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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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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秋平低头看了一眼表, 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昏倒了一整天,也就是说还有两天的时间,这个汤就要失效了。

    阮秋平赶紧找了个杯子将这忆情汤装了起来, 准备去找郁桓。

    可他跑到了后山的山洞, 敲响了郁家的大门,都没见到郁桓。

    郁家的人说,郁桓已经两天没踪影了。

    阮秋平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郁桓, 最终还是抱着那碗忆情汤坐到了后山的苹果树旁。

    看着这棵苹果树, 阮秋平忽然想到那日郁桓在这苹果树旁建立结界保护它的模样。

    现在结界已经消失了。

    阮秋平抬头看了看天,才发现这雨竟然停了。

    他仔细想了一下, 想起这雨似乎自他从医馆醒来之前就停了。

    这大雨的源头本就是茫翊雪山的暴风雪,现在雨停了,便说明暴风雪也停了。

    阮秋平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果然是霉神, 刚冒着暴风雪去摘千年莲,谁知道千年莲一摘回来,这雪就自己停了。

    阮秋平实在是太累了, 他现在坐在地上,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在一寸寸破碎,又一寸寸粘合。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阮秋平抱着装了忆情汤的水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 他似乎又梦见了郁桓。

    梦里的他,似乎有一天下凡的时候又忘记了带戒指。

    郁桓有些生气,他便安慰郁桓说:“这戒指我以后天天戴着, 戴一辈子!”

    郁桓忽然就笑了:“阮阮骗我。”

    “我不骗你!”

    “……阮阮一辈子那么长,我的一辈子却那么短,等我死后, 阮阮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可能会一直戴着这戒指。”

    梦中的阮秋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凑进郁桓的耳畔,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等你死后,我会去找你。”

    郁桓眼底闪过一丝愣怔,他缓缓开口道:“我变成鬼……阮阮也要来找我吗?”

    “为什么要变成鬼,你死后,你会变成神仙,到时候我去找你,我们便可以天天相见了。”

    郁桓紧紧抱住他:“不管阮阮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好开心。”

    “是真的。”阮秋平强调道。

    温馨的环境忽然就变了,梦中的阮秋平出现在高台上。

    司命冷着眼,祈月也站在一旁,甚至旁边还站了一堆阮秋平见都没见过的大领导。

    祈月冷冷地对他说:“阮秋平,你无视天规,肆意泄露仙者历劫的秘密,阻碍仙者历劫。罚你永生永世不得再入浮华门,罚凡间历劫者郁桓历劫进程作废,择日重下人间!”

    阮秋平猛地睁开眼睛,吓了一身的冷汗。

    ……幸好是梦。

    可他还没来得及擦额头的汗,便忽然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

    阮秋平愣愣地抬起头,发现是吉神郁桓。

    明明刚从茫翊雪山下来没多久的人是阮秋平,可郁桓身上却沾满了厚重的雪,那衣摆轻轻一碰,就能摘下来拇指厚的雪块儿。

    不光如此,他头发上也沾了不少雪,乌黑的发上蒙着一整层的雪白。

    他浑身冰冷,肤色惨白,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

    ——像是整个人刚从雪地里被挖出来似的。

    阮秋平慌忙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来握住郁桓的手——这双手冰冷通红,握上去的那一刻,简直像是在握着冰块。

    “……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可是吉神啊,吉神还能狼狈成这个模样吗?

    “你的朋友辰海来找我说你只身去了茫翊雪山,可能有危险,我便去找你了。”

    阮秋平:“那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吧,你的法力呢?”

    郁桓垂下头,轻轻咳了一下,沾着雪的发丝垂在脸上,更衬得他脸庞苍白地惊心动魄:“我怕你在暴雨天的雪山遭受事故,便用法术停了茫翊雪山的暴风雪,现在只是有些虚弱罢了,不碍事。”

    竟然用法术停了茫翊雪山的暴雪?!

    这得耗费多少灵力啊!

