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这间禅房布置得并不繁琐。
因而房门在被推开的刹那, 里面的场景展现无疑。
视野所呈的是，宽阔无杂物的禅房内。
褚氏一族众人全都坐在蒲团之上，一人手捧一本藏蓝色封皮的经书, 俱目光专注的看着，口中不断喃喃。
他们本就是魂体状态, 此刻似还能看见浅淡的佛光笼罩，仿若把魂体都照得浅薄了几分。
褚朝安注视这一幕, 第一眼便注意到了端坐于最左侧的那人。
是‘褚朝安’。
就见其和另外的众人一样，也是手拿佛经, 口诵经文, 那张被划得遍布伤痕的面上同样散着柔柔光晕，依稀可窥见其下的清稚面容。
以及对方周身那股温和淡雅的气质，似愈发浓厚之余、又有一股恬淡如水的雅韵流转。
·
房间打开的响动，并未惊扰到他们。
诵念经文的声音未歇。
难怪觉尘禅师方才竟是径直开了房门, 想来是先前便经历过许多次。
褚朝安看着那处出神, 然很快就对上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
他与‘褚朝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似乎是没想到会见到他, ‘褚朝安’的眼神微讶, 随即又对他露出一个温润干净的笑来。
见状，褚朝安亦是一笑。
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相视一眼后各自微笑。
......
褚朝安和觉尘两人进来了许久, 并不出声打搅他们，只待褚氏一族的众人一个一个慢慢发现。
“陆小友, 觉尘禅师, 你们怎么来了？”褚枭率先上前。
老爷子的精气神更好了, 同时身上散发的气息变得更为纯净。
浓郁的纯然之气, 是从褚氏一族众人周身散出。
褚朝安心中生出一阵感慨。
“褚前辈。”他和众人打过招呼, 也看到‘褚朝安’走到了褚枭身边站定。
世家公子的气派于他身上显现无遗, 不似最初那般，不声不响躲在人群最外沿。
褚朝安同他点了下头，继而是无声的笑意在眼中晕开。
觉尘则是口念佛号，一声后，安静下来。
两人的忽然而至，褚枭自是隐约觉出了什么来。
褚氏一族也在此刻噤声，整个禅房都变得静默。
褚朝安顿了下，还是直接道出此次过来的原由，“褚前辈，晚辈无意中，好像得知了褚公子的父母所在。”
之所以是‘好像’，并不是褚朝安不相信东方信的酒后之言。
而是他并未亲眼得见，现在也不能贸然用肯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以免给了人希望又带来失望。
果不其然。
闻听褚朝安这话，褚氏一族全都露出了或惊愕、或震惊的神情。
且不论是否为真，但只是这个有关他们的消息，都叫众人不可置信了。
其中，褚枭眼眶立时便开始泛红，呼吸也逐渐变得粗.沉。
‘褚朝安’同样大睁着眼，双眸都被润色浸.湿，瞬间氤氲开一片雾气，他口中轻喃，“父亲......母亲、他们......”
在众人俱都投来希冀的视线时，褚朝安看向了‘褚朝安’。
......
褚朝安对众人道：“在东方世家。”
准确来说，是在东方闵那里。
但褚朝安没有直言，而是将目光转到‘褚朝安’身上。
他在征求后者的首肯。
一种无形的默契似乎开始了作用，‘褚朝安’竟看懂了他的意思。
在停顿一瞬后，对他点了下头。
褚朝安抬起眼帘看他。
褚氏一族的大公子又怎么会是蠢笨之人，只需他一个眼神，‘褚朝安’就明白过来。
这事和他有关。
褚朝安微敛了敛眸，最后直视众人，“褚家主和褚夫人，他们在东方闵那里。”
逐字逐句清晰入耳。
话音落下，房中响起呼声。
觉尘捻动着佛珠，轻声道：“阿弥陀佛。”
仿似被这一声安定了心神，房中渐渐再次陷入沉默。
“阿闵，竟是阿闵。”褚枭压抑着嗓子，徐徐开口。
褚朝安闻言抬首，他听得出来，褚枭语气中蕴含的熟悉意味。
‘褚朝安’的二叔也跟着缓缓出声，“没想到，居然是阿闵那孩子......”
