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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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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婉没想到她还能上花轿,一路敲敲打打的出城。

    战时家家户户都是门窗紧闭,偶有几个胆子大的,戳破了窗户纸露出漆黑的眼睛,半是惊惧半是好奇的往外瞧。

    那高个子自己在前头拿了好大的锣一路敲,先头是喊“司令夫人出嫁。”后来梁婉让她加了一句,“天地日月昭昭,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她在说自己今日是去嫁人,红事送新娘,如果没活着回来,白事好哭丧。

    许是因为街道空荡没有从前热闹,敲一下锣声音传出去老远,没等花轿走出顾家的旧巷子,就听见身后有人一脚破开门,叫骂的声音比唢呐还高,男男女女都有,转瞬间就冲出来一大帮,里边夹着几个头发胡子花白的精神矍铄,扎着小啾啾的跟着牙牙学语。

    “他娘的,老子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老子贱命一条,换一个不亏!”“我婆娘就是叫小日本糟蹋了!窝囊了一辈子,捅死一个我也好下去陪我婆娘!”“我男人在前头打仗,我早不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了。”“反正我也来不及跑了,死前头总比死屋里强。”“俺想当兵,顺远军嫌俺个子小不要俺,今天俺也让他们看看,个子小灵活着嘞。”

    嘈杂声此起彼伏。梁婉没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有的人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一股子书卷气却一口一个老子的喊,像是从来没把文人那点清高视若珍宝,有些壮实点,挽起袖口露出黝黑的皮肤,梁婉仔细一瞧,胳膊上明显白净不少,袖子挽的松松垮垮乱七八糟,那喊着自己个子小没当兵的约莫都没有自己高,脸涨的通红,眼睛在午后的太阳底下烤着,扑棱棱的闪着光。他们没有枪械弹药,抄着家里的菜刀,一家子三五口人,没抢着菜刀的还有拎着铁盆扫帚的,动作大些两个人撞在一起,手里的家伙什叮叮当当的响。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声。“打什么仗,送亲!”梁婉顺着声音看去,那是个穿着花花绿绿体态丰腴的女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从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身边往里挤“城里乡下都看着,哪个好姻缘没经我王媒婆撺掇,今日顾司令有福气,我老婆子送嫁,送成了非得讨几箱子礼金!”

    唢呐还在响,梁婉耳朵有些胀痛,在喧闹的吵嚷中她感到轿夫的脚步走走停停,总是从两边忽然冲出好些人来,又被人喊回去,不许从大陆中间过挡着新娘花轿。

    走了不知多久梁婉听见一声巨响,人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那是炮声,他们这样走到了尸山血海跟前,静谧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火药燃烧的热意。

    而后是那高个子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黑矮子一把抢过锣棰当当当敲了三声,吹唢呐的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哨片杆子都吹破,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喊声,冲破云霄,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放声扯着嗓子喊送嫁词。

    “天地日月昭昭!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送新娘!”

    “天地日月昭昭!红白都是喜!生死欢畅!”

    “送新娘!”

    ……

    梁婉听见流弹在耳边飞过击中肉身的声响,紧接着她被掀了出去,是右边的轿夫被弹片打中大腿扑通一声跪下,整个轿身斜着栽到地上。但还没等到梁婉爬出轿子,右边就传来一声粗粝的大喝。“夫人坐好了!”

    而后轿子又被稳稳当当抬起来。在送嫁的喊声与唢呐声里,梁婉觉得自己像是南回的鸿雁,跟着人形的行伍飞云踏雪,衣锦还乡。不,不对,此刻锣鼓震天响,每个人声声呐喊,要为家乡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明明是四海之内,百鸟朝凰。

    顾维廷听见唢呐响,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发觉身边的所有人似乎同时受到了一种感召,他们爆发出强烈的力量,瘦的麻秆一样的老兵不要命的钻出战壕,扫了一梭子枪子打碎了好些个脑壳,然后他卯足了劲把枪扔回原地,捂住胸前碗口大的血窟窿猛地向前一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给同伴搭建新的战壕。不到二十岁的小孩,一人举起三个炸药包往前甩了老远,灰尘血肉在眼前炸开,他死死盯着对面转过的炮口,比了个中指后抓起脚边剩下的两包炸药冲向前方。

    许多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汇聚成轰鸣回荡在战场,顾维廷感到血气上涌,那是来自没经过整队训练的平民百姓的脚步,是顺远城几乎被他抛弃了却也愿意与之共存亡的千千万万人,他们也来到这里,慷慨激昂,宁死守住这片故土,血肉化尘土,不肯弯脊梁。

    顾维廷看着前赴后继的人海,扯着嗓子喊,想要他们停下,但声音转瞬间淹没在炮火声中,他上前一步扑倒了要跟着冲出去的十五六岁小孩,弹片落在他的脚边弹回来嵌进小腿,他没觉得疼,只是有些烫。他反手抓住小孩的衣领“你特娘的不要命了,能跑给我告诉后边的人别往上上了,老子还没死呢!”

