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114章
第114章 “添福添寿”
火神庙祭神殿上, 青红相间的神幔一分为二，拱卫着代表光明和生命的鹰面烈火女神像。神像前的楠木供桌上摆着铜制香匣和香碟。
大草原上世代传颂着女神之名。天地苍茫，原本为冰封一片, 毫无生机。是女神化为神鹰飞向太阳，将光与火藏于羽内, 带回人间，才令冰雪融化, 大地回春, 万物得以繁衍生息。鹰羽不断燃烧，女神不幸陨落。神魂落入凡间，点化凡人成为萨满，通过萨满传播神谕。萨满是神意的使者, 依照神意指引为人间祈福禳灾。（注1）
神圣的火焰能够驱散黑暗和疾病, 净化一切不洁之物, 为人们带来光明和温暖，熟热的饭食。人们受了女神的恩赐，就要在节日里拜祭她，用最好的香料供奉她。
须发皆白的大萨满缓缓吟唱着神词，点起香碟中的芸香和白茅。很快，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笼罩着大殿, 映衬着大萨满缀满古老符文的法衣，更显神秘和威严。
梅林朵的意志被大萨满的气势所夺，匍匐在地不住流泪祈祷，乞求火神的神迹, 师尊的赐福。
大萨满眼皮低垂，举手投足迟缓而虔诚，仿佛不顾年老体弱, 以一颗仁爱之心在苦苦支撑。但当他背对着梅林朵，面向女神像，双目扫过神像面前的香碟，目光却是澄明凌厉，毫无衰颓迹象，且带着强烈的不甘、不足之意。
芸香和白茅都是来自长白山天池的上等香料，神殿内外一天的耗费足有百两银子，但依然不是最好的祭神用香。
他今年派出的取香队伍，依然没能找到长白山最珍贵的神物——安楚香。
安楚香又称宽叶杜香，七里香。虽然开花时不起眼，但香气浓郁，持久芬芳，故此民间称之为七里香。还有百里香，千里香，过山香等更夸张的诨名，不仅是花香引起的联想，还因为这是敬献神灵的香料，神享之物当然非同凡品。
这种香草只生在长白山最深处，数量十分稀少。虽然植株并不小，还长着比较宽厚的叶片，但春夏植被茂盛时容易被密林遮挡，而且尚
未长成；白露霜降过后，应该采摘时，叶片又尽数落了，炮制香料需用的茎秆泯然众草，更加不好分辨。稍一耽搁，严寒便会降临，到时候大雪封山，什么也别想找到。
只有经验最丰富的山民才能在短暂的采摘期里找到合用的安楚香，一年最多能采收一百来捆。长白山下设有层层关卡，宁古塔将军会想尽一切办法收缴安楚香。如此珍贵的神物，整个运送过程都有人眼珠不错地盯着，一路送入京城，进献给皇宫大内，供给紫禁城各处祭神之用。
是啊，只有紫禁城皇宫里龙椅上的那位，才是天下之主，才能享有神香！
一念及此，大萨满的目光更加灼热。
鹰面女神默默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她的烈火能驱散黑暗与寒冷，却不能阻止野心的滋长与发酵，千百年来，世事更迭，莫不如此。
齐嬷嬷在外殿听到十五福晋的哭声，不是一般的催心伤肝，顿时急了。
福晋怎会如此失态，与来时商定的不一样啊！想是那大萨满老谋深算，福晋到底年轻，不是她师尊的对手。
这种情形也不用遮掩焦虑之色，齐嬷嬷几次想冲进大殿，都被萨满司祝蛮横阻拦，齐嬷嬷摆出“仗势欺人”脸：“放尊重些！十五福晋是皇家新妇，跟前怎么能没人伺候？这是皇家规矩……”
萨满司祝口音十分生硬地道：“师尊为师妹通神祈福，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
齐嬷嬷瞪眼道：“你哇啦哇啦说的是什么？连官话都不会，竟敢在京城作威作福！还不给我退下！”
萨满司祝被这“泼妇”纠缠，语言沟通又宣告失败，只得又叫了两个师弟来，反正就是拦着不让进去。
三人见齐嬷嬷听不懂他们说话，轻蔑地用草原语言交头接耳几句。
“什么皇家新妇，不过是个不受宠又没实权的儿子，在草原上都分不到几只羊……”
“师妹当初若是答应了沙俄皇太子，只怕早就成为俄国太子妃了！”