恰在这时，一道清润的少年嗓音响起。
‘褚朝安’道：“当初救走我的，也是三哥。”
果真是这样。
褚朝安隐隐有预感，也许对方会提及他所不知的，当初为何会被重新带走、拘了神魂。
既然东方闵能够救下‘褚朝安’，又怎么会没有准备。
恍惚间。
好像有什么被忽略掉的，是他所知晓的。
......
褚朝安正想着，突然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
偏头看去，就见觉尘禅师正望了过来。
然不等他露出疑惑，只听一旁的褚枭在这时开口，“阿闵把你救走了，那你又为何......”
‘褚朝安’一阵沉默，眼睑半垂了下去。
褚枭觉出不对，立马扬了声量，“安儿。”
闻见这声，‘褚朝安’深吸口气，缓声道：“是东方爷爷。”
褚朝安一滞。
“东方爷爷把我交给了夏侯家主。”
‘褚朝安’的嗓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竟然是东方洪！
褚朝安呼吸有些不稳。
他想起来了。
前几日听东方信说起时，对方言道，东方闵是悄悄藏了褚家主和褚夫人的神魂，后面又有提，连东方洪应也不知此事。
所以，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合出来的、便是真相。
“东方洪！”褚枭嗓音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褚朝安’脸上的伤痕，一阵痛心。
原来‘褚朝安’遭的这些，全是无妄之灾。
本应被救下后，或许能免遭被炼制成阴灵之苦，可谁知东方洪竟会突然干涉。
曾经的五大世家表面是夏侯世家和慕容世家交好，褚氏、东方、欧阳各自为营，实则不然。
东方世家和褚氏一族的渊源颇深。
东方闵曾多次出入褚氏，算是半个褚氏众人，褚家主和褚夫人更是将之当做亲子疼爱，而‘褚朝安’与其兄弟情义更是深厚。
*
无意之间听到一则秘闻，褚朝安心情极为复杂。
彼时，东方闵无力护住想要守护之人，东方洪明哲保身，不欲掺杂其中。
可谁也没想到，在褚氏一族覆灭后，相继而来是夏侯世家与欧阳世家迎来灭顶之灾。
东方洪现今如何想的暂且不提。
在得知一切后，褚枭将‘褚朝安’拉到身前，声音沉重道：“安儿。”
‘褚朝安’应：“爷爷。”
褚枭一字一句沉声问他，“你恨吗？”
禅房中落针可闻，众人在闻听老爷子此言，纷纷看向了‘褚朝安’。
褚朝安的目光也落到前方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但见其肩背挺得笔直，颇具风骨。
在寂静半晌后，只闻一道掷地有声的回答，“不恨。”
褚朝安愣了下。
不恨。
竟然有人可以做到被如此对待，还能够不恨......
然就在他准备继续想下去时，听到一声轻笑。
‘褚朝安’笑了笑，接着嗓音平缓的说出一句：“从来都不恨。”
竟是从来都没恨过。
换作其他人说出这番话，褚朝安或许会觉得对方应该是托辞，但听‘褚朝安’这么语气轻描淡写的说出，无端令人信服。
他是真的没有恨过。
不恨其他人，不恨自己的遭遇，坦然面对一切苦厄。
褚朝安突然就明白了。
为什么觉尘禅师说褚氏一族都乃身具大慧根之人。
正当时，耳边传出觉尘的嗓音，“阿弥陀佛，褚施主心思澄明无垢，今生如此，来世必有大福。”
......
觉尘禅师一席话，禅房中的沉寂气氛被打破。
褚枭转过来，“那就多谢禅师此言了。”
‘褚朝安’亦是对觉尘行了一礼，“多谢禅师。”
见二人对他行礼，觉尘捻着佛珠也同他们回礼。
一时间，禅房内重又被温馨盈满。
褚朝安看着围在一起的褚氏众人，眼神逐渐放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
·
最终由褚枭同褚氏众人商议后决定，将褚家主和褚夫人的神魂带回。
褚枭看向觉尘，“禅师，我们现今正在经历七七四十九日的超度，能否离开般若寺？”
问到此处，觉尘却是犹豫了刹那。
见状，褚氏一众全都面面相觑，看出了答案。
自行超度本就是前所未有，如今要是断开......