    太早了,这时用人海战术太早了。顾维廷咬着牙,目眦欲裂。他明白这些人的到来给他们争取了更多时间,这场仗拖下去,再拖下去,或许能——

    能个屁。

    即便是顺远城里所有平民百姓都来了,孩子老人都当壮年使,凑出来十几万人,哪能跟日本人的十几万打,他们有的是弹药火炮。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带着守城的五万人战死沙场,给城里的百姓争取一点出城时间,谁让他们都来的,都死在这的话他的坚持还有什么用!

    顾维廷不知道怎么让他们停下来,也不知此刻应当喜悦还是愤怒,他只能拉过身边几个人,让他们跑起来喊,把豁出去堵枪眼的血肉之躯,那些昨日市井卖货的商贩,街口磨刀的屠户,侍奉舅姑哄抱孩子的女人,那些普普通通本没有被乱世断了所有活路的百姓拉回来,他们不能死在军人前头,至少不能死在顺远军前头!

    忽然他感觉自己被重重扇了一耳光,重的他脑壳都在嗡嗡作响。

    在纷飞的火光里,她穿着红衣像披着下落的斜阳,她头发梳的散乱,手上脸上一道泪痕一道灰,花着脸还是好看的显眼。

    他的不可置信只停留了一瞬间,转而就是慌乱。他想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没去抚临,我什么穿着嫁衣,那唢呐声是什么,但都来不及。

    她用一个略带腥气的吻堵住了他的所有话。即便到此时此刻,她也清楚怎样找回他残存的理智。

    那是一个决绝的吻,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吻,她只是用力的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就代替了千言万语。

    他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就要伸手推开她。但她起身的更快,用顾维廷从没想过的语气在吼,带着哭腔,“拜天地,拜啊!”

    顾维廷有短暂的怔忪,脑海中有千头万绪,他在想立刻把她打晕送走还来不来得及,还想现在应当冲出去拉住更多平民百姓。都没想下去,因为他又挨了一巴掌。

    这次梁婉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对着顾维廷喊“你个王八蛋,拜啊!不想娶我你下辈子就别来找我!”

    顾维廷这次没说什么,脱下帽子,摘下配枪,拉着梁婉跪下朝着顺远城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响头,嗑的很重,粗糙的土石在他眉心扎出一道血痕,他听见远方有人朝他们喊,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梁婉看见他腿上的血口子了,没让他转身,自己跪着趟过去对着他,顾维廷动了动嘴,梁婉没细看,拜完了才听见他说的是,“我没同梁宁对拜,我就一个夫人。”

    说完顾维廷就起身走了,他觉得自己今生没什么遗憾了,死在这里圆满的很。

    梁婉没拦着他,反而是跟着他走了,顾维钧拉人她也拉,顾维钧想死在平民前头,她也想。免得奈何桥上人多走散了,最好她与顾维钧脚前脚后,谁也别比谁早死一秒。

    火光浓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梁婉视线也有些模糊,她感到自己声嘶力竭,走路都变得吃力,只能勉强把所有力气用在抬脚和拉扯中,所以没听见远方传来的呐喊和马蹄声。

    是顾维廷忽然回身抱住了她,像下决心放走她之前的那晚一样重,带着些战栗。他用颤抖的声线在她耳边说,“援军来了。”

    梁婉茫然的抬头,滚滚烟尘后出现了一面旗帜,红底上十八颗白色的星星围成一个标准的圆形,梁婉见过这面旗,是顺远军的旗。

    接下来的战斗变得飞速,前后夹击下日军试图继续慌张的开炮,但胡业义的亲兵悍勇,骑兵跑得飞快,从后直接削掉了炮手的脑袋。顺远城余下的残兵更加勇武,干脆推倒了战壕要与日军肉搏血战。

    顾维廷也要冲出战壕,被侧面飞驰来的骏马掀翻在地,马背上的人勒紧了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而后梁婉视线里出现一个身形宽厚满脸的络腮胡的男人,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她觉得此刻能出现在这里把顾维廷掀翻的,除了胡业义也不会有旁人。

    果然他朝顾维廷走了两步,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把脸上的土,张口就开始骂,“顾维廷你个小兔崽子!你爹都不敢他妈的这么使唤老子!你好得很,啊,你好的很!”他用了好大力气踢了一脚地上的土,扬了顾维廷一脸,但梁婉觉得他原本是想直接踢顾维廷。

    “你他妈的今天要是死在这了,顾家就他妈的叫绝后你知不知道!老子死那天见着你爹都得给他磕头!”他指着顾维廷的鼻子骂,梁婉却莫名的鼻尖一酸,胡业义眼里的血丝清晰可见,梁婉终于发觉世事对顾维廷的苛待也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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