齐嬷嬷还在喋喋不休地“胡搅蛮缠”，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皇家联姻乃是传统，宫里草原来的嫔妃非止一位，齐嬷嬷
出身内务府包衣之家，自幼学的就是伺候贵人，语言完全不是问题。
好哇，原来你们一直想将十五福晋嫁去沙俄，待我向十五爷告上一状！我也一定会向王爷禀报此事！
殿内福晋的哭泣听不到了，换成低哑又陌生的祝祷之声。齐嬷嬷更心慌了，扯着嗓子喊道：“主子，主子，您身子弱，还没养好呢，可要珍重自个儿。有什么为难之事，想想十五爷，想想……再难的事儿，爷都能想办法的！”
一声“十五爷”扎进梅林朵的心，痛楚更甚。但这一痛，也如针灸刺穴，破开迷障，让她脱离了大萨满刻意营造的胁迫震慑、无法思考的气场。
梅林朵继续抽抽噎噎，满面慌凄之色，脑子却冷静了点，开始飞快地盘算。
齐嬷嬷最后一句“爷都能想办法”提高了声调，那不是在说涉世未深的胤禑，分明是指雍亲王胤禛。
京中无人不知，雍亲王曾经主持编纂医书，与很多名医往来甚密。这两日到贝子府中为胤禑和自己看诊的大夫，将原本不曾留意的一些小症候都问出来了，显然医道高明。
只是命理这种玄异之事，寻常病痛如何能比……
大萨满居高临下，将梅林朵的无助和惶恐一览无遗，双目厉色连闪，没有分毫慈悲，只有冷冷的快意。说什么不让须眉，还不是陷入儿女情长，轻易被自己拿捏住软肋？
他这一生以权柄为食，凭“神意”立威，容不得半点忤逆。
而梅林朵的“任性妄为”，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损害了他的威信。他身后那些野心勃勃的部族势力，都或多或少表达了不满。
没有众多部族的大力支持，他怎能在草原上声名远播，充当“半神”？
大萨满想起不得不做出的那些妥协，各种有形和无形的损失，再看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关门弟子，曾经的慈爱已经荡然无存。
梅林朵又何尝不知大萨满的心狠手辣，她左思右想，将心一横，抬起头道：“师尊在上，弟子有一句话不得不问……”
大萨满沉声道：“讲！”
“弟子愚昧，但师尊曾教导过，一次不
忠百次不用。弟子也曾遵照师命，处理过不听话的人！因此……师尊真的会原谅弟子，搭救十五贝子吗？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师尊若是不消气，弟子今日就舍身赴火，生祭了女神！”
她面上哭得梨花带雨，实则以退为进，打探大萨满的虚实。
大萨满被将了一军，怒火顿时升高了数丈。
外头那个刁奴一口一个皇家福晋，你却做出舍身生祭之态，里应外合得好！孽徒，真以为与爱新觉罗联姻，成了皇子福晋，我就奈何不了你和宾图旗？为师的手段，你还未曾真正尝过滋味！
大萨满城府极深，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意，“问得好，为师一向赏罚分明，本来必不容你……”
梅林朵的神色更加凄婉，一瞬不瞬盯着大萨满。
“也许是女神保佑，你的运气当真不差。为师此次进京，是为了向皇室进献神药百草丹，为草原子民求得更多荣宠。皇上有神药在手，将来皇子情况不好，必然也会赏赐儿子一份。到那时候，你只会感念皇恩，更想不起师门的好处了。既然如此，我何不先送你一个人情，还能求十五福晋在皇上面前多为草原子民说几句好话……”
大萨满说得好不伤感，还加上几声咳嗽，更显得梅林朵“欺师灭祖”。
话说到这份儿上，不管信不信，梅林朵都只能满面羞惭，不住叩头，“弟子有罪！弟子有罪！”
大萨满又咳喘了一阵，才拍了拍手，招司祝萨满进来，吩咐道：“取一匣子仙草丹给你师妹。”
司祝萨满遵命拿了一个乌木匣子来，瞪了一眼梅林朵，愤愤道：“师妹如今是皇亲国戚，却不知为了炼成神药，光是长春草和阿芙蓉就花费无数，师尊更以神魂为祭——”