“阿弥陀佛，”觉尘说出和他们想出来一样的猜测，“般若寺乃佛门圣地，佛寺之中皆有金光护持，惟有此地才能助诸位完成超度。
“一旦打断，神魂受损，来世残缺。”
褚氏一族众人都是历经了被炼制成阴灵的过程，神魂本就虚弱，纵然现在看起来没有大碍，可若是再经历一次超度中途被打断。
其后果则是，来世需要做个傻子。
褚朝安听到这，他看了眼褚氏一族的众人，不由出声道：“既然褚前辈他们不能去，不若由我去问一问东方公子，想必他、”
既然现在他和‘褚朝安’的约定已经不再，褚氏一族这里不方便行动，他也完全可以从东方闵那边入手。
那么觉尘所说的担心就完全不用考虑了。
“陆小友。”褚枭突然出声。
褚朝安望向他。
便见‘褚朝安’上前一步，他微微笑了下，对褚朝安道：“陆道友可能不了解三哥。”
......
褚朝安看过去。
他和‘褚朝安’目光相对。
“也怪我，”就听‘褚朝安’轻声说着，“当日我与陆道友提及不要和三哥说起我，但是现今你又过去同他说起我的神魂仍在，要带走我父亲母亲，三哥必然是不会信的。”
不仅是不会信。
还有可能把褚朝安当做别有用心之人。
东方闵虽是剑修，但又不如其他剑修那样，其为人心思细腻，谨慎又多疑。
否则他也不会在东方洪的眼皮子底下，就将褚家主和褚夫人藏了这么久，叫东方信发现应该是他唯一一次粗心大意的时候了。
东方信身为东方闵胞弟，当然有办法瞒着其悄悄跟随，这才得以发现。
也叫褚朝安不经意知晓此事。
东方闵是被当做东方世家继承人由东方洪亲手带大，心性自也是不可小觑。
褚朝安道：“我会想办法让他来般若寺。”
既不能直接就把褚家主和褚夫人带回来，那么让东方闵先行来般若寺一趟，叫他得以亲眼所见，这样便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闻言，‘褚朝安’似乎还有些迟疑。
褚枭却道：“也只能这样了。”
褚朝安对他点了下头，又看了看觉尘，“禅师。”
他准备折返鸿城了。
想必到时如果是觉尘禅师和他一道去与东方闵说起此事，后者的怀疑应当会减少许多。
觉尘与他站到了一处，“陆施主。”
褚朝安颔首，又对褚氏众人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褚氏众人对他们行大礼。
这是第二次了，褚朝安也与他们回了一个，便携同觉尘禅师一道折回鸿城。
*
鸿城比沧州城距般若寺的距离还要近，沧州城需要行一个日夜，鸿城则缩短了两个时辰。
褚朝安和觉尘禅师于般若寺待的时间并不长。
一来一回也才用了两天不到。
他们乘坐云舟回到鸿城时天色尚早。
待回了城主府，褚朝安站在府外对觉尘道：“我现在要去找东方公子提起此事，禅师可要同往？”
觉尘点头：“贫僧与陆施主同往。”
褚朝安笑起来，“好。”
有了觉尘禅师，东方闵应该能够信了，届时就可以直接把褚家主和褚夫人带回般若寺超度。
两人一道入得城主府，便直接往世家所居的院落中走去。
褚朝安行在前头，慕容世家、东方世家、以及欧阳世家安排住的地方都在一处，东方世家就离慕容世家住的地方不远，他已经知晓怎么过去了。
然而在即将走到东方世家的院落时，褚朝安忽地和跑出来的一个人影对上。
褚朝安看去，那人身着一袭紫色长衫，朝这边而来的身形略显狼狈。
他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此人正是那一日于城主府中想教训褚朝安的那个东方瑾。
后者看到他也是一怔，动作略显迟钝后便又往外面开始跑，于他身后，远远就传来一道高昂的嗓音。
“好你个东方瑾！你居然还敢惹事，我要告诉三哥！上次三哥就警告过你、再敢惹事就让人把你绑回家去跪祠堂，你、”
褚朝安听这声音熟悉，抬头就看到东方信跑了出来。
他是追着东方瑾出来的。
褚朝安看到他，他自然也看到了褚朝安。