    阮秋平想施法术让郁桓暖和起来,可他现在也灵力虚弱,区区一个升温术,施了五次都没施出来。

    慌慌张张之下,他只好握着郁桓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郁桓弯着眼睛笑了笑:“阮阮好暖和。”

    “是你太冷了。”阮秋平说。

    阮秋平在茫翊雪山待了那么久,虽然现在恢复了一些,但是他自己的身子其实也是比普通人要凉上很多的。

    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郁桓抬头看了眼天空,笑了笑,说:“应该是法术失效了。”

    阮秋平将装着忆情汤的水杯又放回到乾坤袋,然后拿出一把伞。

    阮秋平转头看向郁桓,问:“你带伞了吗?”

    郁桓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于是阮秋平边将手中的伞举到两人的头顶,和郁桓一起去山洞避雨。

    走进山洞,阮秋平忽然发现桌上铺了一个将近一米长的黄布,布上写着鲜红又熟悉的无上好运符五个大字。

    阮秋平愣了一下:“……这是?”

    “这便是那张无上好运符。”郁桓笑了笑,“幅面太小的话,有些字迹写不上去,而且所能灌注的福运也小,所以我便用大尺寸的符布写上符,然后再用法术缩小成正常尺寸的。”

    可是……这上面的字迹都是用郁桓的血写的。

    他本来以为那么小的符面,只用耗费郁桓几滴血便能完成。

    却没想到这符原本这么大。

    那么这张一米多长的符,到底要用多少血,到底要耗费多少灵力?

    阮秋平心中几乎是一窒。

    他看着郁桓,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符写起来这么费心费力,我要是……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让你给我写了。”

    “是我自愿给阮阮写的。”郁桓笑了笑。

    阮秋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好转过身子,说:“……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我给你沏壶热茶。”

    ……刚耗费大量的鲜血与灵力写了那张无上好运符,就又以逆天之姿更改了整个天界的天气。

    他是吉神又不是雷神雨神,这样跨界施术,不知道要损耗多少灵力,怪不得会虚弱到连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

    阮秋平想,郁桓恐怕是整个天界封神之后最狼狈的神仙了,他不是吉神吗?阮秋平一点儿也看不到他的运气到底展现在了哪里。

    ……对了。

    阮秋平想起来,郁桓已封闭了周身的吉运。

    “阮阮。”躺在床上的郁桓忽然开口问道,“听辰海说,你去茫翊雪山是为了摘千年莲,你摘千年莲做什么?”

    阮秋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说:“……为了做莲生丹,增补修为。”

    莲生丹是一种以千年莲为主料的丹药,能增补功力。

    “那为何又这么着急,非得上赶着雨雪风暴天?”

    阮秋平沉默了一会儿,编了个好借口:“……我母亲这两天要过生日了,她本是水莲幻化而成,莲生丹对她颇有用处,所以我便想用莲生丹给她做礼物。”

    “那你找到千年莲了吗?”

    “没有。”

    郁桓唇角蓦地弯了起来,从怀里拿出来了一朵千年莲:“幸好我找到了,阮阮拿着。”

    阮秋平愣愣地看着这朵花,又看了眼郁桓,没伸手。

    “是我在寻你的时候,无意间找到的,对我也无用。阮阮拿着就好,无需有负担。”

    阮秋平垂下头,接过了那朵千年莲,说:“……谢谢。”

    水开了。

    阮秋平走过去给郁桓沏茶。

    过两天确实是母亲的生日没错,可母亲并不喜欢服用莲生丹,她总觉得吃那些东西,像是在吃她的同族。

    阮秋平不想再继续撒谎了,便悄悄从乾坤袋里又掏出来了忆情汤,倒在锅里加热。

    “阮阮在煮什么?”

    等汤热还有还要好一会儿,阮秋平端着沏好的茶走到郁桓面前,撒谎说:“……是驱寒药汤,医仙为我配的,但你现在比我需要。”

    难得阮秋平主动展现出好意,郁桓也没有拒绝,只是眼睛你的笑容更温柔了一些:“谢谢阮阮。”

    阮秋平坐在郁桓面前,看着郁桓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脑海里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一会儿嫌茶浓,一会儿又嫌茶淡的紫明仙君。

    阮秋平看着郁桓的侧脸。

    他想,郁桓和紫明仙君应该是不同的。

    阮秋平看了一眼锅里的忆情汤,小心翼翼地问道问道:“……郁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凡间五岁以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么,对于失去的那段记忆,你会觉得好奇吗?”

