙黄色光亮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竟是感觉二十多年来的重担今朝被一并放下。

    从此往后……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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