但是这次他没有在跟褚朝安打招呼，一看到后者，东方信掉头就跑。
这架势，一看就是断片的记忆回笼了，他想起了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
瞧着东方信酷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褚朝安摸了摸鼻子，他瞥向身旁之人，“禅师，我们进去吧。”
觉尘没有异议，继续跟着他往里走去。
走入这处名为月牙阁的地界，随处便可见东方世家的人。
褚朝安随意问了一人，那人便将东方闵住在哪里告知他，“多谢。”
“不用客气，三公子今日应该没有出去，道友过去吧。”那人道。
闻言，褚朝安再次道谢。
他和觉尘一道去找了东方闵。
后者果真如方才那名东方世家的子弟所说，褚朝安过去后直接就可见坐在庭院中的东方闵。
“东方公子。”褚朝安唤了一声。
发现他和觉尘禅师的到来，东方闵剑眉微挑，英挺的面庞此刻显得凌厉非常，周身一股凛冽之气笼罩。
褚朝安看出来，东方闵应该是刚刚练过剑。
“陆道友，”东方闵起身相迎两人，又对觉尘微一点头，“觉尘禅师。”
褚朝安也不绕弯子，“东方公子，此次我们来，是有一事要告知与你。”
东方闵看他，硬朗的五官中此刻窥不见半点别样的神情，有的只是带着攻击性的阳刚。
停顿一瞬，褚朝安回视着他，道：“东方公子想不想见见‘褚朝安’。”
和上次一样的反应，在听到褚朝安说出这番话后，东方闵的神色大震，难以置信的望向褚朝安，紧紧盯着他的脸。
似在分辨他的神情，看看他是否作假。
褚朝安对他会怀疑毫不意外，遂指了指觉尘禅师，“禅师可以作证。”
果然，一听觉尘禅师可以作证，东方闵立时就看向了觉尘。
觉尘：“阿弥陀佛，褚施主现下正在般若寺中潜修。”
*
禅师不打诳语，潜修也是事实。
今世有于般若寺中这一遭，也为褚氏一族积了福德，般若寺的功德金光可以让他们来世受益匪浅。
当然，也不是什么魂体都敢往般若寺跑。
褚朝安能感受到般若寺中的功德金光压迫，如果他是用璇离的身份，想必要在里面待上一天都难。
褚氏一族，还真是个例外。
·
“真的？”
东方闵再出声时，嗓音难掩干.涩，眼睛红了一圈，眉宇间被各种浓浓的情绪覆盖。
褚朝安想了下，他把褚氏一族的事情全部告知。
有些东西，东方闵可能比他知道得还要多。
“是我没用。”东方闵蓦地道。
褚朝安默然，觉尘亦是双目微阖口喃佛经。
不过须臾他就反应过来，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褚朝安看着他。
就听东方闵，他双目被血丝充斥，愠怒的模样犹如一头被释.放了凶性的野兽，极为暴躁，他低.吼出声，“爷爷竟然把安安送到了夏侯世家！”
“他骗我！”东方闵又吼了一声。
......
当初东方洪发现东方闵掺和进了夏侯世家与褚氏一族的恩怨里，立马就喝止了他，但在后者的极力请求下。
东方洪做了妥协。
“也罢，我会把褚朝安送走，你不要再介入进来。”东方洪沉着声道。
东方闵还想再说就被东方洪猛地打断，“闵儿，不要胡闹！”
当时东方闵能力低微，往往只能听从东方洪的意见，于是当夜‘褚朝安’就被送离了东方世家。
后无论东方闵再如何苦苦追问。
东方洪都只一句：“我已经把他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担心。”
·
“安全的地方。”东方闵缓慢垂头，口中发出‘嗬嗬’声，“这就是安全的地方。”
万骨岭中被凝炼成阴灵的，其中就有他的安安。
“是三哥护不住你。”
说着，东方闵倏地喷出一口心头血。
显然是怒急攻心。
褚朝安就要上前，却见东方闵已经恢复过来，他对着褚朝安道。
“你们想带走褚伯父和褚伯母，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