    郁桓停下了喝茶的动作,点了点头:“会有一些。”

    阮秋平眨了眨眼,手心都渗出了汗,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想记起来吗?”

    郁桓把茶碗轻轻地放到旁边的桌案上:“要说实话吗?”

    阮秋平点了点头。

    郁桓垂下眼皮:“其实我有些怯懦的。我活了两百多年,虽不能说是有求必应,但也还算是一帆风顺。可在人间历劫时,光是那有记忆的五年时光,便让我觉得……糟糕至极。”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阮阮,你知道我当时从封神台上下来,知道我自己受了二十一道金光之后,我心中是何反应吗?”

    “……是何反应?”阮秋平声音有些哑。

    “庆幸。”郁桓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自嘲,“我竟然会庆幸自己忘记了在凡间历劫的记忆,毕竟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能担得起二十一道金光的人生,该是怎样一场浩劫。”

    “……若……若是,若是在那段人生中,也有着重要的事情,喜悦的事情呢?”阮秋平攥紧了手心。

    “可我还是受了二十一道金光。”郁桓缓缓道,“如果我在人间历劫时的喜悦多过于痛苦,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个结果吧。”

    阮秋平嘴唇颤了颤。

    他其实有些不想再问下去了,但他还是开口,有些无力地说:“……可那毕竟是你自己人生的经历。”

    郁桓却摇了摇头:“根据我有记忆的那五年来看,我觉得,与其说在人间历劫的过程是我的一段经历,更不如说是我的一场梦,一场噩梦。”

    “在这场梦里,一切都是虚浮的。那个梦里的我与现在的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便练就了不同的性格与心性……就像是……”

    郁桓顿了一下,说:“……像是橘和枳。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枳的人生经历算是橘的人生经历吗?怕是连物种都不同了。”

    “凡间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阮阮真的觉得凡间的那个我,仍然是我吗? ”

    郁桓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阮秋平已经很久没有再张口说话。

    阮秋平垂着头站在他身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郁桓:“阮阮,你问这个做什么?”

    “……辰海,失去了成仙之前的记忆,正在犹豫要不要找回记忆,我也拿不定主意,便来问问你。毕竟你们有过类似的经历。”阮秋平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郁桓,说,“药汤温好了,我给你拿过来。”

    说完,他便转头去拿温好的汤。

    阮秋平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缓缓将这忆情汤倒了进去。

    他倒汤的动作很慢很慢。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汤水,似乎要透过这些汤水去看其他的东西。

    汤水如涓涓细流般落在碗里,哗啦啦地很是悦耳。

    可阮秋平的耳朵里却全是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听见司命说,仙人下凡历劫后,本就容易动情,可回归仙位,心性便会变得坚定,他们重新去找凡间的恋人时,多数也并非爱情,而是心有不甘,找到之后,执念便会淡去。

    他听见那名厨娘说,爱着那名仙娥的本就是凡人紫明,凡人变成仙人后,经历不同了,眼界不同了,性情也不同了,怎么还会去喜欢原来的姑娘呢?

    他听见辰海说,你对郁桓并非是情人之间的情,那为何还要执着于让他记起对你的情呢?

    他听见郁桓说,在人间历劫的过程,像是一场噩梦,不记得那些经历,反而是一种庆幸。

    他听见郁桓说:

    ——凡间历劫的他,不是他。

    锅底最后一滴忆情汤也倒入碗里。

    阮秋平端着碗,一步一步地走向郁桓。

    青耕鸟不知道在哪里叼的红果子滚落在路中央,阮秋平眼睛余光扫过那个红果子,左脚却恰恰踩了上去。

    “小心!”

