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阅军
银粟漫天，世间素锦，又是一年除夕到来。
南辰王府的除夕，高悬着喜庆的红灯笼，却空荡荡的没有人语。整齐的脚步声和戟甲摩擦声在院中响起，一小队巡查的守卫在王府内院穿巡。
打头的护卫远远便瞧见王府的屋顶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此事队伍中也有人看到了。
“漼姑娘来了。”
“是啊，漼姑娘每年除夕都到王府屋顶上坐一会儿，这都已经是第四个除夕了。”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呀？李大人的宅子同咱们王府只隔一道院墙，漼姑娘还像寄住在王府那时一样，时不时地跑到咱们王府的屋顶上。”
“自然是因为……王府的屋顶够高吧。”
“那你们说她在看什么呢？”
“看……看西州夜景吧。”
“都来了三个整年了，这西州还有什么可看的。”
“这小女儿家的心思，你们一群大男人懂什么！”
“……说得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每年除夕夜，有漼姑娘来这里坐上一会儿，我倒觉得王府不那么空荡了。”
“是啊，漼姑娘一家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王府比从前有人气多了。”
“这几年西州治下民生渐兴，李大人也功不可没，殿下从前在外征战，还要时时操劳后方粮草补给，如今有了李大人调度有方，殿下没有了后顾之忧，西州太平，王军披靡，真是越来越好了。”
“是啊，李大人一家都是好人，李大人的夫人三娘子也和善可亲，一点也没有文人望族的清高架子呢。”
侍卫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鸟瞰整座王府，只有偌大的院落和屋顶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漼时宜踩着梯子从屋顶上下来，慢慢地走在略显空旷的王府里，将这一砖一瓦、一栏一槛都深深地望进眼眸里。
往昔历历在目，幕幕戳心。
她自那一世年少时踏入王府，见到了周生辰，便一脚踏进了万丈红尘，倾覆于意浓深渊，明知不可为而沦，明知不可行而执，明知不可能而往，直至万劫不复。可是，爱上他，她从无一刻后悔过。
一生有一人可心动、可贪恋、可赴死，她知足。
重来一世，哪怕是不可改变的命运之轮，她也愿意再次踏足这西州大地，再次长住这南辰王府。
只要他在，无论多少轮回，回到这里都是她命定的选择。
刘徽登基的第四年，历经三个年头的江水之战最终告捷，捷报传回西州，人心振奋。
“阿爹，王军何时返程？”漼时宜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整夜没睡，一大早便跑到阿爹的屋子里。
“捷报已经到了西州，王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不日便会到了，三年多未见风儿，定是想坏了。”李七郎拍了拍漼时宜的肩头，“放心，风儿骁勇，立下不少战功，已经成为宏将军的副将了。”
“嗯。”漼时宜点点头，目光闪动，终于要回来了。
王军于捷报至西州后第三日夜里抵达西州城外，漼风满身风尘随着李七郎回到府上时，天色还未见光亮。
大门口处，漼三娘手提一盏灯笼，正在等候，远远地见了漼风，忍不住眼底泛泪：“风儿，可算是回来了，快让姑母看看，一去好几年，过得还好？可曾受伤？”
漼风见到漼三娘，也有些许激动，毕竟征战数载，整个人沉稳了许多，“多谢姑母挂心，本不欲深夜搅扰姑父姑母，不想姑父竟然在王军大帐等我。”
“人都回来了，怎可不回家，定然是再晚也要等的。”李七郎拉着漼风走进院子，“先前没有告诉时宜你何时到，否则……”
“三哥！”
说话间，漼时宜已经一路小跑地奔了过来，抱住了漼风。
“她怎么没睡？”李七郎愣了愣，看向漼三娘，“你告诉她的？”
“哪里是我，你前脚出了府，这丫头后脚就起来问我是不是王军回来了。”漼三娘嗔怪地看了李七郎一眼，“你自己的女儿，人精一样，你不晓得？”
“也是。”李七郎捻须笑道，“什么事也瞒不过她。”
漼风一把接住漼时宜抱起她转了个圈，再放下，才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中掩不住的惊喜。
“几年不见，长得这般高了，越发有大姑娘的样子了。”
“三哥也是，高了壮了，可见王军的伙食极好，阿娘成日里担心你行军打仗吃不饱穿不暖，也是凭白忧心。”漼时宜笑道。
“你这丫头。”漼风笑着抚了一下漼时宜的头顶，战场之事不欲多说，只道：“可惜三哥此番出门，没有什么好物件带给你。”
往日里漼风不论去哪里，总能搜罗些新奇的小玩意回来送给漼时宜，这是第一次没有给她带礼物。
“三哥是去打仗，又不是出去游玩，时宜哪里有那么不懂事。”漼时宜觉得在漼风眼里，怕是不论自己长得多高，都还是那个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粘着他的小妹妹。
“时宜，让风儿歇息会儿吧，他这一路急行，怕是几夜都没有正经合过眼。”漼三娘催促道。