梅林朵“啊”的一声惊叫，“师尊——”
大萨满淡淡道：“我昨日已入宫拜见了皇上，皇上也派了太医为我诊脉，证明我为了炼药神魂大损。皇上问我何不服用仙草丹自救，我说只有先禀明皇上，献上神药，我才能开始服药，为皇上验证药效。”
梅林朵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大萨满又道：“我已求了皇上
恩典，大年初一的祭祀让你师兄主持。我在火神庙静养，每日服用仙草丹，到上元佳节再入宫主持祭祀。这半月之间，皇上就能看到神药的疗效。所以你也不用怕我在药中搞什么手脚害十五贝子，若是不信，可以找人查验，看有毒没有。又或者等上元那日看我的境况，就都一清二楚，再让十五贝子服药不迟。”
梅林朵又是叩头不止，“弟子不敢！弟子谢师尊赐药！师尊炼成神药，功德无量，必将添福添寿，造福万方！”一连不知磕了多少响头，额头都渗出血来。
大萨满微笑点头，一挥手又命司祝退下，才看着梅林朵道：“好了，快起来罢。那雍亲王要你传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梅林朵脸色刷白，头晕目眩，身子都快跪不住，还是勉力强撑着，低声将齐嬷嬷转述的话说了，末了讨好地道：“师尊神威，无远弗届。如今看来，那雍亲王说话颇为知礼，也是不敢不念昔日之恩的。”
大萨满闭目养神，半晌猛地睁开，冷笑道：“他有心觊觎帝位，怎会拒绝我的‘通神’之助！想拖延一个月之久，没那么便宜！你转告他，出了正月，我还要到西域一行，没工夫耽搁。就在上元佳节，我入宫主持祭祀之时，要他的准话！我的神药到时候显灵，皇上不会没有表示，皇室宗亲，尤其是他那些有心争位的兄弟们，更不会没有动作！到那时候，我要选人合作，就未必是他了！”
梅林朵神情一凛，急忙称是。
大萨满又打量一下梅林朵，轻哼了一声，“都说雍亲王后院清静，不近女色，我看他也是沽名钓誉，道貌岸然罢了。既然看中了你，不想法子求皇上指婚，却有意让你落到无权无势的十五贝子府，还说不是用心险恶？中原人有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梅林朵如遭雷击，身躯摇摇欲坠，抬头看着大萨满，眼泪夺眶而出。
大萨满冷冷道：“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要吊着他的胃口，不能轻易让他得了手！为师言尽于此，你这就去罢！”
梅林朵张了张口，还是低下头去，慢慢退出殿外，再也没
有出声。
多年师徒情分原来一钱不值，在师尊眼中，我始终不过是美人计的选择罢了……
齐嬷嬷正急得乱转，见十五福晋抱着一个盒子出来了，额头见血，红肿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浑身抖得像风中枯叶一般。齐嬷嬷险些吓晕，慌忙上去搀扶。
一直到马车远去，送行的萨满还能听到师妹的伤心欲绝的抽泣，心中一阵鄙夷。得了师尊的神药，怎么光顾着哭，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也不说留些香资，真是忘本！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断更好久，让大家久等了，对不起大家！作者受到了惩罚，一直在为过去的错误付出代价，天天都想回到过去掐死自己。接到催更站短更是眼前一黑，这是上天在示警，我的人生不能再失败下去了，以后会好好生活，好好写文的！
注1：萨满神话中神灵不止一种，女神也有很多位，各司其职，非常复杂。鹰面女神之说，系作者从资料中节选+自己的瞎编，只是剧情需要，并非原版传说，祭祀仪式也是半真半假，不足为凭！千万不要当真！给大家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