    郁桓的提醒与瓷碗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阮秋平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手中的忆情汤洒了满地。

    郁桓慌忙从床上走下来扶他。

    阮秋平拍了拍身子,看着地上的汤水,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表情心疼得要命:“啊,汤撒了,怎么办啊?这个驱寒汤很有用的。”

    “我不喝就好,我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郁桓说。

    “不行!”阮秋平叹了一口气,将郁桓又扶到床上,郑重其事地说,“你等着,我家里还有呢,我去再给你拿一些!”

    说完,他便打扫完地上的狼藉,转身走出了这个山洞。

    走之前,他还打开伞,一脸灿烂地笑着朝郁桓挥了挥手:“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我啊!”

    阮秋平走出山洞的那一刻。

    唇角的笑容忽地就落了下来。

    他垂下眼眸,嘴唇抿地平直,撑着那把黑伞,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本是准备往家里走的,可走着走着,却来到了那棵苹果树旁。

    树下,是凡人郁桓的坟。

    阮秋平静静地想,若是他刚刚没有故意洒掉忆情汤,而是让吉神喝下去了会如何。

    吉神会恢复在凡间的记忆。

    他在第一瞬间可能会觉得有些茫然,也可能会觉得尴尬到不知所措。

    不过八十一年的记忆冲击一定也是不可小觑的。

    吉神消化过后,便会忆起他在凡间的等待与爱恋。

    吉神可能会觉得有些混乱,但还是决定继续爱他。

    与其他仙凡恋相同的是,吉神过段时间便会觉得这份爱意散去,再也无法维系。

    与其他仙凡恋不同的是,他阮秋平始终没办法给予吉神相匹配的爱恋。

    他们从此之后无法做朋友,亦无法做恋人。

    ……

    简直糟糕极了。

    喝了忆情汤之后的郁桓,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凡人郁桓了,那他又何必绑架郁桓继续爱他。

    现在就很好。

    阮秋平轻轻地告诉自己。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吉神可以单纯地做他的吉神,不用想起凡间历劫之苦,也不必被凡间的情爱绑架。费心费力去维系,去负责。

    他阮秋平本来就没能爱上郁桓,此刻郁桓忘记了他们曾经有一段情,他们之间反倒能正常相处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阮秋平轻轻念叨着,右手却紧紧地攥住脖上挂的指环。

    他蹲在坟前,左手撑着伞,右手一片又一片的拾起落在坟上的枯黄湿润的落叶。

    一阵狂风袭来,左手的伞从手中滑落了下来。

    阮秋平却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淋在雨中,仍旧在一片又一片地拾着坟上的枯叶。

    他又想起郁桓八十二岁那年。

    他下去的时候,郁桓刚好在住院。

    郁桓病房的窗户外面有一棵大树。

    一阵秋风刮过,那树上的枯叶,便簌簌落了大半。

    年迈的郁桓看着那棵大树,忽然说:“阮阮,你看我像不像……”

    “你要是敢说你像那树上的枯叶。”阮秋平打断郁桓的话,“我就用法术把那些枯叶黏在树上一百年。”

    郁桓失笑:“阮阮的法术这么厉害吗?我怎么不知道。”

    阮秋平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法术确实没那么厉害,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那我就像故事书里说的一样,亲自爬到树上,把那些落叶一片一片绑到树枝上!”

    阮秋平晃了晃自己施了法术后布满老年斑的胳膊,像是威胁一般地说:“就用我这副老胳膊老腿儿!”

    “好了好了,我不做落叶了,就做老树好不好?”郁桓握住阮秋平的手,看向窗外的树,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深邃明亮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一抹期待与向往,“像一棵老树一样,年龄越大,越高大挺拔,能为阮阮诞果,亦能纳阮阮乘凉。”

    记忆里郁桓沙哑的声音仍在耳畔,阮秋平却感受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眼泪变成哽咽,变成抽泣,变得无法自持。

    阮秋平紧紧咬着牙,可最后却是跪坐在坟前,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哭泣,并非是因为郁桓不爱他了。

    而是因为那个曾经爱着他的凡人郁桓,已经永远地死了。

    随着骨灰被埋在地下,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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