“好，”漼时宜乖巧地应声，“三哥，我带你去你屋里，阿娘早好几日就给你归置好了。”
“多谢姑母，不过……我怕是在家里住不了几日。”漼风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不管你人在何处，家里都要有你的屋子。”漼三娘微笑道。
漼风眼眶一热，“谢谢姑母。”
漼时宜拉着漼风方走了几步，漼风靠近漼时宜的耳边，小声道：“别睡太死，卯时我带你一起去看阅军。”
记忆如闪电一般在脑中撕开了一道裂隙，漼时宜骤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漼风以为她没听清楚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忽闻漼时宜轻声回答：“好，我等着三哥。”
“时辰到了我去找你，你先回去睡会儿。”
“嗯。”
卯时未至，漼风推开门，吓了一跳。
“时宜，你……是没去睡吗？”
“睡不着，刚来。”漼时宜实话实说，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来得正好，随我去吧。”漼风一拉漼时宜，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走到城门处，守卫冲着漼风拱手：“漼副将。”
“这是我妹妹，想去上面观看王军阅军。”
漼风正要开口问守卫行个方便，哪知守卫笑道：“漼姑娘，小人认得，李刺史的千金，漼姑娘自管上，城门阶高，姑娘多加小心。”
“多谢这位大哥。”漼时宜微笑颔首。
漼风愣了愣，小声对漼时宜道：“看来这几年，你真没白待在西州，连城门守卫都认识你。”
漼时宜推了一下漼风，“还不快去，再晚就迟了。”
“我去了，你一个人小心些，等阅军完了我过来接你。”
“好。”
漼时宜目送漼风远走，一个人一步步地走上了城门。
玄衣战甲，万众之数；
金戈铁马，千纵万壑。
这就是南辰王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南辰王军，还有他们的主帅……周生辰。
漼时宜的目光追随者周生辰的身影，看着他翻身下马，看着他接锤擂鼓，看着他意气风发，看着他风华无双。
鼓声重重，一声一声，仿佛锤在她的心上。
那一世，就是从这一刻起，就是从这一眼起，千年万年，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她注定要追随自己爱他的心，一跃而下。
世行为鉴，守节死义。
他做到了，可是他不会知道，他为节义而死，却被他誓死效忠的北陈永永远远地钉在了佞臣的耻辱柱上，千秋万代，遭人唾骂。
可能他不在乎，但是她在乎。
漼时宜的手慢慢地抚上墙头青砖，它们存在了上千年，她似乎能触摸到这相隔千年的寂静不语。
那些见证过周生辰忠义的星辰大海，青砖瓦砾，它们不语，但是却存在。
就像，她亦存在。
漼时宜从城门下来，还没等到漼风，倒是等来了宏晓誉，宏晓誉瞧见她，警觉地拉住了缰绳，沉声问道：“什么人？”
“宏将军，”漼时宜面带笑意看着宏晓誉，“我不是细作，我是漼风的表妹。”
宏晓誉心思被小姑娘窥破，面上略过一丝尴尬，正待说话，漼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宏将军，这是我表妹时宜，是我让她上去看王军阅军的，宏将军莫要误会。”
“一别三年，长这么大了。”宏晓誉看着漼时宜，丝毫看不出当初那个在街边哭鼻子的小女娃的影子。
“宏将军，”漼时宜从腰间摘下一个精致的荷包奉上，“这是我娘亲手晒的果干，还有阿爹从陇西商人那里特地带回来的蜜饯，送给宏将军。”
“这……这怎么好意。”宏晓誉犹豫着。
“说起来，这还是我当年欠宏将军的呢，请宏将军不要嫌弃，一定收下。”漼时宜又向前递了递。
“你竟然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宏晓誉哈哈一笑，也不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那时候的你呀，小小的一个人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把我和凤俏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妹妹你竟然认识宏将军？”漼风纳闷道。
“好几年前的事了。”宏晓誉低头看着漼时宜送的荷包，花样好看，份量也重，她又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小姑娘，别说，这小姑娘长得越来越俊俏，她越看越喜欢。
“何事不前？”
一听到这个声音，漼时宜的笑意凝结在唇边，循着声音望去。
“师父，”宏晓誉拱手，“我在此处偶遇李大人的千金漼姑娘，说几句话。”
周生辰的目光顺着宏晓誉落在了她面前的漼时宜脸上，转触即移，继续策马前行，“莫耽搁太久。”
“是，师父。”宏晓誉领命，转而对漼时宜道：“我就住在王府，得空让漼风带你来找我，我教你骑马。”
“嗯。”漼时宜笑着点点头，眼神却不自觉地追着周生辰去了。